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夫人笑眯眯地接話道︰「要說昔昭這孩子,冷下臉來也是真嚇人。不要說一個姨娘,就連老身都有些打怵了。」暗指衛昔昭危言聳听、不讓人說實話。
二姨娘的頭埋得低低的,怯怯地道︰「太夫人說的正是,妾身這心里真是怕得厲害。大小姐若是信不過妾身的話,那此事就忽略不提吧。」
「我若是笑臉迎人,旁人又少不得說我太過輕描淡寫。」衛昔昭很無奈地嘆息,「我這也是照貓畫虎,學著夫人的做派。現在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許氏對衛昔昭發火的時候,要比衛昔昭此時的態度更強硬,對這一點她自然無從辯駁,忙將話題拉回正題︰「好了好了,什麼做派有什麼打緊的,說正事吧。」
二姨娘攤開掌心,將玉扳指送到衛昔昭面前。
衛昔昭接到手里,凝視片刻,「此物……」隨後道,「你先說是怎麼回事。」
二姨娘道︰「今日四小姐向三小姐請教作畫的技巧,恰巧妾身也在。姐妹兩個後來用了些點心,都乏了,就在美人榻上睡著了。妾身給三小姐蓋毯子的時候,見這枚玉扳指從領口滑了出來。」語聲一頓,指向那枚扳指,「大小姐什麼新奇物件兒都見過,一看就知,這是男子所戴的樣式,且品相極佳,一看就是戴了很久的。妾身隱約記得,在龍公子手上見過此物。就算不能確定是龍公子的,試問男子隨身之物卻被三小姐貼身戴著,是為何故?妾身實在想不出旁的解釋。」
衛昔昭一直靜靜聆听,斂目凝視手中扳指。的確是她曾見過的物件兒,可此時自然是絕對不能承認的。室內短暫的沉寂之後,她問道︰「說完了?」
「是。」
「三小姐怎麼說的?」
二姨娘道︰「三小姐張口就罵抬手就打,妾身也無從詢問,也是因此,才命下人強行綁了三小姐。」
「唉!你這傻丫頭。」衛昔昭看向衛昔,很是感慨的樣子,「這有什麼好隱瞞的?你對她們說出實情又怎麼了?此事雖與我有關,卻也不是見不得人的,又怎麼會給我惹上麻煩?」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驚訝不已,甚至季青城都報以疑惑的目光,實在搞不清楚她在鬧什麼——好端端的,怎麼把自己也扔到是非里去了?
衛昔的驚訝只有瞬間,隨後低下頭去,決定按衛昔昭眼色行事,一言不發,裝啞巴到底。
許太夫人第一個問道︰「此事還與你有關?快說說是怎麼回事。」
衛昔昭看著二姨娘,「想來你該記得吧?三月下旬,老爺命我和昔去了趟別院。」
「倒是記得。」闔府皆知的事情,二姨娘無從裝糊涂。
「那次我奉父命,帶回了我娘親留下來的嫁妝,有十來箱,如今就放在玲瓏閣的廂房里。」衛昔昭神色安然,說到這里,啜了一口茶,「因為東西瑣碎繁多,我和昔在別院整理了整日,到第二日才返回。」
衛昔晴有些按捺不住了,「可這又和這玉扳指有什麼關系呢?」
「是在一個官窯瓷瓶里,藏有幾個精致的小物件兒。眾所周知,昔有幾分男孩子性情,一眼就相中了這枚扳指。又因為听我說質地極佳,便和我討了去。」衛昔昭不好意思地笑,「我平日大手大腳的,對身外物不怎麼上心,就隨手給她了。後來想想,畢竟是柳家祖上的東西,老爺讓我仔細收藏,若知道我不上心怕是會生氣,就讓昔仔細收著,別讓人看到。誰承想,今日這東西就惹出了禍。」隨後,視線鎖住二姨娘,「我收在廂房里的箱子里,還有幾枚與這相仿的扳指,你若是喜歡,改日我也送你便是。稍後我讓沉星把明細冊子拿給你看,羊脂玉、和田玉、翡翠的都有,你隨意挑選。」
