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也算得上是個見多識廣的‘老不死’,卻只見世人要成仙成神成佛,從未曾見誰心心念念誓要做妖怪的。這是不是所謂的‘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呢?
自打我有意識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是個妖。
所以,像我這種天生的妖怪是不會去關心如何才能成妖這方面的知識的。況且,我認為他純粹是少年心性的一時沖動,過個三兩年他自己怕也便只會將這一切當做無稽笑談了。
然而,我錯估了他那種死磕到底的蠻牛精神竟是如此的強大。
他沖破我設的結界,將我從睡夢中拖起來的時候,正值七月流火的炎炎夏日。迷迷糊糊的我只覺腰間一緊,便騰雲駕霧地飛上了天。
然後,我迷離的雙眼立馬瞪成了兩個雞蛋。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白茫茫一片玩了個干干淨淨。
「你弄的?」
「喜歡嗎?」
「有病啊你?這樣擅自擾亂四季是要遭天譴的!」
「我是妖,本就逆天而行,怕那勞什子作甚?你只告訴我,喜歡不喜歡?」
「喜歡!」
「那做我老婆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麼?」
「我又不愛你!」
「你為什麼不愛我?」
這個問題我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天譴一向是來得非常迅速的。
他一手攬著我,一手執劍隨意揮灑,將一班天兵天將打得抱頭鼠串。
天庭里的這幫廢物還是一如既往的菜呀,咦?我怎會有這種念頭,我又沒跟他們打過架……
收拾完了來找茬的,他便帶著我大搖大擺地跑路了。
(七)
距離他當初立誓成妖過去了多久呢?幾百年或是幾千年?我弄不清楚,我以為他早就投了不知道多少次胎了,結果他居然一直活著,而且真的成了妖,還是個挺有本事的妖。
我愣愣地看著他,禁不住有些恍惚。
眉眼依舊,只是原本的熱切變成了如今的狂傲;輪廓依舊,只是原本的青澀變成了如今的成熟;身材……不依舊了,高了些,壯了些,修長而挺拔,總之若是站直了為我擋風的話應該會效果很好。
「我英俊不?」
「嗯。」
「喜歡看我不?」
「嗯。」
「愛我不?」
「不。」
他有些惱了,氣鼓鼓地跑到山頂處迎風而立,做郁悶糾結狀。
我忽然覺得好笑,指著白衣飄飄的他笑彎了腰,笑出了淚。
他歪頭看著我,神情透著點古怪。
「你為什麼喜歡白色?」
「好看唄。」
「哼!」
(八)
他‘哼’了一聲便消失了許久,唉,真是男妖怪的心吶海底的針。
再次出現時,他穿了一身的黑,從頭黑到腳,不知道是不是從里黑到外。
他像個黑蝙蝠一樣掠到我面前,撲閃著一雙大眼楮,嘴角一挑,露出上下兩排大白牙︰「好看不?」
「嗯,牙挺白的。」
他黑眼珠滴溜溜轉了幾轉,手一揚,遮蔽了正午的陽光,在徹底的黑暗中,我只看到明晃晃的牙齒在一上一下地折騰︰「現在,是不是更白,更好看了?」
「找死啊!」
「我樂意!你快說是不是更好看了?」
「是是是!」
「喜歡不?」
「喜歡喜歡!」
「可是如果沒有黑你就不能看到這樣的白對不對?」
「對對對!」
「那你喜歡黑色還是喜歡白色?」
「白色!……都喜歡!」
太陽出現了,眼楮還在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耳邊已經听到了一陣乒乒乓乓的打斗。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一個妖怪單挑一群神仙,那抹黑色上下翻飛左擊右挑,瀟灑灑來去無影蹤。
霎那天地間,妖氣凜然。
不得不承認,和我這個除了吃就是睡懶到了一定境界的妖界前輩相比,這家伙的修為簡直就是一日千里,早已將我遠遠地拋到了爪哇國。
就比如眼下如果換作是我,早就被扁得魂飛魄散了,又不是想當年……咦?什麼當年?
