兩人目光相遇,郭全甫忽然牽動嘴角,向蘇寒汐微微笑了一下,雖然他身體備受折磨,笑容卻依然沉穩而從容。舒
蘇寒汐讀懂了他的意思,他在鼓勵她,殺掉他。一個人鼓勵被威逼的另一個人殺掉自己,不是愛到極至,便是對死已期待許久。
對郭全甫來說,兩者兼有。
死亡,于郭全甫來說,已經算是最舒服的。雖然在錦衣衛獄所中,他受到的折磨不是最嚴重的,但對于看透官場黑暗又心存不滅美好的他,與其遭此凌辱,不如痛快一死。他的死,或能換來她的生,這是他對她的愛,最悲壯完美的詮釋。而能夠死在所愛之人的刀下,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她垂下目光,並沒有很多淚,淚似乎已然流干。她眼望著地上的匕首,忽然勾起唇,笑了起來,笑聲淒涼,干澀和冰冷遴。
「回去告訴皇上,」笑聲止歇,她微微轉頭,向侍衛和太監說道,「我是一個膽小的女人,不會殺人。」
太監冷冷的道,「你難道想抗旨?快開始吧!」
「快一些!」一侍衛不耐煩地催促保。
冰冷的催促仿佛來自陰間,迫使她伸出手,顫抖地將短匕拾在手中。起身,與郭全甫面對面,緩緩地伸出手,將遮住他面孔的亂發輕輕撥開,用一種平靜的目光看著他。
他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笑了笑,那雙眼依舊透著犀利的智慧的光澤,此刻又增添了一種叫做幸福的色彩。
她也向他微笑。她澄澈瑩動的眼楮,滿溢著對他的敬重,仿佛她所凝望的,是黑暗中一盞明燈,天河中一顆星宿。是的,他是她的明燈,在她心靈迷失的時候指引她,在死亡的魔爪中解救她,知己如他,她不可能去殺他,即使被逼迫著。
可是這樣,便正中了那皇帝的狡猾,給他們找到了殺他的理由。
她真希望他們要她殺掉的,是自己。可如果她死了,他們也必然不會放過郭大人,所以活著,就是希望,不論是自己,還是對眼前的他。
「速速殺了他!」侍衛已經等得焦急,大聲喝道。
「如果你不想殺他,可就要回去面見皇上了。」太監緩慢而陰森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靜默片刻,蘇寒汐終于舉起匕首,冷韌的寒光掠過她的眼眸,使她的眸光蒙上涼意。
緊握了握首柄,她似乎已做好殺人的準備。面前的他,從容依舊。
可是,匕首卻突然從她手中滑月兌, 啷一聲,掉落地面,她的身子亦如棉花一般倒下去,軟軟地伏在地上。
兩侍衛蹲下來,看了看她,回頭向太監道,「公公,她可能是嚇暈了。」
「這女人,膽小恁小。」另一侍衛不屑地道。
太監陰沉著面孔想了想,「抬回去見皇上。」
蘇寒汐任憑侍衛抬著她走出去,半躺到宮轎上顛簸。她閉著眼,腦中卻在想著如何應對皇帝。
***
太和殿。
朱宏光煩躁地踱著步,張安亦步亦趨跟在旁,小心翼翼地道,「萬歲爺,邊陸兩位將軍,已在外面跪了一刻鐘了。」
「隨他們。」朱宏光氣惱地道。
「他們也真是,放著公事不做,為了一個工部侍郎郭全甫一再求情,攪擾萬歲爺爺的龍體。」
這時,去獄所的一行人回了,朱宏光讓他們將蘇寒汐抬進殿來。
看著昏迷中的蘇寒汐,看著她慘白的臉色,朱宏光一雙怒目冷厲地掃過兩名侍衛。
那兩名侍衛趕忙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她拿起匕首,就暈倒了。」
「這女子說不敢殺人,想是嚇暈過去了。」另一侍衛道。
朱宏光問那隨去的太監,「她與那郭全甫,可說了什麼?」
「回萬歲,什麼也沒說。可是——」太監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朱宏光趕忙追問。
那太監剛要開口,昏迷中的蘇寒汐,卻發出一陣咳嗽,接著,身子動了動,竟睜開了眼。
朱宏光緊盯住她的臉,雖然坐在龍座之上,但是身子前傾,似乎有些緊張的樣子。
「皇,皇上——」蘇寒汐看著朱宏光道,「恕小女子不能行禮,請皇上恕罪。」
她的聲音雖然微弱,「小女子」這一自稱也很奇怪,但是語氣卻極之溫柔,而且一反從前的堅硬和冰冷,顯得頗為有禮。
「朕準你在轎椅上說話。」朱宏光馬上說道。
太監和侍衛都悄悄地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他,這皇上平日里陰戾多疑不通情理,這時卻這般隨和寬容起來。
「多謝皇上。」蘇寒汐道,她勉強坐起來一些,「小女子一向膽小,從不敢接觸冷韌,更別說殺,殺人了。而且那個人,又十分恐怖,所以驚嚇過度,暈死過去,並非有意違抗皇上的旨意。」
「朕如何相信你?」