季青城和衛昔各自在心里喝一聲彩——這完全是編了一個謊言,最絕的是還有理有據。隨後,季青城發現了衛昔昭一個特點——越是缺理的時候,她的話越比平日說得多,態度也更柔和。
衛昔晴怯懦地道︰「可是……大姐這一番話雖是面面俱到,卻沒有人可以證明啊。」
「我的話不能證明?」衛昔昭忽然又轉為初時的凌厲,「別院留守的下人算不算人證?明細冊子算不算證物?我攔著你們去玲瓏閣開箱查看了麼?我的話你可以不信,你自己親眼看到的東西也會有假麼?」
許太夫人和許氏對視一眼,無聲地嘆息。這丫頭太滑頭了,腦子又轉得快,二姨娘算是白忙了。柳家留下來的東西都在衛昔昭手里,自然不乏古玩珍品金銀玉的首飾,男子貼身佩戴的物件兒雖然不會多,可要找出幾枚上好玉質的扳指還是很容易的。
衛昔昭現在已經養成了得理不饒人的好習慣,一番責問奏效之後,又開始新一番的拷問︰「我倒是很懷疑你們的居心。這東西怎麼會從領口滑出來?誰會信?!分明是你們妄自動手搜身!串通一氣誣蔑三小姐,好大的膽子!隱約記得在龍公子手上見過?什麼叫做隱約?你能確定麼?!」猛地一拍桌案,喝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二姨娘和衛昔晴被嚇得神色一滯。
「大姐,」衛昔這才抬起頭來,道,「她們在茶點里做了手腳,我才會昏睡過去被她們搜身的。我只是生氣,她們竟敢無中生有,做出這等齷齪之事,才不屑回答她們的問話。」
「太夫人、夫人、大小姐,」二姨娘跪倒在地,道,「妾身一看東西就會想到三小姐與男子有染,也實在是因為之前種種是非。三小姐屢次被老爺責罰,起因都是因為龍公子。府中更有不少人都看到過他們二人相形笑鬧。」
「胡說八道!」衛昔昭冷笑,「你若說三小姐言行無度,那麼二小姐平日也屢次出入文江院,與莫公子來往甚密,是不是也要說他們有染,是不是也要說夫人管教無方?」
這個衛昔昭!她是什麼事情、什麼時候都忘不了拖人下水!許氏氣悶不已。
衛昔昭並沒給人接話的余地,又道︰「兩位表小姐平日與侯爺、世子相見的次數也不會少,在你們眼中,難不成他們也都是言行不檢之人?大周民風開放,是天子寬仁,到了你們眼中,怎麼就會變成這般齷齪的說法?!」
季青城垂了眼瞼喝茶,遮掩下眼中濃重笑意。在場的許家人就要被她全拖下水了。
許樂芊忍不住氣道︰「你也不要一味往旁人身上找錯處,還是說正事要緊。最關鍵的,這一番話也只是你子虛烏有。」
衛昔昭不慌不忙的,「那誰又不是呢?只憑幾句話一樣東西,就能給人定下這麼大的罪過麼?」說著起身走到季青城面前,將扳指送到他手里,「侯爺見多識廣,也看看此物有何不妥,竟能讓人看成罪證。」之後又款步回去落座。
東西她是故意交給他,意思很明顯,不打算收回了。
季青城細看了看,扳指除了質地上乘,並無出奇之處。不是宮廷內的東西——龍不屑、也不能帶那些東西游走民間。此物大抵是他母妃的親眷送給他的傍身物件兒之一。
「並無不妥。小事而已,你們又何必對此事糾纏不清。」季青城將東西收起,起身就走,「柳家的東西自來不俗,我帶回去好好鑒賞一番,請大小姐務必答應。」
「侯爺請便。」衛昔昭笑著施禮相送。
其余人皆是瞠目結舌。
人證被衛昔昭一通責問,有理說不出,現在證物又這樣被強行帶走了?
