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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148傷逝(二)

世上有一個詞,叫做雪上加霜。

12月13日20時。一場暴雨夾雜著冷空氣不期而至。

陰風習習,雨滴窗欞,帶著寒意與冰涼,發出細細的嗚嗚聲。

這種天氣如果適時出現在電影電視劇上,那的確會情由景生,催人淚下。可惜,生活不是電影電視劇。對今晚的潛家來說,出現這種天氣,無異于是雪上加霜。

在南江,家里遭此大劫,第一時間,作為家人,你是沒有閑暇坐在家里面對淒風楚雨哀傷悲悼的。

僅僅是五分鐘後,潛家爺爺稍稍仰了仰頭,硬生生把眼里的淚意逼回去。終于,他放開了潛家女乃女乃的手,拿過別人遞過來的簇新素面被單,輕輕給潛家女乃女乃蓋上。然後,伸手拉過潛小海的手說︰「小海,你爸爸今天不在家,那就由你……來送你女乃女乃一程……你去加件厚衣服。我們快去給你女乃女乃報廟開墳,大風大雨的,咱不能……讓你女乃女乃無名無份無去處地在路上飄零。」

雖然不是很懂潛家爺爺說的話,但眼眶紅腫的潛小海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們去拿**和白衣。」潛小麥拉起潛小茉就往家里跑。潛麗琴和黃雪萍她們則需要留下來大聲哭送,這在南江也是一種規矩。

潛家女乃女乃的後事準備做得很充分,壽墳、壽棺一應俱全,其他需要用到的瑣碎東西都分門別類用袋子裝好放在箱子里。潛小麥和潛小茉使出渾身力氣,把整個木箱子扛過來時,潛麗菊一家人已經趕到,正在屋子里聲嘶力竭地哀哭。

潛小芬站在一旁抹淚,身上還穿著那件風衣,現在已是濕漉漉一片,頭上烏黑的長發像是剛從水里撈起一樣,淋了一地的潮濕。想必剛剛,就是她衣衫不整穿過半個村子去蘇家報的喪。潛小麥推了推她,示意她快上樓換衣服吹頭發,現在家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增加一個病號。

晚輩們的白衣很快就穿好,這些主要親人的白衣都是按身材估量著裁制的。潛家女乃女乃估量得挺準,都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作為潛家右手屋唯一的嫡孫,潛小海穿的是白麻衣,戴的是白麻帽。幾年前裁制的時候,潛家女乃女乃特意讓師傅放大了尺碼,沒成想現在穿上,竟是不大不小恰恰好。往事連篇浮現,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唏噓淚下。

這個時候,潛松玉穿著簑衣雨靴,拿著燒紙香燭等一應用品進來。潛家爺爺會意。披上雨衣,拉起潛小海跟著出去報廟開墳了。

與此同時,潛小標也冒雨把村里的法師請來了。眾人不等細細商量,拿上一應用品馬上就去河神那里買水。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趁著潛家女乃女乃的遺體尚且不太僵硬,買得水來擦拭干淨了,好在第一時間給她換上壽衣。

潛麗琴跟在法師後面出門時,回過頭來給潛小麥使了個眼色,示意她留下來守著潛家女乃女乃的遺體。大女兒算得上膽大心細,平素和老母親也頗聊得來,常幫她抄經書、做紙帛用品,有些民間習俗規矩比她還懂。明知道這時候,不該讓這麼小的孩子獨自留下來,但晚上家里實在是抽不出人手了。

潛小麥依言留下,陪著她的還有與潛家女乃女乃平輩的藍妹兒,她在指導著潛小麥該如何往火盆子里燒**與紙幣錢帛。

房間里很靜,彌漫著淡淡的燒紙灰燼的微焦味兒,外面仍是風狂雨驟,偶爾有風雨夾雜著樹葉卷過來,打得窗戶 啪作響。

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騙人的。但要說非常害怕。倒也不至于。

潛小麥的心在撲 撲 地跳,抬手看了看手表,才過了21時。

今晚的時間仿佛變得格外漫長難熬,淚眼迷蒙中,潛小麥稍稍抬起眼楮,便看到了床上躺著的潛家女乃女乃,慈祥的遺容平靜溫和得宛若只是暫時睡著了。往事連翩浮現,潛小麥的眼角不由再次發酸,胸腔里泛起陣陣酸楚,齊齊向心髒方向涌去。頓時,淚水又是潰不成軍。

女乃女乃,你真的就這麼走了嗎?外面疾風暴雨,會不會走得很辛苦呢?我把超市里所有的燒紙和紙幣錢帛都搬來了,我有不停地給你燒好多好多錢,陰間有人為難你的話,你就拿錢打發他們吧。我也有在火盆子外面給黑白無常兩位神差燒好多好多外快,有囑咐他們把你往大道上帶,不讓小鬼來打攪糾纏你。你就放心大膽地往前走吧!

