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若是不來呢?」小九沒什麼把握。
「不來的話,你就不要回來了。」季青城又思忖片刻,進了院子,卻閃身去了廂房。
小九去了紫薇苑,三催四請,話說了一籮筐,擺出了不達目的是打死也不肯回去的架勢。
裴孤鴻雖然不願,卻不得不點頭同意,去往書房,路上很是不解︰「他找我做什麼?今日是醉得太厲害了吧?」
小九但笑不語。真醉得太厲害,又怎會視擺明了投懷送抱的美人如無物?
進到書房,小九站在門口,笑嘻嘻地躬身請裴孤鴻入內。
裴孤鴻走進了室內。
「世子爺?」
「你怎麼會在這里?」
許樂芊和裴孤鴻同時出聲。
許樂芊無力地跌坐到椅子上,先前醞釀半晌的情緒一掃而空,緋紅的臉色慢慢趨于平靜。白忙了。
裴孤鴻轉身喚小九︰「你家侯爺呢?怎麼回事!」
小九掛著殷勤地笑,「侯爺稍後就回來了,您二位坐坐,想喝什麼茶?」
裴孤鴻不耐煩了,「到底有事沒事?我走了!」
門外卻傳來嘈雜凌亂的腳步聲。
許氏心急如焚,不顧小九的搭話,由許樂瑩扶著,徑自進門。看到里面的兩人,總算松了一口氣。
許樂瑩卻心生不悅,看向許樂芊的眼色有點兒冷。
上當、被利用的感覺很強烈。裴孤鴻到了此時,倒不急著走了,坐下來,等許氏和許樂瑩見過禮,讓小九上茶,「你家侯爺既然請我過來,總該好生招待,把他的極品毛尖給我嘗嘗。」
許氏偷眼等了許樂芊一眼,說了兩句閑話,帶著兩個佷女告辭。
裴孤鴻只找季青城,「把他給我拎出來!」這叫什麼事?許樂芊來找他,他卻把自己請來當擋箭牌,實在是可恨之極。
過了片刻,季青城步履閑適地走進來,還好心情地詢問︰「茶還能入口麼?」
裴孤鴻把已經端起來的茶盞丟回到桌案上,「看到你,誰還有心喝茶?你這做派,委實可氣!」
季青城解釋道︰「實在是無計可施,只好請世子過來解圍。哪日世子若是被人糾纏,也可找我幫忙。」
「你當我是你麼?哪里會惹出這等風流帳!」
季青城訝然一笑,這種話,裴孤鴻竟說的臉不變色,著實不易。
倒也難怪。外人總是把別人的處境看得清清楚楚,對自己卻是當局者迷。也罷,大概過些日子,裴孤鴻就會明白了。
許氏回到房里,厲聲訓斥許樂芊︰「還以為你回房收拾東西去了,你倒好,跑去書房做什麼?是不是想把許家的臉面豁出去、對侯爺投懷送抱?!」
許樂芊臉色漲得通紅。
許樂瑩只是問道︰「世子真的是被侯爺請去的?不是有人想在書房勾引世子,想讓侯爺做人證吧?」
許樂芊听出言下之意,委屈、羞慚就演變成了怒火,「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中意的人,旁人就都會高看一眼麼?」
許樂瑩冷冷的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你真正鐘情的人到底是哪個!」
許氏不耐煩地喝道︰「都給我閉嘴!」八字還沒一撇,就開始爭風吃醋了?著實是讓人頭疼。隨後,她對許樂芊揮了揮手,「你給我回房,明日我就將你送回去。」
許樂芊仍是甩手就走,到了院中就給了貼身丫鬟一巴掌,「世子和侯爺你都分不清楚麼?世子去了,你跑回來請夫人做什麼?」