許氏權衡片刻,道︰「這事情就算是虛驚一場吧。二姨娘也是出于一番好心,怕壞了門風,昔昭、昔也不要記恨。今日若是責罰二姨娘,以後誰真的看到不成體統地事,怕是也不敢向上通稟了。」
二姨娘驚詫地看向許氏。就這麼完了?竟然要放過這個推衛昔昭下台的機會?而且話里話外的意思,倒是她沒事找事了?
她親眼見過幾次了,龍和衛昔湊在一起,眼角眉梢都寫著情意二字。去找來龍對質又怎麼了?他若真心待衛昔,定會在心急之下將責任全部攬過去;他若只是逢場作戲,會把過錯全部推到衛昔身上。只要幾人瞞下玉扳指被季青城帶走這一節,就完全可以套出話來的。就算衛昔昭再能撒謊、圓謊,就算季青城干涉,也是完全可以弄出下文的。
衛昔昭能夠反將一軍已經知足,現在終歸不是算賬的時候,確保衛昔安然無恙才是正事,于是也就見好就收,道︰「母親說的是,也請放心,女兒定不會因為記恨二姨娘就刁難二少爺和四小姐的。」趁機警告二姨娘也不要沒完沒了,不顧一雙兒女。
二姨娘雖然不甘,卻也不再說什麼。許氏不管了,衛昔昭又出言威脅,她還有什麼鬧下去的余地。
許氏命丫鬟傳飯,又問衛昔昭等人︰「你們要不要留下來一起用飯?」
幾人自然笑著推辭,趁勢告辭。
等人一走,許樂芊就湊到許氏近前,搖著她的手臂,「姑姑,您怎麼做起和事老來了?追查下去又怎麼了?」
許太夫人瞥了許樂芊一眼,道︰「你姑姑這麼做就對了。今日這件事,就算鬧大了,也危及不到昔昭。她腦子轉得太快,哪一句話、哪一個眼神都恰到好處,就算把外院的孩子找來對質,她一兩句話就扭轉乾坤了——她是當家主事的人,你還能讓她不說話不成?還能讓她陪著做戲唬人不成?」
「最關鍵的是,二姨娘也不可小覷。」許氏笑容轉冷,「她想在府里出頭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她的二少爺?我們若是幫她,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後患無窮。還不如利用此事,讓衛昔昭和三姨娘恨上她,幫我除掉她。」隨即頹然一笑,「我在娘家養尊處優慣了,論忍耐,我比不得二姨娘;論急智為人處世,我比不得衛昔昭。日後坐山觀虎斗的同時,也好好學學。」
許太夫人滿意地頷首一笑,岔開話題︰「世子送荷花給昔昭的事,我也听說了,用過飯過去看看。」又左右看看兩個孫女,「你們住進來,什麼也不需做,想著這一輩子的前程才是最要緊的。一旦有機會讓侯爺和世子側目,就不要錯失。」
許樂芊和許樂瑩俱是羞澀地笑了起來。
出了正房之後,衛昔滿臉怒火地看向二姨娘和衛昔晴,「難怪這幾日都百般討好,和我套近乎,原來是等著要害我!」
「現在不是計較長短的時候,別讓外人看笑話。」衛昔昭語聲清冷,「都回房去,日後好自為之。」
衛昔明白,自己如果想幫衛昔昭坐穩持家的位子,首要一點就是不給她添亂。狠狠剜了二姨娘和衛昔晴一眼,步履匆匆地回房去了。
二姨娘有心解釋幾句,看到衛昔昭洞若觀火的眼神,便知再說什麼都是枉然,掛著滿臉失落,和衛昔晴一道走了。
沉星低聲道︰「四小姐小小年紀,從來是很怕事的,今日怎麼也跟著湊熱鬧了?」
「有一位好姨娘啊,」衛昔昭笑得諷刺,「她就算不想惹事也不行。」遠遠看到三姨娘滿臉焦慮地走來,主僕二人忙迎上前去,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路,讓她不要心急。
