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孟永錚消了氣,在宋鶴雲的溫言勸說下,終于答應回房休息。
安頓好兩位老人,洪醫生也禮貌地道別離開。程華章一直試圖開導接近崩潰邊緣的孟岩昔,卻怎奈對方油鹽不進、毫無起色。而一向火爆脾氣的程丹青卻一反常態,他神情淡然,邀請顧以涵到客廳,兩人分別落座。
「你能來,我們很欣慰。」
「不必客套的,丹青哥。」她雙手交握在一處,眼底寫滿疲憊,「我雖然和錫堯大哥只見過幾次面,相處時間不長,但我很敬重他。他是好人,他不該……就這麼離開我們……」
「好了,不再說這個了。老爺子和岩昔都很傷心,咱們得做到不繼續給他們增加痛苦。溴」
「嗯,我明白。」顧以涵擦掉了眼淚。
程丹青停頓片刻,嘆道︰「說實話,我們都沒想到岩昔能找到你。本來以為這封律師函無處投遞,誰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是現在打開還是等到明天?」
「什麼律師函?」顧以涵詫異問道禱。
「是關于錫堯在今年十月份于律師事務所立遺囑的相關注意事項。」程丹青深深吸了口氣,說,「他似乎預感到自己會遭遇不測,所以遺囑內容每個親人都涉及到了,小涵,也包括你。」
「我?」
「是的,在他心目中,你一直都是他的親人。」
「呃……我想起來,第一次見面時錫堯大哥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沈傲珊的人,我當時很迷糊,但後來細細琢磨了一下,這件事絕不是空穴來風。岩昔哥哥說過,我跟一張舊照片上的女孩長得很像,就是那個跟錫堯大哥談過戀愛的女孩……」
「事情我是听說過,不過具體細節是個雷池,我媽雖然知情,但她從來不和我提。」
「我明白,現在這種時候,就更不能提了……」顧以涵問,「我只是在想,莫非是因為我長得像錫堯大哥的初戀女友,所以他才會在遺囑里提到我?」
「也許吧。」
程丹青從文件夾中找出一個雪白信封,顧以涵按捺不住滿心疑惑,小聲問道︰「關于我的那部分寫了什麼?可不可以事先透露一下?」
「我們不清楚。」程丹青將信封遞給她,「你自己看吧。」
顧以涵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一目十行,大致瀏覽過正文之後,她驚詫不已,騰地站了起來,「我與錫堯大哥素昧平生,他為什麼要送我一套房子?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因為這封律師函的內容太過出乎意料,她的聲音失控,吵到了在廚房里打嘴仗打累了又開始和稀泥的孟岩昔與程華章。
「什麼?我哥送你一套房子?」
孟岩昔大步流星地轉回客廳,顧以涵把手里的律師函遞給他看。
透著律師事務所水印的信紙上,赫然打印著兩行標準宋體字——「本人此次出國執行任務,凶多吉少,也許會遇險,現特立遺囑如下。我有一套坐落于D市海濱路181號宇黎大廈1205室面積98.5平米房屋,贈予顧以涵繼承。」
顧以涵說︰「除了有錫堯大哥的親筆簽名之外,還附了一份公證處的證明文書。太怪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把房子留給我?岩昔哥哥,你幫我向律師咨詢下意見,看這事怎麼處理。」
孟岩昔自言自語︰「他什麼時候買的房子,我壓根兒不知情。」
程華章看看身旁幾人的臉色,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輕咳兩聲後月兌口而出︰「那個……那個,買房子的事我知道。」
「渾球,知道你還瞞著我們?」
「就是——我天天在外頭跑案子,個把月不教訓你就皮癢了是吧?」
見孟岩昔和程丹青紛紛拿殺死人的眼神瞪向自己,程華章連忙解釋︰「哎,你們听我說啊——我八月中旬的時候不是在珊瑚大道看中了一處商鋪嘛,向你倆借錢都不借給我,只好去找錫堯大哥。可偏巧那時他正好準備付全款,就沒錢再借給我了。房子,呶,就是信函上提到的這個地址。他簽購房合同的時候請我幫忙參謀了一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孟岩昔攥著信紙,嘴唇顫抖地說︰「他早就預感到自己要出事……」
「也就是說,買完這套房子錫堯就隨維和部隊出國——」程丹青皺緊了眉頭,「前後不到兩個月,這件事真蹊蹺。」
「不管怎樣,我是不會接受這份饋贈的!」顧以涵臉色蒼白。
「是你的就是你的,何況又是錫堯生前的心意和願望,為什麼要拒絕?」程丹青乜斜了發怔的孟岩昔一眼,「小涵,或許你跟孟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照我說,是血緣關系也說不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挺傳奇啊……」
「放屁!!你那麼有想象力怎麼不拍電影去?!」
程丹青沒料到輕輕巧巧的一句調侃惹惱了孟岩昔,「我只是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你怎麼不編排你自己啊!」孟岩昔怒目而視,雙眼血紅,「程丹青你個煞星,關鍵時刻你不幫忙也就算了,還要在落井下石之後再補上一腳,沒你這麼損的——」
「岩昔你個混不吝的蠢貨,腦子都不清醒,我不屑跟你講話。」
「是,沒錯!我蠢,我不像你讀過幾年醫科就覺得自己了不起了,**醫,大偵探,隨時隨地地發揮你的福爾摩斯精神,累不累?」孟岩昔沖上前,揪住程丹青的衣領,「你給我記住,我跟小涵馬上就要結婚了,以後再听見你開不著邊際的玩笑,我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程丹青腦筋轉得快,一邊掙月兌一邊喊道︰「結婚?痴人說夢吧?你們可能是叔佷關系……」