丫鬟委屈地哭道︰「可奴婢親眼看著侯爺進門了啊,之後就連忙回來通稟了,並不知侯爺又去請世子了。」
鬧了半天,是季青城的主意。許樂芊心酸不已,回到了房里。
許氏在里面隱約听到外面的動靜,嘆息一聲,一面命人煎安胎藥,一面安撫許樂瑩,「樂芊不是那種人,她若是中意世子,不會等到現在才顯露出來,更不會因為侯爺而在先前做出那麼多傻事,你連這點都看不透麼?」
許樂瑩慚愧地笑了,「方才一時沒有轉過彎來,現下已然想通了。」
「你性子沉穩,這樣最好,我們……」
「夫人!」外面有丫鬟語氣急切地道,「表小姐鬧著要上吊呢!」
「什麼?!」許氏心里一急,連忙起身,卻頭暈目眩,身形搖了搖。
「姑姑您沒事吧?」許樂瑩上前扶住了許氏。
「照這麼鬧下去,早晚被她害得出事!」許氏扶額嘆息,緩了緩,去了許樂芊房里。
許樂芊站在凳子上,雙手拉著懸在房梁上的白綾,高聲喝住許氏和幾名下人上前,「你們若還想把我送回許府,我就死給你們看!來日即便把我綁回去,我還是會尋死!自縊、割腕、服毒……」
「你閉嘴!」許氏急火攻心,一時真恨不得看著許樂芊死了算了。可這個佷女雖然沖動易怒,卻真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性子,她連忙連連保證︰「你先下來!不送你回去就是了,方才只不過是嚇嚇你,讓你日後穩重些。明日我去回了你祖母,不會讓她老人家把你接回去的。」
「你若是騙我呢?」許樂芊不大相信。
許氏很想哭,何曾想過會被娘家人這般刁難。她和許樂瑩以及下人們勸了半晌,許樂芊才依言從凳子上下來。
正房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想瞞都瞞不住,在正房負責監視衛昔昀禁足的婆子,第一時間回玲瓏閣,告訴衛昔昭。
衛昔昭還在院門外發呆。
婆子上前說話,她才如夢初醒,回了房里。听了一番話,只是茫然地點點頭。
婆子說完眼前的是非,又說起另外一樁事︰「今日賞荷宴的時候,二姨娘去了二小姐房里,說了好半晌的話。」
「是麼?」衛昔昭對這話題很感興趣,眼神終于專注了起來。
「是啊。」婆子又道,「二小姐初時被禁足,二姨娘以探病為由,過去了幾次,只是都是坐上片刻就離開,奴婢們也就沒跟您說。今日就不同了,兩個人在里面嘀嘀咕咕好半晌,不知在商量什麼事。」
衛昔的事,許氏沒幫二姨娘,二姨娘也就不會再對許氏抱什麼希望了,自然會找旁人聯手。
可是——衛昔昭蹙眉,心中不解。
若是換了旁人,此時應該會趁許氏地位尷尬的機會,打壓正房,而不是處處針對一個早晚會離開衛府的長女。
這讓人怎麼也想不通。
連大姨娘也是,不論前世今生,其實都沒必要處心積慮地針對、傷害自己。可她們卻都那麼做了。她們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這麼憎恨自己呢?
暫時斂起紛亂的思緒,衛昔昭對婆子道︰「這些日子,要辛苦你們了。」示意沉星取來銀子打賞。
婆子喜笑顏開地走了。
睡前沐浴的時候,衛昔昭腦海閃出一個念頭︰難不成這一切都與母親有關?難道是因為她們痛恨母親,連母親留下的一脈骨血都不願意放過?
若是真的,那該是怎樣深重的怨恨?
而母親,又究竟做過什麼讓她們至今無法釋懷的事情呢?