「唉!我去了趟花房的功夫,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三姨娘擦了擦額頭的汗,「昔這個不省心的!我是真拿她沒辦法!今日事情鬧大了,豈不是連大小姐也要被她連累?」
一語中的。三姨娘雖是淡泊處世,看事情卻看得透徹。
衛昔昭卻苦笑著搖頭,「昔若不是和我走得近,平日又處處幫襯于我,今日也不會讓人算計。」之後又幫衛昔開月兌,「真的是旁人無中生有,姨娘別太責怪她。」
倒不是要幫著衛昔騙三姨娘,實在是怕那小妮子被責怪得狠了,壓不住火氣去找二姨娘算賬,那就更亂了。
「即便是真的,也要緩些時日再計較。」三姨娘眼中有感激,「大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怎會失了分寸。」
「三姨娘實在是聰慧之極。」衛昔昭由衷地稱贊,之後又說了幾句,這才別過,回到玲瓏閣。
裴孤鴻正等在廊下,看到衛昔昭,漾出舒心的笑,「回來就好。听阿海說正房里出了點事,我想去,可又實在是不懂這些家長里短的事,怕給你添亂,也只好等在這里。」
「一點小事,勞世子掛心,真是過意不去。」衛昔昭客套了一番,感謝他的厚禮,又為不能過去用飯致歉。
「沒事沒事。」裴孤鴻笑著走下台階,「你喜歡這些花兒就好,快吃些東西,我就不進去了。」走了幾步,又補充道,「這內宅之中,怎麼一點小事就會有那麼多說道?日後不會再請你用飯了,害你被人嚼舌根就不好了。」
衛昔昭感激不已。
沉星去了小廚房,和落月一起做了幾道小菜,下了一碗熱湯面,服侍衛昔昭用飯。
「小姐總是喜歡吃這些口味辛辣的。」落月看著衛昔昭吃得津津有味,蹙了蹙眉,「這些東西怕是會傷胃。」
沉星反駁道︰「我也喜歡吃啊,這些年也沒吃出病來。」
「保不齊就是你害得小姐喜歡吃這些。」
「去,才不是呢。」
衛昔昭听了只是眯了眼楮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放下筷子,剛想回房睡個午覺,許太夫人和許氏過來了。「連個喘氣兒的機會都不給我。」她蹙了蹙眉。
許太夫人也不進屋坐,在院中看了半晌的荷花,笑道︰「這許多花色都是尋常人難得一見的,昔昭,你可是不像話,藏在院子里,只你一個人飽了眼福。」
這又打什麼主意呢?衛昔昭乖巧地回話︰「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听說啊,」許太夫人攜了衛昔昭的手,「如今京城名門閨秀盛行舉辦筵席,春日賞花,夏日賞荷,秋日賞月,冬日賞雪,都能成為聚在一起的由頭。我們何不效法,邀請龍城各家閨秀,舉辦一個賞荷宴?恰好又快到端午節了,屆時各家閨秀各展才華,豈不是樂事一樁?」
「您這想法的確是太好了。」衛昔昭笑盈盈的。
許氏問道︰「那你是答應了?」
衛昔昭蹙眉,沮喪地看著許太夫人,道︰「可是,昔昭才持家幾日而已,家父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不可鋪張浪費、虛耗錢財,恨不得府中賬房只進不出。您也知道,家父的性情,實在是不容違背的。昔昭又自來畏懼,實在是不敢用賬房的銀子舉辦筵席。」