書上說,黃泉路上並不可怕,那里有大片大片火紅妖嬈的曼陀羅,你現在看到了嗎?

曾經,我對你也是有過心結的。多少次,我有看見你把家人給你的零花錢偷偷塞給我討厭的蘇家人;多少次,你總是叫我爸爸去幫阿姨干農活,到頭來我爸爸卻落得個「沒有文化、手腳笨拙、辦事不力」的口頭報答。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里曾經也是有過怨言的。可是女乃女乃,現在遇到了這樣的生離死別。我才真正知道,與你的安好比起來,那些瑣碎的事情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而我現在滿腦子想起的,卻都是你對我的好,一件件,一樁樁,多得不可計數……

女乃女乃,原來,我真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都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那麼,我們祖孫一場,這該是多大的緣份。今晚,女乃女乃的今生已過,佛經上說人是有輪回的,不知道來世我們是不是還有機會再見面,到時,縱是相逢應不識吧。今晚,二姨用她發自肺腑、聲嘶力竭的哀哭來表達對你的依戀。那麼女乃女乃,我將奉上一場盛大有序的葬禮,來表達我對你來生的祝福。我願你的來生衣食無憂,我願你的來生兒孫滿堂,我願你的來生健康長壽,遠離疾病醫藥。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

潛麗琴等人買水回來後,潛小麥把房間留給她們換壽衣,帶著潛小茉悄悄退回了家。姜湯煮好的時候,潛家爺爺和潛小海也回來了,兩人的雨靴都是滿滿的泥濘,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被淋濕了。讓潛小茉給眾人送去熱騰騰的姜湯,潛小麥急忙幫潛小海吹頭發、換衣服。

潛小海蒼白著小臉,手腳冰冷冰冷,嘴唇有著些微的發紫。吹干頭發換好衣物,坐在餐桌邊捂著熱毛巾,大口大口喝著姜湯。時已23時。平日這個時候,兩個弟妹早已經歇息。現在,那雙靈動的大眼染上了濃濃的黯淡與困意,卻仍是倔強堅毅地強睜著。

潛小麥拿著用熨斗熨干的麻衣,走過去幫他再次穿上,輕聲問︰「怕嗎?」。

沉凝了一會兒,潛小海點點頭又搖搖頭︰「去廟里的時候不怕。去第二坳墳山的時候……有點怕。路滑我爬不上去,是大舅背我上去的。爺爺叫我閉上眼楮,他說女乃女乃會保佑我的,叫我不要怕。」

潛小麥有一陣子的心酸,今夜突遭大劫,父親不在家,作為嫡孫,潛小海注定要被迫快速成長。這也是農家孩子與都市孩子成長方式的不同吧。

「爺爺說得對,不用害怕的。女乃女乃還是以前的女乃女乃,她多疼你啊,一定會時刻保佑你的。所以,無論走到哪里,你都昂首挺胸走過去。接下去還要迎神設靈堂,你還能堅持嗎?姐姐早就給爸爸的BP機留言了,他看到後會馬上趕回來的,你只要堅持到那時候就好。」潛小麥安撫著,生怕潛小海深夜去墳山會害怕得留下心理陰影。

「我能堅持。實在困了,我就去超市找咖啡泡來喝。」潛小海抓起毛巾抹了一把臉,又清醒不少。

潛小麥下樓來時,藥店和服裝店的老板已經趕到。家有不測,兩人都能體諒,談妥了補償事宜,已經開始打包撤貨櫃。與此同時,在法師的指示下,潛家人進進出出清掃衛生,準備著各項靈堂布置事宜。

走進潛小芬家,藍妹兒也已經聚集起了一批禮佛的朋友,連夜趕制葬禮和法事的各項必需品。潛小芬和潛小茉則撐著眼皮子,在旁邊听命跑腿,隨時供應材料。

潛小麥走進里間,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前後左右仔細逡巡了一圈,不由冷笑出聲,挑了挑眉問潛麗琴︰「姓蘇的全走了?」