父親已經出征,自己是不是可以著手察明母親在世時的是非了?答案自然是確定無疑。
掬起一捧熱水,撲在臉上。手觸踫到雙唇,心弦一緊,如小鹿撞壞。
閉了閉眼,恍然間,竟朦朧地感受到他的氣息縈繞在身邊。
他是酒後無度失了分寸,一定是這樣的。
到明日,他就會全然忘記此事,一定會的。
什麼都沒發生,要如以往一樣,忽略、忘掉今夜的事,必須如此。
男子不可信,除非看到他待自己好過待他自身,否則,不能相信、不能在意他任何言行。
沒心情去解讀自己對他的印象、情緒,因為認為沒必要。她想,她已不能再去付出哪怕一點感情,因為害怕,怕到頭來又被欺騙,重蹈覆轍。
如果今生一定要和一名男子成婚,她願意接受父親幫自己做出的選擇,為了家族的利益,為了自己一生的安穩,而去和一名男子相互扶持。所謂情,沒有又何妨。
她反復的這樣告誡自己。
可在歇下之後,他的容顏卻反復出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衛昔昭分外懊惱,讓人熬了一碗安神湯,喝下之後,輾轉反側多時,終于入眠。
第二日,玲瓏閣的下人都對昨夜宴席上的事津津樂道,夸贊衛昔昭的奪人風采、引人入勝的歌聲琴聲。
衛昔昭卻是沒精打采的,對著賬冊,按部就班的核對清算。
三姨娘過來的時候,衛昔昭心中一喜。就算三姨娘不過來,她也正想找個機會過去好好攀談一番呢。
寒暄一番之後,三姨娘的第一句話,是讓衛昔昭感動而意外的。
三姨娘語帶悵然地道︰「這個月的初九,是夫人的生辰,大小姐可曾想過如何祭拜?」
「就還按著往年的慣例吧,給寺里一些香火錢,讓僧人誦經超度。」衛昔昭對這件事已經看開,「自心底記掛的人,哪一日也不會忘記;那些心懷他念的人,也只是表面上做做樣子。相互看著都不舒服,不如從簡。」
「能這樣想就最好了。」三姨娘贊許地點頭。先前,她還怕衛昔昭利用手里有了權力,會大肆祭奠一番。畢竟,衛昔昭與許氏不睦,是誰都看得清楚的事,要給許氏難堪,也不是不可以的。她只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面上的矛盾還是越少越好。
衛昔昭明白三姨娘的顧慮,索性把話挑明︰「我娘生前就不是喜歡張揚的人,如今人已不在,即便有知,也不會願意見到我為她而得罪人的。」
三姨娘一笑,就放下茶盞,想要告辭。
衛昔昭則又道︰「我娘親的死因,我已知曉了。只是始終想不通一點——我娘臥病在床的時候,我年幼看不分明,可她總該有些征兆,是有心人能夠察覺的。前前後後那麼多日子,怎麼就沒有人開解她呢?若時常有人規勸,她會不會有些求生的念頭,會不會不舍?」
三姨娘神色一凜,遲疑片刻才道︰「那年的事,大小姐應該記得。夫人把自己關在房里,誰都不見,包括大小姐你也是。夫人雖然平日不計較什麼,卻很有些脾氣,我們這幾個姨娘,平日其實都有些怕她。等到夫人病重,我們得知之後,請了郎中來看,她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我們知道是那花兒的關系,可已是那種關頭,夫人又堅持,也只得每日奉上。你每次前去夫人房里,都是說幾句話就被夫人遣出房,也正是因為這個原由。」
衛昔昭沒接話,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三姨娘。話是說了不少,卻都是她知曉、記得的事,並沒說到關鍵處。
三姨娘猶豫半晌,又道︰「夫人稱病之前,是收到了一封信件。她無求生的念頭,恐怕和那封信月兌不了干系。」
衛昔昭問道︰「從哪里送來的信件?」
「京城。」
京城——給母親寫信的人是誰呢?