我陷在苦苦思索中,渾不覺作為一個妖怪,自己也成了要被天譴的目標。
待回過神來,他正擋在我的面前,身體先是微屈,而後猛地挺直,隨著一聲怒喝,飛沙走石遮天蔽日,那幫天上來的再也沒有打群架的機會了。
(九)
他果然是從里黑到外,就像以前內外一身白似的。
我又解開了他的內衣,看著他不再瘦弱,強健寬廣的胸膛發呆。那里沒有了累累的傷痕,但是,塌陷進去了一大塊。
我與他的物種相同,可我還是不會醫治。天可憐見,我從沒受過傷,也沒救過任何生物,怎麼會了解這方面的知識呢?話說回來,我了解的東西還真是少得天怒人怨。
他掙扎著嗆咳出幾口鮮血,本已有些混沌的神智復又清明。
「原來妖怪也會死的。」
「我不知道。」
「我以為變成了妖怪以後,就能夠一直陪著你,不再讓你獨自在這世間對著寂寞。」
「我不寂寞。」
「你寂寞的,因為你的心少了一半。」
「怎麼可能?」
「不可能麼?那你為什麼不愛我呢?」
他的眼楮睜得很大,只是那黑亮的眸子似乎正變得越來越淺,越來越暗。
我心中忽然慌亂得厲害,抓住他無力的手大喊︰「如果我愛你,你是不是就不死了?」
我的聲音嘶啞,有兩滴液體落在他的掌心。
他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毛在雪色的面容上留下淡淡的陰影,干涸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微微上鉤,很慢很慢地點了一下頭。
我頓時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欣喜若狂︰「好好好,我愛你我愛你!」
他的手輕輕握拳,里面有我的眼淚。
(十)
他很守承諾,沒有死。可是我卻反悔了,反正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個女子,還是個女妖怪。
他的傷很重,等到好了七七八八已經過去了幾百年,這段時間我與他一直在一起。
現如今,面對著把自己團成一個大黑球的他,我很抑郁。真是寧願他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至少沒那麼欠扁。
大黑球在原地彈跳了兩下,變成了個黑 的男子。
我將滿臉幽怨的他撥到一邊︰「閃開點,擋我太陽了,沒事長那麼高干嘛?」
他卻又跳了過來,將我徹底籠罩在他的身影中。
我慍怒著抬頭瞪他,不想竟看到了哀傷和決絕,我一愣神間,他復又眼兒彎彎露出了亮白的牙齒︰
「我要走了。」
「哦,這次去哪兒?」
「給你找你的那一半心。」
「呸!」
「唉,你也太不給面子了。好吧,我是在這里待得悶了,出去遛一圈。」
「快滾吧!……哦不不不,快飛吧!」
他朗聲一笑,大袖翻飛,如一只黑鳥展翅騰空而起。剛到半空,身形一頓又折了回來。
將我頸間的那串白色珠鏈細細掖入衣領,他的手指堅定而溫暖。
「記得啊,這個東西一定要貼身藏好。」
「為什麼?」
「不告訴你。」
我沒有惱,反倒沒來由心慌得厲害,他的眼眸一如往常的那般黑亮,然而太黑太亮了,我看不到底。
「你究竟要干什麼去?又要招惹天上的那幫家伙嗎?吃過虧了還不長記性?!」
我抓住他的胳膊,有些氣急敗壞,他卻邪邪一笑,順勢反手將我拉入懷中,然後低下頭,深深地親了我的臉頰。
「我的初吻給了你,如今,我的終吻也給了你。我愛你,不管你愛不愛我。」
他留下長笑一串,我則跳著腳沖他遠去的身影大罵。
該死的,吃妖怪豆腐的……妖怪。
(十一)
這一趟,他走了很久,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又到冬天了,又下雪了,我站在那兒,面前是皚皚的白雪。
沒有他的遮擋,暖陽盡情地照在我的身上,眯起眼迎著金色的光芒,我看到了漫天的黑。
那是黑色的雪,飄飄蕩蕩無休無止。
我伸出手掌,接住一片雪花,那種晶瑩的黑亮,仿若,他眼眸的深處。
原來,黑色的雪,也很好看。
你為什麼不愛我呢?
是啊,我為什麼不愛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