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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凍了北地蒼茫,千里之內了無生機。
雪霧迷蒙里,隱隱壓著厚厚一層積雲,仿佛要把這琉璃金瓦壓垮一般。
從宣室殿後殿出來,宇文邕並不曾相送,又有什麼可以送的?未央明白那日離去為何他不肯來相見,因為不舍,多一眼,都是不舍。
獨孤整和蝶舞在外面的園子里默然對視著,蝶舞听見響動,猶豫了一剎那的時光,回身迎上未央。
「你留下。」簡單的三個字,是未央最後的請求。她還是女侍中,有獨孤整在,她不必跟著一起受苦。
蝶舞卻「噗通」跪倒︰「娘子,奴婢要和你一起。」
「為何?」未央眼楮沒有瞧她,卻是盯在獨孤整身上,如果還要提,便是此時了。她斂住心神,摒住呼吸,拉過蝶舞對獨孤整道︰「蝶舞是我的姐妹,我把她交給你,你娶她也好,不娶她也罷,都不能讓人害了她,否則,這筆賬,將來聖上會一並和你清算!」
獨孤整渾身一震,在他听來這不是威脅,而是一份高貴的懇求。未央並不奢望他會拋棄了家族的重負娶蝶舞,但他一定會答應,從沒有一刻,她這樣珍重過蝶舞,早已習慣了她的陪伴,將她看作自家的親人,偶爾有時會傷害到她,卻總是無心。若要她為了自己而一生受縛,她會用一生來愧疚。
困了蝶舞在身邊這麼久,是該放手的時候了,這是一個機會,讓身邊的人能夠逃出這個牢籠,在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
然而,當獨孤整正欲開口的一瞬,蝶舞再次跪倒,「此去凶險,娘子怎麼能獨自一人?娘子若要丟掉奴婢,那不如就請賜奴婢一死吧!」
未央躊躇著,猶豫著,蝶舞一聲聲的叩響回蕩在漢白玉的地磚上,一抹紅色耀眼,是血。「我意已決!」
低低的一聲,讓蝶舞身形抖震。
獨孤整莫名的看著,他不能理解,為何未央放了蝶舞,她卻不肯答應,難道她不明白未央的意思?看不清如今的形勢?還是為了其他?
「獨孤郎,帶她走吧。」未央臉色陰郁,狠言命令道。
獨孤整兩相看了一眼,做了決定,「娘子放心!」他上前欲扶起蝶舞,柔聲說道︰「蝶舞,跟我走吧,就算拼盡全力,我也會護你。」
又是一個男人守護女人的誓言,未央卻冷眼看著,她只能冷眼相看,不能留下一丁點的留念。
豈料,蝶舞突然抬起頭來,淒冷的笑道︰「娘子以為奴婢是為了什麼跟您回來?奴婢的心里沒有別人,只有娘子。娘子若就這麼舍得奴婢,那奴婢所做還有何意!」
未央眼中大動,一股驚懼蒙上心頭,听到最後一句,已知不好,轉頭的一瞬,卻也遲了。蝶舞咬牙起身,在兩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頭撞向宣室殿的柱子。
鮮血流了下來,染就了一地皓白。
驚呆了獨孤整,也震撼了未央。
未央沖上前去抱住驟然跌落的蝶舞,惶急的大叫道︰「快傳御醫,快傳御醫!」
李福生幾乎是同一時刻從後門撞出來的,見此情景,慌忙吩咐手下的宦者去傳御醫。
「娘子……」氣若游絲的聲線,艱難的從蝶舞口中蹦出。她緊緊靠在未央懷里,扭扯著未央的環帶,用只有她們可以听得見的聲音提醒道︰「去北宮,需要醫官。」
未央渾身大震,事到如今,她心心念念的竟然還是在為自己籌謀,連這樣一個可以逃月兌的時機亦不肯錯過。還能說什麼呢?真的還要讓她跟獨孤整走嗎?淚再次滑落臉龐,「你真傻,為了我,你不值得阿不值得!」貼著蝶舞的臉頰,感受著她劇烈的喘息,淚水和她的鮮血混凝在一起。
獨孤整看著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從驚動到莫名,最後眼底化為滿腔感慨,他似乎有點明白過來,亦深知自己是帶不走蝶舞了。
李福生疼惜的說道︰「娘子,帶蝶舞去偏殿吧?」
未央正要點頭答應,蝶舞卻拉住了她,低聲道︰「不,回去。」她的每一字出聲都很艱難,像是用盡了生命。
未央連一點猶豫也不曾有過,只信她,「不必了,回昭陽殿。」
李福生怔了一怔,不多言,回頭吩咐華升去背蝶舞,囑咐他一定要平安將人送回。華升領命,未央不舍,還是放手。
行過獨孤整身邊時,未央停了停,對他說道︰「終有一日,會還給你。」