「大小姐,」三姨娘不等衛昔昭詢問,便出言阻止,「夫人的事,您還是別追究了。這事情關系重大,最要緊的一條,是沒人會告訴你。因為沒人敢說。誰說了,怕是性命堪憂。」
「何出此言?」衛昔昭聞言很是不安,心頭疑慮卻更重了。
三姨娘斟酌片刻,道︰「夫人撒手人寰之後,你只顧著傷心,府里發生過什麼事,怕是毫不知情。」語聲一頓,目光多了幾分恐懼,語氣也變得極輕,「府里很多下人不知所蹤,被新人代替——你以為他們去了何處?以為他們回家度日去了麼?死了,都死了。都被老爺下令殺了。」
「這是真的?」衛昔昭心頭被恐慌籠罩,「為什麼?他們犯了什麼錯?」
「殺雞給猴看。」三姨娘苦笑,「他們或是與那封信有關,或是與那花兒有關,或是知曉夫人的生前事——都要死,留下來的,即便是知情,看到他們的下場,誰還敢議論?誰又敢告訴別人?尤其是大小姐你,誰都不會告訴你的。」
「可是——沒理由啊。」
三姨娘卻忽然換了話題︰「夫人是好人,她知道,若是再在衛府活下去,會有太多的人被她連累,甚至是老爺和你。」緩緩搖了搖頭,「不說了,我已說了太多。只想勸你一句,不要追究此事,毫無益處,鬧不好的話,會惹得老爺在回府之後,再開殺戮。」
衛昔昭不知還能說什麼。
「若是有那份際遇,大小姐不查,也遲早會有人告訴你。若是沒那份際遇卻執意追查,就會連累許多人丟了性命。何苦呢?那樣就完全違背夫人在世時的意願了。」
三姨娘緩緩起身,慢慢走向門外。她顯得很疲憊,似是一番話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
剛開了個頭,就被告知這樣嚴重的後果,像是剛起了一點火星,就有一盆冷水澆了下來。
在母親身上,究竟發生過怎樣的事情,母親究竟經歷過怎樣的驚濤駭浪。
衛昔昭無比焦灼、疑惑,卻真的不敢再做什麼、再向誰詢問了。三姨娘不是話多的人,今日卻和自己說了那麼多,大半都是在警告她,不要連累旁人丟了性命。如果她都如此,府里還有誰不怕?還有誰會告訴自己當年事的真相?
若有那份際遇——還要等麼?還要等多久?她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有那份耐性。
衛昔昭吩咐丫鬟︰「備車,去寺里。」
這府中的一切,在今日帶給她的壓抑、猜疑空前的強烈,壓得她透不過氣來,一刻也不想停留。
沉星問她,叫不叫上衛昔。
衛昔昭輕輕搖頭。今日她只想尋得一日清靜,沒有衛府的人,讓她可以暫時拋下府中一切。
清風寺建在山腳下,環境清幽,綠樹環繞,寺中修繕得古樸而不失大氣。
在佛前上一炷香,跪在蒲團上,閉上眼楮,聞著寺里獨有的香火氣,感受著寺中與塵世隔絕開來的超然氛圍,心,終于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神佛知不知曉,自己的滿月復疑惑能不能夠找到答案,不知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睜開眼來,抬眼凝視佛像。佛像的笑,似能看穿一切,似已存在千年。也許神佛什麼都知曉,也許世間人都只是他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命運早已注定。
不,所謂命運,是可以更改的,之于她,也必須要改變。
新生,便該有新天新地,新的人新的事,等自己經歷。
不要迷茫,不要不知所措,只要活著,堅定地去走每一步。
所謂命運,該是種下什麼因,得到相應的果。
也許,自己應該暫時放下母親帶來的疑惑,應該努力經營如今所得到的一切。