「皇上為天下至尊,主宰臣民的命運。小女子怎敢以謊言欺騙皇上?更不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違背聖命,斷送自己。」
「哈哈——」朱宏光發出一連聲的縱笑。
「好!」他大手一揮,「既然如此,朕便信了你。」
他隨手寫下一道諭旨,扔給跪在地上的太監,「去交給刑部,放了郭全甫。」
「奴婢遵旨。」那太監起了身,正要走,被朱宏光叫住,「告訴外面那兩個人,不用跪了!」說完一揮手,令兩名侍衛也退了下去。
放了郭全甫——蘇寒汐听得這一句,長長地舒了口氣。凝白縴瘦的手指,想去拂拭耳邊垂落的發絲,卻顫抖無法抬起,一種來自于骨髓的疲憊感向她涌來,頭腦亦開始昏憒,忽然眼前一暗,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萬歲爺,她又暈過去了。」張安用手拭了拭她的鼻息。
「安排她入住凝玉宮。」朱宏光幾乎沒有思考。
「凝玉宮是才人住的,她——」
「凝玉宮安靜一些,適合她醫治調理身子。」
「奴婢知道了。」
「告訴內務府,按才人級別給她配備太監侍女和物品,另外,讓鄭太醫速速為她醫治,以後,就由他負責她的醫藥調理,務要盡快使她康復。」
「奴婢記下了。若萬歲爺沒有別的吩咐,奴這就去辦。」
「去吧!」
「呃,奴斗膽問一聲,對她的懲罰?」
「免了。」
「奴婢知道了。」
張安退下,命幾個太監把昏迷中的蘇寒汐抬出太和殿,一路向凝玉宮走去。凝玉宮原是一個才人的宮室,後來這才人因頂撞了淑妃,被打一頓趕出凝玉宮做了婢女,宮室就這樣空下來,那才人也郁郁而死。
去內務府的路上,張安不禁在想,蘇寒汐逃匿被抓回,皇上不但免了對她的懲罰,還讓她入住凝玉宮,而不是安置到安樂堂,更讓太醫院總管太醫鄭方為她診病,眷戀之情可見一斑。
如果他猜得沒錯,待她傷好了,身體調理過來,能夠侍寢了,定然封她為才人。若她是個聰明的,冊封嬪妃也指日可待,到時候後宮里,就不是淑妃一人的天下了,說不定這蘇寒汐得皇上專寵,自己斷不可對她怠慢了。
剛剛將一切安排穩妥,讓蘇寒汐躺在凝玉宮的暖床上,御醫府太監便引領著鄭太醫趕到了。鄭太醫骨骼清奇,穿著太醫統一的深色服飾,頗有一種神秘氣質。
面對這個他第二次看到的面孔,鄭太醫竟有些許不安,仿佛曾為這樣一個世所難見的美女打胎,讓他心生內疚,盡管他是奉命而為。
他見她淒慘的樣子,立即擰起眉頭,臉上顯露一絲緊迫的凝重神情。憑他的經驗,她正在慢慢滑向生死的臨界點,因為,她太虛弱了,與那些雖然寂寞卻保養得宜的妃嬪相比,她就是清冷剔透卻又可憐巴巴的一滴露水,雖然美得極至,卻隨時都會晞逝。
直到他為她看了傷勢,診了脈,又觀察了她一會兒,擰緊的眉頭才舒開來,他展開紙張,寫滿整整一張紙的藥方子,交給太監。
「她昏迷是失血所致,性命暫無大礙,但也不能掉以輕心,需人時時看護,並按我開出的方子好生調理,至少一個月,方可恢復元氣。」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個長音,「淑妃娘娘駕到!」
鄭太醫和御醫府太監,都向門外躬身行禮。
不一時,淑妃走進來,看了看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藥方子,譏諷道,「都是珍貴的藥食材。鄭太醫真是盡職盡責啊!」
「娘娘過獎了!」鄭太醫道。
淑妃冷哼一聲,走到床旁,向蘇寒汐臉上瞧了瞧,見她雖然病得要死,卻清麗絕美依舊,令她好不嫉妒。
她轉過身,問鄭太醫,「她病愈,需要多少時日?」
「回娘娘,這與個人體質心境都有關系,故而微臣也不確定。」
「你是太醫,難道連這個也確定不了嗎?」淑妃語氣中有一絲不快。
「從常規來說,需要短則一月,長則一年的調養。」
「那麼,既診完了病,開了方子,就送鄭太醫回太醫院吧!」淑妃向御醫府太監道。
鄭太醫隱隱一笑,這淑妃是何等險扈之人,他自然知道。此時那可憐的病人獨自一人昏迷在床上,身邊連個侍女也沒有,他們若走了,保不準淑妃使什麼手腳,到時候不僅危害那美女的生命,他這個配藥的太醫,也說不清楚了。
于是道,「病人尚需觀察,微臣還不能走。」
御醫府太監听鄭方如此說,也道,「此時病者昏迷,身帶血跡,恐驚嚇著娘娘,為娘娘貴體安康,還是移步他處為好。」
淑妃撇了撇嘴角,挑眉道,「好,既然你們在診病,本宮就不多呆了。」
她帶著一縷香風,惱恨地瞥了一眼微微斂首的鄭太醫,走出凝玉宮。心中忿忿不平,好你個鄭方,現在就巴結上她了,她還沒成氣候呢,以後也成不了,有我在,不會讓她得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