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一輪皓月當空。
一眾侍從在水邊假山候著。還有在桂花樹下吹笛的,嗚嗚咽咽,伴著桂花清香,悠悠地往亭中去。
原來是元敏將往南回,元知曉夏菀不忍,故留與她幾日與元敏相處。這已是最後一日。
夏菀俯于欄邊,看得池水皺碧,月色粼粼,不由嘆道,「想去年,你是在這里勸我的?若不是你開導,我豈能更加明白道理?這回你遠嫁,此去經年。我兩人還能再暢談心事麼?」
元敏听得心堵,說道,「分分合合,人間常情。我本來都想開的,你何苦又讓我再作明君嘆?」
夏菀聞言笑道,「至今我都不曾听你有作過明君嘆,你偏來賴我。」
元敏道,「這恆伊三弄,即便我能在南回听得,想必也不似今日意境。不過我想,到時或許更有風情罷。古人作的明君怨,真真是哀怨,我可不愛。便是蘇子瞻的‘新月與愁煙,滿江天。欲去又還不去’,離情別緒是寫得好,卻總歸失去了昂揚意氣。」
夏菀黯然,「你總能想開。」
元敏道,「當年我初認識你時,覺著你是宏寬大量之人。這幾年下來,倒為你擔心。你心中縈著太多事兒,又不願與人多說。」
夏菀嘆道,「落花飛絮的命罷了!」
元敏道,「你總這般想,讓我怎能放心的去。我知曉,宮中不是清淨地,風刀霜劍自然是不少。你既然擺月兌不了中宮宿命,若要充當單薄落花,只恐怕耽誤的不止是你一人。我過幾日便要走了,有幾句話得說。」
夏菀見元敏鄭重,于是仔細听起來。
元敏說道,「中秋那夜我看了場好戲,回頭想了半天,才明白母後為何氣惱。你素來不是張揚之人,為何要以比目玉器彰顯後宮身份?母後,」猶豫一會才說道,「她念佛虔誠,卻並非只在檻外清淨。若你欲違背她定的規矩,恐怕不得安生。」
夏菀大為感動,一時說不出話,只伸手緊握住了元敏。
元敏看到夏菀噙淚,強作歡顏,「你又示弱了。前段日子時常念叨著不哭的,這幾日又落淚了幾回。別哭了,可別連累我再傷心。」
夏菀拿帕拭了淚,「我又不是石頭,在別人那里還能假作冷靜,在你這里,我還裝什麼?听你的交代,特別不是滋味。」
元敏不禁也滑了淚,靜靜地擦了去,「我的肺腑之言,你能記得便好。」
夏菀點頭,「你也知曉我的難為,那也該明白,若我不仗勢張揚些,還會被人看輕欺負了去。否則,我也懶得著那玉簪子,什麼比目並游?真人面前不打謊話,我便是想當真,心里也還懸著呢。」
元敏靜了半刻,才說道,「你直是把我的話說去了。原來我是不能說的,但著實放心不下。雖則說是出嫁從夫,但我想著,女子還是該得有自己的主張才是。若只想依著男子過活,日後被見棄了,恐怕是極孤零的。」
夏菀怔怔地看著明月,「你曾說過,女兒家的命,有如浮萍。你我是一樣的。」
元敏道,「我也曾讀佛經避世,可多年下來,也只騙得心里片刻寧靜。如今我雖算不得參悟,但已明曉,出世入世不過一念之間,不如由著天性從事。我這回出去,或許能夠有些作為,也不枉來世上一遭。至于你,其實只是面上的溫順,性子還是執拗得很,倒不如剛毅些,何必把自己委屈成無助浮萍?」
夏菀沉默許久,忽而轉眸一笑,「我可是有根的芝草,風吹不倒,人踩不爛的,你放心罷。」
元敏笑道,「那年听你說了‘蠟紅枝上看不真,強自泥淖空歔欷’,我便拿你作清楚人待了。你能如此說甚好。我便能‘旨酒親與朋,芳年樂京國’了!」
夏菀促狹笑道,「只怕是人還在這里,心早跑到千里之外去,恨不得軒蓋明晨便出京城罷!」
元敏羞紅了臉,把夏菀腮上一擰,「如今陛下管不得你,愈發把你嘴慣得厲害了!」
夏菀撫面笑了一通,忽而攬住元敏道,「我真舍不得你走。」
元敏禁不住又紅了眼眶,垂首遲遲不語。後才說道,「還有件事兒,我一直當成心事,可又不敢問。當年,當年你病後,為何待我冷淡了?今日你可能說麼?」
夏菀楞楞坐了半刻,方才道,「有些事情,知還不如不知的好。」
元敏直蹬蹬瞅了夏菀半天,咬牙說道,「是為了你姑姑的事兒麼?」
夏菀既驚又疑,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直把手中帕子絞成了卷。
元敏說出了心頭話,反而是松快了,見夏菀不說,也不想再追問,只靜靜坐著。
夏菀長嘆一聲,「你既然知道了,瞞你也無益。當時我痛徹心扉,也不知該如何待你,只得疏遠了。後來是有昭王勸我,你這般的知己亦是難得,故才想開的。」
元敏滾下了淚,「原來六皇兄也知道這事兒。難得他還待我那般親切!」
夏菀微微一笑,「我們幾個人,本來都是大量的。上輩人恩怨糾纏,雖不能隨故人入土而煙消雲散,卻不能牽連到我們關系。」
元敏怔了半天,才說道,「仇恨由心生,害人亦害己,不妨丟下罷!」
夏菀心頭憤恨,卻勉強一笑,「你今日的話,我記得了。放心,我沒有那種無邊本事。」
元敏的不安,漸漸在心中蔓延,但知曉以夏菀心性,恐怕是難以勸服,不得已輕輕嘆息。
夏菀佯裝未曾听得,仍舊笑道,「你可記得,時常寄書來 。」
元敏心重如鉛石,答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