不然,就會前功盡棄。
走出寺廟的時候,衛昔昭已經平靜下來。
遠遠地看到在黑色駿馬上端坐的季青城,衛昔昭第一反應是想跑,想退回到寺里去,心情自然又亂成了一團麻。
季青城指了指衛昔昭,吩咐了小九一聲。
小九策馬到衛昔昭近前,下馬來,笑道︰「侯爺請大小姐過去說句話。」
衛昔昭看到有百余名侍衛等在大路旁,問道︰「你們是要去辦公事麼?」
「正是。」小九道,「要去龍城城外辦點事,過些日子才能回來。侯爺原本是想去玲瓏閣說一聲,听說您來了這里,就繞道過來一見。」
衛昔昭硬著頭皮到了季青城近前。
季青城已經下了馬,見她從頭到腳都寫著不情願,戲謔問道︰「隔了一夜而已,怕我了?」
衛昔昭很誠實地點頭承認,隨後,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發燙。她後退,還是想躲他,想躲得遠遠的。
「昨夜我醉了。」季青城說道。
的確是醉了,醉得還不輕,醉得像個街頭的無賴。衛昔昭一味月復誹著。
季青城又道︰「我慶幸醉了。」
什麼意思?推月兌責任麼?那倒也行。反正是見不得光的事,她又惹不起他……其實心里很懊惱,想讓他為輕佻的言行付出代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季青城忽然話鋒一轉︰「等衛大人回府,我就提親。」
「啊?」衛昔昭終于不能保持沉默了,抬眼,驚訝地看著他。他神色特別平靜,目光篤定,不難看出,是打定主意了。
「原來還會說話。」季青城逸出笑容來,「還以為你變成了小啞巴。」
衛昔昭卻是打死也笑不出來,又拿不準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了。不論真話假話,都不算好話就是了。
季青城看著苦著小臉兒的她,語聲轉柔︰「我這一去,要過段日子才能回來。若是出了差錯,今日的話,你就權當沒听過。每年記得給我燒些紙錢即可。」
意味著他此去很是凶險。會不會出現初遇那夜的險境?衛昔昭接了一句︰「那、那你,行事小心。」一句話被她說得磕磕絆絆。
「你在府中亦是。」季青城故意逗她,「你是盼著我無恙而回,還是一去不復返?」
衛昔昭拒絕回答,因為知道他問得不安好心。把這種事當做玩笑來開,多可恨!
「昔昭。」第一次,他喚她的名字。
衛昔昭看向他。
「我想娶你為妻。」
衛昔昭哭的心都有了。能不能別這麼說話了?這種事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願意?」
「現在說這些事,之于我,還太早。」
「我等著你,等你長大。」季青城道,「只說這一次,以後不再提了,省得你不自在。」
你哪里來的時間等誰?遲早要回京城的。她在心里說著。
季青城無意中給出她答案︰「衛大人若無異議,我回京之後,先將你我的事定下來。」
「侯爺先去辦公事要緊,這些事,以後再說。」衛昔昭是覺得現在不是自己能給出他態度的時候。
「先說出來給你听,我不在府中的日子,你好好思量一番。」季青城的用意在此。
「我會的。」衛昔昭側身站到一旁,「侯爺該動身了吧?」
上馬之前,季青城趨近她,在她耳邊低語一句︰「等我。」
衛昔昭強忍著沒有挪動步子。
季青城笑了一下,飛身上馬,招呼小九,頃刻間,已策馬而去。
不知他到底是去辦什麼要緊的事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非常凶險。衛昔昭看著他在馬上的身姿,只覺從頭到腳都是銳氣,似是變了個人一般。