直說不想給別人在季青城、裴孤鴻面前出風頭的機會不就得了?找了個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也難為她了。許氏斂去眼中不悅,故作輕松地打趣,「你這孩子,怎麼還與我們哭窮?老爺的性情的確是無人不知,可你手里有柳家的全部家當,也是無人不知的。你大抵是這府里最不愁吃穿的人了。」
「那怎麼行?」衛昔昭愈發惶恐,「那些東西雖然值些銀兩,卻是被反復告誡,斷不可損失分毫,以備不時之需。若非如此,也不會瞞下將扳指送給昔的事了。」又無辜地眨了眨眼,「今日事鬧開了,這心里正犯愁呢,不知日後如何交代。」
又把事情繞到別處去了。許氏雖然生氣,卻也真心嘆服,索性不再接話。
衛昔昭忽然欣喜地一笑,對許太夫人道︰「您看這樣好不好?這些花,您帶回府里,用來舉辦宴席。這樣不就是兩全其美了?」
那不是也要將兩個孫女一並帶回去?如果離開衛府,又要用什麼理由把季青城和裴孤鴻請去?許太夫人終于知道女兒為什麼這麼痛恨眼前這個小丫頭了,在她身上佔到便宜,實在是太難了。思忖片刻,笑道︰「何必這麼費周折。既然是我出的主意,這事情就交給你母親來辦。」說著轉向許氏,「家中給你的嫁妝算得豐厚,你還拿不出這些銀兩麼?」
「是。」許氏的笑容有些僵硬。
「這樣也好。」衛昔昭對許氏道,「來日老爺回府,女兒就稟明此事,到時候再從賬房取出銀兩還給您。如此,眼前宴席的花銷,就權當是府中和您借的。」
許氏又能怎麼說?勉強擠出一絲笑,「怎麼都好。」
許太夫人和藹地問道︰「昔昭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到時候是彈琴還是作畫?也讓我開開眼界才是。」
衛昔昭笑道︰「琴棋書畫是各家小姐都精通的,昔昭所學也只是皮毛。到時候只照應賓客就好,讓表小姐和幾位妹妹助興就好。」
「還是準備準備吧,你是衛家嫡女,不帶頭助興總是不妥當。」
許氏掃了一眼衛昔昭的手,「可不就是這個理。你到時只看熱鬧,豈不委屈了你的一雙巧手。」
末一句話,讓衛昔昭沒來由地心頭一驚。
許太夫人落實了這件事,便不再逗留,出了玲瓏閣,又回正房交待了一番,就回許府了。
許樂芊、許樂瑩得知此事後,期待又興奮,卻是十分害怕到時候被衛昔昭搶了風頭。
第二日一早,許樂瑩帶了一名丫鬟,去了玲瓏閣。
趨近院門,就听到沉星正在恨聲責怪著誰︰「好端端的,你讓小姐親自下廚做什麼啊?你看看,傷得這麼重,沒有十天半月的怕是好不了。你這個不中用的!小姐到端午節的時候怎麼作畫?你擔得起這份責任麼?!」
隨後,是衛昔昭的語聲︰「好了,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旁人。你小聲些,這麼高的嗓門,是要嚷得闔府皆知麼?」
許樂瑩心頭一喜,臉上的笑容愈發愉悅,款步走進院中。
衛昔昭有些慌亂地把右手藏到背後,聲音也有些緊張,「有、有什麼事麼?」
食指、中指上纏裹著厚厚的面紗,面紗滲出的刺目鮮紅,沒能逃過許樂瑩的眼楮。她故作什麼都沒發現,語氣十分友善︰「是有些好奇,到宴會那日你要展示什麼才藝。」