潛麗琴守在潛家女乃女乃遺體旁燒紙,心里不時盤算著各項開支和事宜。瞥見大女兒滿臉的嘲諷與不屑,于是淡淡地出聲阻止︰「女孩子不要這樣說話,咱們都要心平氣和好言好語,讓你女乃女乃走得安樂點。媽媽今天的心是瓦涼瓦涼的,你就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聞言,潛小麥稍稍緩了緩表情,走過去道︰「媽媽,這邊暫時沒事了。我來守女乃女乃,你回家忙去吧。」

潛麗琴跪著不動,又往火盆里遞了幾篇心經,跳躍的火焰竄上陣陣火紅的光,映得她的臉頰愈顯疲累蒼白。好半天,她才緩緩開口︰「不要緊,家里有你爺爺和大舅把持著。有些事是有規矩的,還是等你爸和你大姨回來再商量。算時間,頂多再過兩三個小時,他們就能到家了。」

潛小麥不語,跪在潛麗琴旁邊陪她,從隨身的小挎包里掏出紙和筆,寫寫算算,逐一列出經費預算、采購名單、禮包回送及各類注意事項。潛麗琴心里也在盤算著,不時也會湊過頭來,嘀咕幾句讓女兒添上。其間,外頭鑼鼓鞭炮齊鳴,想是靈堂已經設置完畢。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當楊勇頂著一身寒氣沖進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輕吁了一口氣。

潛麗琴久無表情的臉,這時候再次潸然淚下︰「老公,我算是看透了。以後家里的事,全部由你說了算。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再也不會插嘴半句。」

楊勇的歸來,就像一顆定心丸。在他的奔波主持下,所有的事情都慢慢變得清晰有序起來。經過12月14日整天整夜潛家人不休不寐的籌備,喪禮各項事宜全部準備妥當。考慮到潛家女乃女乃體內嚴重的月復水情況,又征得她娘家一眾親戚的同意,法師把出殯的時辰早早定在了15日早上10時。

12月15早上,太陽出來了。雨後殷紅迷蒙的光暈,帶著幾份潮濕照射進了潛家大門。

這個時候,潛家一樓闊大的靈堂里香案已經一字兒排開,大熟銅香爐里檀香裊裊,幾位法師念念有詞,敲得鑼鼓鐘缽齊響。潛家女乃女乃的靈柩前,晚輩白壓壓跪了一片,慟哭聲呼天嗆地,響徹屋頂。

在這一陣淒婉的氛圍中,潛小麥算是一個異數。

這廂,她正身穿白衣,頂著兩個微微浮腫的黑眼圈,面無表情地穿梭在屋里屋外。沒有人知道她在干什麼,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專心進行著最後的事務校對。

潛麗琴已經不止一次提醒她,靈堂上無論如何都要象征性地哭一哭。否則,別的不明就里的親戚,會在背後議論你鐵石心腸沒有孝心。潛小麥冷笑出聲,沒準兒自己胸膛內裝的真的是塊鐵石疙瘩。不然,為何此時的自己,干澀的眼內竟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呢?站在邊上,看著靈堂內的一切,為什麼她會有身處孤島,一切與自己無關的感覺呢?

沒有人能告訴她答案。于是,她絞盡腦汁給自己找事情做。最後,她選擇了進行最後一遍事務校對。整個過程中,她的雙腳虛浮,腦子卻是無比清醒。

輕飄飄飄進了廚房,廚房里20席菜式已經全部準備妥當,只待葬禮過後,回鍋蒸熱便能上桌;

輕飄飄飄進了禮品室,所有的回禮都已經用袋子裝好,潛家女乃女乃娘家親戚的回禮則特別用籮筐盛著,只待葬禮過後一一發放;

輕飄飄飄過了靈堂的右側,哀樂隊的成員已經全部到位,正個個鼓著腮邦子齊奏《世上只有媽媽好》,聲音很嘹亮,但低劣的演奏技巧卻听得她眉頭一皺;

輕飄飄又飄到了門口的公路上,所有的花圈已經沿路後側一溜兒排開,長長排出了五十米開外。花圈的前頭,有五顏六色彩紙做的彩轎;花圈的後頭,則是彩紙制作的轎車、冰箱、洗衣機和電視機。每個花圈紙物的後面,已經齊齊站定兩位同學。他們都是奉父母之命專門請假前來幫忙的同村伙伴。