不管怎麼樣,都希望他好好的,平安回來。
衛昔昭啟程回府的時候,二姨娘正坐在衛昔昀房里,一面做繡活一面說著話,說到許樂芊,語聲轉低︰「表小姐鬧了一場,雖然丟臉,倒也如願了——誰也不敢再提把她送回許府了。」
「是啊,」衛昔昀沒掩飾嘲諷的語氣,「總覺得我以往就夠不穩重不懂事了,沒想到,還有不如我的。」
「還不都是昨夜賞荷宴上,她看著侯爺對大小姐很不一般,這才想不開的。」二姨娘搖了搖頭,「換了誰,若是對侯爺有意,經過昨日的事,都會難過不已的。」
衛昔昀不由緊張起來,「這話是怎麼說的?難道侯爺有所流露——他、他對大小姐有意?」
「還用刻意流露什麼麼?」二姨娘笑著嘆惋,「看一個人對誰有沒有情意,不用看別的,只看那一雙眼楮就夠了。」
「你的意思是……」衛昔昀在床上躺不住了,慢慢地坐了起來。
「有什麼法子呢?」二姨娘很同情她的樣子,「你們姐妹幾個,論樣貌,都不差。可大小姐是嫡女啊,又是長女。這出身就已經能讓旁人高看一眼了,她只要在這府里,有什麼好事還能輪到別人麼?」
這話熟悉得很,衛昔昀從小到大都是听著大姨娘這麼說著過來的。而她對這幾句話,這些年早已深深體會過無數次了。
「只是可惜了侯爺,怕是不知道她有多深多毒的心計。她那伶牙俐齒的,什麼事一說,就全變成了別人的錯……唉!」二姨娘看著衛昔昀,「我只是替你不值啊——哪一點都不比大小姐差,可日後的姻緣,怕是由不得你自己了。不像大小姐,有個挑選的余地。」
「可我連門都出不得,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衛昔昀氣惱地躺去,「我能留下一條命,就已經燒高香了,哪里還有為自己爭什麼的余地。」
「四小姐只有十一歲,我現下其實真不用急什麼。只是有一樣,我還是明白的——如今的你,不就是日後的四小姐麼?有時想起來,是真擔心啊。」二姨娘坐到床邊,期許地看向衛昔昀,「你雖然出不得門,可你若想做什麼,準備什麼,我還是可以幫襯一二的。」
衛昔昀一雙眸子轉來轉去,仔細思量著自己還能有什麼法子對付衛昔昭。
「上次你想讓莫公子提親的事,我也听說了。說白了,是和我想到一處去了。」二姨娘步步引導著,「若是那王家公子在府里,我是無論如何也要成事的——管她大小姐願不願意,先把生米做成熟飯再說!仗著老爺寵著,自然瞧不上出身不高的人,可她若是性子輕浮、做了什麼給衛家抹黑的事,誰還會管她願不願意!就連老爺,到時候就算再寵著,也只能忍痛割愛。甚至,老爺不在府中的這段日子,她做下了什麼丟臉的大事,夫人少不得要主持大局,將她嫁出門去。」
衛昔昀雙眼立刻有了神采。
二姨娘心中一喜,又道︰「唉,若是莫公子是那王公子就好了,我也能不時過去勸勸他,要他不要干等在那里,平日多和大小姐說說話,談論談論詩詞歌賦,想做什麼事,不也就容易了麼?」
「二姨娘,既然話都說到這地步了,你可願意幫我?」衛昔昀坐起來,握了二姨娘的手,「你說得對,我想做點什麼事,來日不被禁足了也不方便,這眼前眼後的,盯著我的人太多,可你不一樣,你能幫我啊。」
二姨娘連連點頭︰「二小姐有什麼話,盡管說。」
…
二姨娘離開衛昔昀的房里,走出正房的時候,茗煙就和許氏說了此事︰「和昨日一樣,又坐了大半晌,也不知嘀嘀咕咕地商議著算計誰呢。」
「這還用問麼?」許氏的笑,顯得很舒心,「由著她們。她們真有本事,把衛昔昭除掉,再好不過;反過頭來被衛昔昭除掉的話,之于我也是好事。怎麼都不吃虧的事,我們只管靜觀其變就是了。」
作為她,如今的情形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