「還敢胡說?」
「如果小涵跟錫堯沒有一丁點的關系,他怎麼可能把黃金地段價值百萬的房產留給一個只接觸過幾次的小女孩?滑天下之大稽,難道僅僅因為小涵長得像那個姓沈的女人……」
呼——一道白光晃過,程丹青在孟岩昔出其不意的重拳襲擊中,頹然倒地。
「亂套了!亂套了!」程華章趕忙橫在了兩人之間,「岩昔,你不能打我哥。仔細想想,我哥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
「一邊去!污蔑我大哥的人全都不能饒!」
孟岩昔推開了程華章,又一次舉起了拳頭。顧以涵攔在了他面前,「岩昔哥哥,孟伯父和宋阿姨都在樓上休息,不要驚擾他們好不好?你現在狀態很不好,早點休息……」
「程丹青這麼詆毀你,你不生氣?」
「我……」顧以涵欲言又止。
孟岩昔抓住顧以涵的手臂,重重搖撼,「他詛咒咱倆結不成婚,甚至把大哥牽扯進來,明明知道這不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情他卻偏要胡說八道,根本就是成心的!」
「岩昔哥哥,你弄疼我了……」
顧以涵後退兩步,跌坐在了沙發里。
程丹青不讓程華章攙扶,仍撐住手臂半坐在地上,騰出左手擦擦口角的血漬,「岩昔,你瘋得沒有理智了,我暫時不和你計較——既然你旺盛的精力無處發泄,不如熬個通宵別睡覺了,咱們好好商量商量錫堯的後事怎麼辦,怎樣?」
孟岩昔面無表情,空洞的眼神深不見底,令與他目光相接的人不禁毛骨悚然。靜默了十多分鐘,他緩緩開口︰「可以。」
顧以涵與程華章對視,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
--------------------------------------
接下來的一周,除卻孟永錚和宋鶴雲身體不適,其他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墓地的事情,程華章全權負責。因在遇難地點找不到遺骸,所以只得葬為衣冠冢。
程丹青則協調孟錫堯生前所在的海軍某特種兵部隊一起籌備著追悼會。與此同時,D市海事學院的師生組織了不同形式的追思緬懷活動,以紀念他們的客座教授孟錫堯。
孟岩昔作為孟錫堯的胞弟,代表親屬方出席了國家級烈士的授予儀式。自始至終,他都不哭不笑不言不語,仿佛成了一名沒了靈魂和心髒的空軀殼。顧以涵揪著惴惴不安的一顆心,日以繼夜地陪伴他的左右,不多說話卻緊緊握住他冰冷的手,時時刻刻傳遞微薄卻溫暖的力量。
所有事情料理停當,大家重又聚首在孟家客廳里,等待律師宣讀孟錫堯的遺囑。
「媽,錫堯是個好人,不管我多沒出息他都拿我當兄弟。」程丹青跟宋鶴雲低語,「所以,我也當他是我的親哥。我想和您商量,不管錫堯留給我什麼東西,我都不要,行麼?」
程華章听聞此言,亦是趕快表明立場︰「媽,我也是這麼想的!」
宋鶴雲體恤地拍拍程丹青和程華章兩兄弟的肩,「你們的心思我明白。好吧,我那份也不要,全部轉給老孟名下……」
「你們未免太心急,不先听听遺囑就早早合計開了。」孟永錚舉著拐杖,往地板上墩了墩,「錫堯又不是富賈一方的商業巨頭,他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留給你們?若是他留給你們東西,也是心意所至。」
程丹青頓感窘迫不安,「伯父,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錫堯這些年挺不容易,他的積蓄和財物我們不忍心接受。真的,您相信我們全是出自一片赤誠之心。」
不解釋則已,一解釋孟永錚反而真的生氣了,「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好多年,你們難道還不了解錫堯那孩子?全天下再沒有比他更仁義更懂事的人了——他對每個人都那麼好,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但凡有求于他,他都會熱心幫助,更甭說會虧待誰?你們……你們咳咳咳……」一陣咳嗽打亂了他的絮叨,宋鶴雲趕快走上前攙扶。
「老伴兒,別動火……」
「我怎麼能不動火??」孟永錚撫模兩下發悶的胸口,「我恨錫堯這樣的好孩子走都走了,你們還不放過他!他不欠你們任何人的,誰的債都不欠——」
程丹青和程華章面面相覷,一時感到莫名其妙,但在宋鶴雲眼神的示意下,他倆都沒再吭聲。
宋鶴雲說︰「老伴兒,剛才我讓小阿姨做了銀耳雪梨羹,給你舀一碗嘗嘗?」
「哼,現在這樣,哪有心情喝甜湯?!」孟永錚慢慢起身,「我去錫堯的臥室待會兒,律師來了再叫我!」
孟岩昔冷著一張面孔,佇立在離大家最遠的落地窗前,從頭至尾都沒有參與任何討論。
他不說話,顧以涵更不好干擾他們的家事,只得垂首而立,保持緘默。盡管如此,她明顯發覺自己心律不齊,無法恢復到一個恰當的舒適的節奏上去。
一想到孟錫堯通過律師單另寫給自己的那封信,顧以涵就心煩意亂外加手足無措。她完全可以預想到律師宣讀遺囑的情景,尤其是關于贈給她的那套價值不菲的公寓……依方才的情形分析,沒有人把這個蹊蹺的事情透露給孟永錚知道,所以,等老人家親耳听到的時候,勢必會相當驚訝。
她望著窗外楊柳枯敗枝椏上打架的小雀,內心愈來愈忐忑︰宋鶴雲母子三人提出不想接受孟錫堯遺囑里可能贈予的物品時,孟永錚的情緒已經劇烈波動了,如果自己再拒絕,會不會引發他的心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