獨孤整愣住了,咀嚼著未央的話,看著蝶舞的背影,滿眼都是擔憂,李福生知道未央的意思,上前躬身行禮,道︰「都尉大人,聖上請你進去。」
華升走的很急,身後跟了幾個貼心的宦者相護,一路飛奔往昭陽殿而去。未央從未覺得自己能夠跑得如此之快,三步並作兩步,右手輕撫在蝶舞背上,緊緊相隨。
華升是知道未央在師父眼中的地位,亦明白師父的意圖,一邊跑著一邊對未央說道︰「娘子寬心,姑姑不會有事的。那邊,師父已經安排妥當。」
未央這才留意了他一眼,那邊?她很快明白過來,頗為感激的沖他頷首,無論如何,在自己失落的時候還有人肯幫她,這份心意于宮中已是難得。
也許,這也是因為他們同坐在一條船上,他們站的,都是皇帝一邊。
誠然,李福生伺候過三個皇帝,與宇文護自是有著前仇舊恨的。
昭陽殿銀裝素裹,廊檐下滴滴答答的掛下雪水,院內梅花開得正盛,散發著股股的清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可惜,就算開得再好,也不如東巷的梅花,那樣的紅,就像它的主人,紅的耀眼和令人心驚膽戰。
回到昭陽殿,第一個見到的不是何泉或是青娥,卻是未央所憎惡的人。她的獲釋出乎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宇文邕都自身難保,自是她們該得意的時候了。
凌菲立在殿門口,見到華升背著滿頭凝血的蝶舞上來,原本想好的揶揄之語全都被堵在了嘴里,茫然的看著他們掠過自己的身邊,連未央,似乎都當她如無物般。她正要進殿查看,卻不料被華升帶來的宦者擋在了外面,這些宮闈局的宦者是不好得罪的,她亦只好暗自忍耐,反正里面的人,今次一個也跑不了。
來的御醫非是肖御醫,未央依稀仿佛在哪里見過他卻又叫不上名號。倒是華升道︰「姚大人,怎麼是你來了?」
未央暗付姚大人,是哪個姚大人?蝶舞躺在榻上靜靜的說道︰「是姚僧垣姚大人,娘子生小公主的時候,就是姚大人來問診的。」
原來是姚僧垣,說起來他還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保得了平安。
未央正要開口說些感激的話語,卻被姚僧垣揚手止住,詫異間,只見姚僧垣眉梢一挑,見了禮,自去替蝶舞把脈,說是把脈,卻並不見得他多麼細心,倒是揮手示意華升給蝶舞包扎。
恰在此時,何泉還有青娥聞風而來,門口的宦者讓了路,凌菲亦不好阻止。他們見到蝶舞這番模樣,面面相覷,擔憂的上前問道︰「娘子,這是怎麼了?」
未央搖搖頭不答,看了一眼青娥道︰「平安呢?」
青娥知道未央是要離宮的,卻想不通她怎麼又回來了,一時不明,回道︰「娘子放心,公主在獨孤娘子*里好生的。」
未央放下心來,她相信獨孤月容雖收了手,但也不會許得旁人加害平安。「以後你不必再跟著我了,就去甘露殿伺候吧。華升,此事就請你多多照拂。」
華升笑顏道︰「是是是,奴婢回頭就和師父說一聲,只要獨孤娘子那邊遣了牌子來,青娥姐姐立馬就能去。」
青娥躊躇著道︰「奴婢不願!」
未央橫了她一眼,驚得她連忙跪下,哭道︰「奴婢願意跟隨娘子。」
未央暗嘆了口氣,對她不能像對蝶舞說的一樣,略一思付,上前拉起她來,附在她耳畔低聲道︰「我把平安交給你,你要替我好好照顧她,她若有損傷,你……」
青娥眼楮一睜,她是听明白了,忙又跪下,止不住的悲痛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會像照顧小郎君一樣照顧小公主的。」
「那就好。」未央嘆息,又扶起她來,青娥抹了淚,道︰「娘子,咱們的仇究竟何時才能報得呀!」
未央聞言,眼中掠過深切的仇恨,雙手于大袖下緊捏成拳,恨聲道︰「會報的!等我出來。」
輕咳一聲,卻是姚僧垣起身,隨意的彈了彈衣襟,上下打量了未央好幾眼,突然問道︰「娘子可有什麼不適?」
未央一愕,不明其意,轉頭看了蝶舞一眼,蝶舞向她頷首。未央雖不懂姚僧垣何故如此相問,卻看懂了蝶舞的眼神,便嘆道︰「天一寒,腿就有些疼。」
姚僧垣兀自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提氣說道︰「娘子這是積累的毛病,一則生產之時傷了身子,二來听聞娘子曾長跪長樂宮,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娘子還一貫有心悸的毛病,這病難治,須得慢慢調理。娘子放心,微臣會悉心照顧。」