衛昔昭回到府里,剛坐下,阿海過來了,送來了一本詩集。
「這是——」衛昔昭命沉星接下。
「大小姐慢慢地看,是世子刻意讓小人送過來的。」阿海又說起裴孤鴻的去向,「侯爺去了別處公干,交代了一堆的事情要世子、巡撫聯手去辦。世子一兩個月之內怕是都無暇請您去看新奇的物件兒了。」
「是麼?」衛昔昭臉色平靜,心里卻是連聲稱好,總算能清靜一段日子了。
等阿海走後,沉星隨意翻了翻書頁,呀的一聲︰「小姐,您看。」
衛昔昭把書接到手里,看到夾在里面的干花。裴孤鴻的這點心思——難為他了。她凝視半晌,將書合上,嘆息一聲。這種事,以往不覺得怎樣,現在卻不能不多動動腦子好好思量了。再不能因為這些事情而自找麻煩了。
接下來的日子,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府里這些人,也都相安無事,似乎先前的種種怨懟都隨著夏日的來臨而消失了。
當然,在玲瓏閣的人看來,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平靜。
二姨娘借著幫衛昔昀借書、還書去了莫兆言房里幾次,再加上有二少爺衛昔這一層關系,慢慢的,與莫兆言成了常來常往的人。
而二姨娘房里的丫鬟,也出府去買了幾次東西,每次都是遮遮掩掩的,買回了什麼東西,是死活都不讓別人看到的。
到了五月末,衛昔昀終于能夠自由走動之後,隔幾天便去莫兆言那邊,一坐就是大半晌。
而莫兆言這段日子里,也不時地來玲瓏閣,要麼是和衛昔昭借東西,要麼就是送給她自己畫的扇面、寫的字畫。
一件一件的事情相加,都在預兆著一個目的。
先反復思量,再讓莫兆言鋪墊,最終實施計劃。衛昔昭知道,在二姨娘的指引下,衛昔昀的手段已經高了一個段數。也不難看出,姜還是老的辣,二姨娘才是真正的有耐心有心計的人。
想到這些,衛昔昭忍不住開始猜想前世種種。如果前世的自己死後,那個世界的故事還在繼續,二姨娘會在什麼時候露出真面目呢?想來,她會和大姨娘爭得頭破血流吧?而許氏的日子,也不會比如今好過多少。
許氏——前世進門兩年後,主要的忙的就是兩件事,懷孕、安胎。不知道她第二個孩子保住沒有,第一個——不提也罷。
這日晚間,楊媽媽神色凝重地走進門來,將手里一個紙包遞給衛昔昭。
衛昔昭問道︰「查清緣由了?這是二姨娘命人買回來的?」
「是啊,」楊媽媽低聲道,「費了好一番功夫,終于讓人找到那些東西,取了這一點出來。」說著目光變得鋒利,「這齷齪的東西,不知是要什麼時候用。她們可真是不擇手段了!」
衛昔昭听這話的意思,已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麼,反應淡淡︰「能知道這東西什麼時候交給莫公子就好了,其他的也不必生氣。」總為這種事生氣的話,她早被氣死了。
「奴婢會多找幾個下人盯著她們,小姐放心吧。」
「她們自然會空忙一場,我怕的是,連我們也空忙一場。」如果不能把衛昔昀攆出府去,真就等同于白忙一場了。二姨娘,心機深沉,不容易抓到明面上的證據,況且,留著她也還有用處。來日許氏再不安分,讓二姨娘給她吃些苦頭也不錯。
隨後幾日,莫兆言來玲瓏閣來得勤了一些,停留的時間也是越來越長。他不說走,衛昔昭也不端茶送客,由著他坐在那里,態度也一日不同于一日,會主動聊起一些話題。例如裴孤鴻手里有多少新奇的東西,例如季青城做的畫有多好,例如龍的性子有多讓人為難,氣不得笑不得。
留在她這里,總該付出點代價。他不愛听什麼,她就說什麼。