細細逡巡了一圈,一切都還算謹然有序。

潛小麥正準備返身進屋,眼角的余光不期然瞥到了一個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對街的榕樹下,迎風站了位三十出頭的女人,一身的黑衣黑褲,臉上罩著大大的墨鏡,臉色蒼白,卻口紅嫣然,讓人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

幾乎連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潛小麥就知道,這是久未露面的潛麗華。嘴巴輕輕嚅動,但終究什麼都沒說。轉身快步跑上樓,從木箱翻出最後一件白衣,跑到樓下遞給她︰「這是女乃女乃以前專門給你做的。靈堂不要進了,等下要跟就跟在最後面吧。」

不等潛麗華出聲,潛小麥就跑開了。說到底,她還是不喜歡這個人,盡管同為女人大家不該互相敵視,盡管她或許也有一些坎坷的經歷,抑或是不得已的苦衷。

潛小麥回到靈堂的時候,所有的程序都已經走完。

法師的喃喃有詞中,幾個從至親中挑選出來的壯年男子,拿著繩索杠桿向靈柩走來。永別的時刻就要到來,頓時,靈堂里的哭聲變得更為淒愴哀傷。其中,潛麗菊無疑是最顯眼的。驚天動地的哭喊,聲淚俱下的追思,如泣如訴的低喃,每一個動作表情和語句都拿捏得恰到好處。當潛松友過來扶柩的時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潛麗菊竟一躍而起死死抱住靈柩不願放開,哀痛悲傷得宛若世界末日。

潛小麥差點噴笑出聲,手里提著的燈籠狠狠顫抖了一下。心里不停地吶喊︰女乃女乃啊,請原諒我的失禮,我的「給你一個盛大有序的葬禮」的承諾可能做不到了,為什麼我越來越有參加鬧劇的感覺呢。

「這二女兒真孝順啊……一干兒孫中就數她哭得最傷心了……」

「你沒看到那個提燈籠的女孩子嗎?……從頭到尾沒掉一滴淚,臉沉得像包公,听說還是一中的學生,怎麼就這麼不懂事理呢……」

「哼,她若是孝順,母豬都要上天了。姐姐,我昨天看到她偷偷進爺爺女乃女乃房間開箱倒櫃,把女乃女乃的舊衣服一件件翻出來模口袋。」潛小茉踮高了腳尖,湊在潛小麥的耳邊輕聲嘀咕,臉上滿滿都是嘰笑。

「小茉,忘掉那一幕,徹徹底底全部忘掉。咱們的眼楮非常高貴,是專門用來觀察美好漂亮事物的。送完女乃女乃,就再沒有這門親戚了。」潛小麥面無表情地教導著妹妹。

這邊,斷斷續續的議論聲也灌入了潛麗琴耳中,潛麗琴終于忍不住向大女兒遞了個乞求的眼神。看著那雙黯淡無光的眼楮,還有旁邊同樣耷拉著腦袋的小女兒,再看看抱著照片鏡架嘴巴一張一合偷偷打著哈欠的兒子,心里不由氣得牙癢癢。這二姐也真是的,出風頭也不挑個合適的時機。母親逝後,從來沒有守過靈,每天早早回去睡覺的人能不聲若洪鐘嗎?其他人的眼楮怎麼就都被布袋子蒙了呢?也不看看自家幾個孩子都疲倦累成什麼樣兒了。

還未等潛麗琴出聲,見到這邊的騷動,楊勇馬上就唬著臉過來了。一身白麻身,頭上腰間都系著稻草,手里還端著個大熟銅香爐,一天兩夜沒合眼,這會兒眼里微微泛著血絲,大踏步過來,看起來竟很是嚇人。但見他走上前來,沖著潛小標兄弟橫了個眼色,看也不看潛麗菊就說︰「把她拉開,別耽誤了時辰。」

終于,12月15日10時整,一片哀樂鞭炮齊鳴中,在眾子佷的護送下,潛家女乃女乃的靈柩緩緩起了身。靈柩穿門而過的那一刻,潛家人無不淚流滿面,嫁進潛家第四十個年頭的今天,潛家女乃女乃林氏永遠跨出了潛家的大門。

花圈林立,紙錢翻飛,潛家送葬的隊伍蜿蜒數里,徐徐向第二坳墳山行進。

身後,潛家三樓的窗戶緩緩打開,空蕩蕩的家里,潛家爺爺第一次老淚縱橫。猶記得那年春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自己鮮衣怒馬言笑晏晏娶她過門,也是鼓樂鞭炮齊鳴,四十八抬嫁妝蜿蜒數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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