未央猜不到他何故將自己的腿疼說的這般嚴重,好似什麼疑難雜癥般不做調養難以痊愈。姚僧垣捋須一笑,施禮告退,華升連忙送他出門。
未央擔憂蝶舞,回身坐回塌旁,拉住蝶舞的手道︰「怎麼樣?」
蝶舞笑著搖搖頭,接著拿眼點了點門外,道︰「姚大人如今是遂伯中大夫,因受聖上賞識加封了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大將軍。他醫術高妙,長期伺候晉國太和達真太妃,很受信任。」
簡單的幾句話,便將姚僧垣的來龍去脈交代的一清二楚,未央記得曾經蝶舞提醒讓她給這個姚僧垣送過謝禮,這麼一想,便問道︰「是你薦的?」
蝶舞閉了閉眼,默認了,旋即低聲道︰「姚大人稱齊國公為明公。」
不以公爺所尊以私稱明公敬之,這個姚僧垣看似左右逢源,博得宇文護所信,實則卻是宇文憲的人。難怪當日生平安的時候,宇文直會那麼快的帶他來了。未央放下心來,隨即更是明白了蝶舞的良苦用心,以自創引姚僧垣前來,故意將她的病夸大其詞,以便將來所需之時能夠派的上用場。至于為何能夠篤定會是姚僧垣,只看是李福生使人去傳喚的,便知其中亦有宇文邕的安排。
未央心下感動,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撫模著蝶舞的手背,默默的流著感觸的淚水。
不及一個時辰,甘露殿的尚宮路夕造訪昭陽殿,獨孤月容如今或可沒有翻覆的本事,但要從這里帶走一個宮人誰又敢攔阻?
青娥大禮叩拜,拜別了未央,跟隨路夕走了,路夕並未和未央多有言語,在虎視眈眈的凌菲眼線下,她只在胸前比了個框,又指了指東邊,這才施禮告退。
未央想了半晌,總算明白她所指何意,這是在告訴她獨孤月容的金印被太後奪了,也是在提醒她,以後這後=宮她只能自求多福。
想起當初剛進宮就遭遇的宮闈斗爭,正是太後褫奪獨孤月容金印的把戲,太後並非是不喜歡獨孤月容,相反還頗為欣賞她的手段,然而獨孤月容最終得罪了太後之處,恰巧是太後最不能容忍的,背叛。
至少在太後看來,獨孤月容和旁人聯手設計她的人,反她,就是背叛。
未央暗嘆了口氣,獨孤月容不幫她,亦是有她的道理的,至少她並不曾欠過自己什麼,而自己,又再欠了她一次。
這一夜,所有人都睡得不安穩,未央更是沒有睡,等著天明和未知的命運。
忽然她發現,由始至終,她都不能掌控住命運,一直都在被命運牽著鼻子走。什麼和親,什麼門閥,什麼政治,這些都已經注定了,從她走過函谷關,就落在了這個牢籠之中。就像是已經發生的歷史,沒有回頭路,不能更改,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給她走,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歷史輪回給她定下的圈套里,活下去,活的更精彩些罷了。
天際剛剛露出曙光。
在羽林率蜂擁而至的一刻,一紙詔書從宣室殿轉瞬而至,趕在了宇文護命令的羽林率清洗之前。
詔書上所寫听不分明,大意是說身為右昭儀擅自離宮壞了周室規矩,諸如此類的堂皇之語。最後的旨意是廢除未央所有封號和位分,逐出昭陽殿,以犯罪嬪妃的身份幽禁永巷宮,閉門思過。
派來的羽林率因有皇帝的詔諭,沒一個敢動手的,只能默然的跪地聆听聖旨。凌菲自然是不甘心的,早已命人飛奔回去稟告太後。然而也遲了,宮闈局的宦者不容分說,摘除了未央頭上的鳳釵,換過素服白衣,請她上了備好的馬車。
何泉執意與未央隨行,未央暗付身邊單有蝶舞也不行,便默許他的相隨。蝶舞行過凌菲身邊,頗有深意的瞥了她一眼,凌菲憤恨的盯視著她,蝶舞少見的尖刻話語從牙齒縫隙中發出,「與虎謀皮,能自安否?」
凌菲渾身一震,不能置信的看著她,也只有同為女官的她們,才能听得懂彼此所言。
蝶舞輕輕一笑,不再看她,隨未央上了馬車。(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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