「世子和巡撫每日出門巡察,幾日也不回來一趟,而每次回來都已是夜深,一大早就又要出門了。侯爺更不必說,听人說是去了龍城周邊的一個縣城,懲戒當地貪官污吏,另外,那里住著些江湖中人,日子也著實的不清閑。」
莫兆言越听臉色越不好,勉強笑道︰「昔昭,你似乎很關心他們的樣子?」
衛昔昭無辜地笑,「自然啊,同在府中住著,我自然很關心他們啊。」說著看了他一眼,「你也是。」
「你心里就沒個輕重麼?」
「世子家世好,是日後的王爺;侯爺呢,文武雙全,將來定是安邦定國的人物,前途無量啊。」衛昔昭語聲一頓,「你若是日後考取功名,大抵,也會出人頭地吧?」刻意的顯得很懷疑的語氣,刻意讓他看出自己對他的前程信心不足。
莫兆言很失落的樣子,「你真的這麼在意男子的出身、地位麼?」
「官宦家的人,怎麼會不看中這些。」衛昔昭的語氣就像是日隱月升那麼自然。
莫兆言聞言沉默半晌,轉移了話題︰「我手里有一件家傳的寶物,不知你想不想看,若是想看,我明日帶來可好?」
衛昔昭嫣然一笑,「是麼?那好啊,明日我等你過來。」
莫兆言遲疑地道︰「只是,那寶物要在燈光或月光下賞玩才有趣,不知……不知你方不方便。」
「是什麼東西啊?這麼多講究,一定是我沒見過的吧?」衛昔昭分外好奇,「我們也不算外人,你就算夜間過來,也不會有人亂說話的。沒事,你來就是。」
「那……那你可不要讓下人知曉,我怕傳揚出去,寶物會被人惦記上。若是丟失,來日我就無顏再見家父了。」
這些理由倒是顯得合情合理的,準備得好充分。衛昔昭轉轉眼楮,「那我明日就將下人遣走大半好了,讓她們去花廳吃酒玩樂去。這樣你總能拿來給我看了吧?對了,不妨就在用飯的時候過來,一同用完飯,我們再一起觀看。」
「好,好!」莫兆言很高興,「我明日再來。」
衛昔昭笑了一下,轉而喚來沉星落月等人,細細吩咐了一番。
莫兆言口中所謂的寶物,衛昔昭知道,是一顆夜明珠。還是前世,衛昔昀和她炫耀,說見過那寶物,又夸贊有多好看。為了這件事,她那時還失落不已,不明白莫兆言為什麼不讓自己第一個觀看。什麼心情都有,唯獨就沒想過他們兩個之間有沒有什麼事。
多傻。
第二日,夕陽落山之後,莫兆言走進玲瓏閣。
房里房外,靜悄悄的。下人果然都被衛昔昭遣走了,平日站在廊下、角落的小丫鬟、婆子都不見了。
他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檀木匣子,右手又動了動,手指向上勾了勾,確定最重要的東西妥當的藏在衣袖內,猶豫半晌,緩步走進室內。
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細瓷茶壺里漫出淡淡的茶香。
衛昔昭靜靜坐在桌案前,一手托腮,無意識地看著牆上懸掛的一幅畫。
是季青城為衛昔昤所做的那幅畫。
衛昔昭輕聲道︰「侯爺畫得真好,只可惜了一點,當時倉促,也沒給這畫取名字。」
莫兆言落座,道︰「就命名童趣,如何?」
「好麼?等侯爺回來,我去問問他。」
句句不離季青城。莫兆言原本的一絲猶豫便被這樣打消了,他掛上笑臉,「先別說這些了,先用飯。」
「好。」衛昔昭拿起筷子又放下,「我親手做了羹湯,去看看好了沒有。你稍等片刻。」
等她的腳步聲遠去,莫兆言愣了片刻。實在是沒想到,事情竟能這麼順利。
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紙包,倒了兩杯茶,將藥粉灑進了其中一個杯子里面。
倉促地收起東西,他才覺出手有點發涼,有點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