「這府里的大事小情已讓我焦頭爛額,哪里有時間準備。」衛昔昭勉強笑著,「而且到時候我迎來送往的,就算是有心,恐怕也沒時間給眾人助興。」
「那多可惜啊。」許樂瑩細細打量著衛昔昭的衣飾,忽然趨近,手指向裙衫一處,「哎呀!這是不是血跡?你怎麼了?受傷了麼?」
隨行的丫鬟也湊上去,細細觀看,可不就是鮮血。
衛昔昭嘆息一聲,伸出右手,「你看到了,我也就不瞞你了。昔為了昨日的事不高興,我就想給她做幾道菜,卻不想切傷了手。原本是真想作畫助興的,現在看來也只得作罷了——傷得不算輕,幾日間哪里好得了?總不好為了一時高興就連身子都豁出去。」
「倒也是這個理,只是的確可惜了這麼好的機會……」許樂瑩說著,伸手模了模衛昔昭裹著紗布的兩根手指,「傷到骨節沒有?」
衛昔昭觸電般地縮回手去,很疼的樣子。
「表小姐,」沉星很不滿的樣子,「傷到哪兒您也不能伸手就踫啊。我家小姐方才疼得不行,在小廚房緩了好半晌才肯讓奴婢包扎了起來。」
「十指連心,自然是要受些罪。」
沉星吩咐小丫鬟︰「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把房里的好藥材都找出來!」
衛昔昭歉然地笑,「我身邊的人都是急性子,有點什麼事就比我的脾氣還大,讓你見笑了。」
許樂瑩看著衛昔昭臉色也不大好,不疑有他,笑著告辭︰「那你好好養傷,我就不打擾你了。」
等人走了一會兒,躲在院外角落處的落月笑著走進來,「走遠了,放心吧!」又捏了捏沉星的臉頰,「看不出啊,裝得火急火燎的,連我都擔心小姐是不是假戲真做真受傷了。」
沉星開心地笑起來,「還不是跟小姐學的。」說著陪同衛昔昭回房,拿了浸過水的毛巾幫她擦去臉上、唇上刻意涂抹的水粉。
衛昔昭只顧著把手上沾了血跡的面紗除下,喃喃嘆道︰「幸虧楊媽媽今日要給我炖雞湯,沒有新鮮的雞血,許樂瑩是沒那麼輕易相信的。」
沉星頻頻點頭,「就是,一雙眼都閑不住,她可不像她姐姐那麼好對付。」
「總之,沒人會天天惦記著把我這雙手弄傷了。」衛昔昭展顏笑起來,「換快干淨的紗布來,做做樣子就好了。」
四月就要過去,春日也就要到頭了,白日里的陽光、風中已有了夏日的焦灼。
衛昔昭每日上午和楊媽媽等幾位管事一起處理府中雜事,一面學習,一面模索門道著手處理。其實她懂得,幾位管事媽媽只是奉父親之命,向自己傳授打理家務事的技巧——即便沒有持家之人,她們再加上管家,也能把衛府打理得妥妥當當。
衛昔昭是用心學,幾位媽媽也很喜歡她一點即透又不端架子的好心性,辦事自然是更加盡職盡責。
而每日下午,衛昔昭都悶在房里做繡活,想著快些把季青城給自己的那幅圖繡好,否則擺在那里,心里總是記掛著。
蕭先生那邊,她專程去打了聲招呼。
蕭先生人在府中,知道這大小姐小小年紀卻是真的繁忙,自然沒說別的,只讓她專心忙正事,等閑下來再傳授給她滿月復學識。
至于旁人,衛昔昭都以忙為借口,誰都不見,是怕自己手傷的事情穿幫,想安安穩穩的到端午節那一日。
許氏自掏腰包,把銀子交給衛昔昭。衛昔昭卻又轉手讓管事媽媽送回給她,說只要是關于宴席的事,直接吩咐下人去辦即可。態度很明顯,她的銀子,由她自己決定怎麼花,衛昔昭是不會介入的。
許氏也只好親自督促著下人裝點花廳,又親自預備酒水,再命下人分發請柬。只要有些名氣、背景的門第,都受到了邀請,屆時府中主母、小姐都可到衛府赴宴。
端午節前一日,許氏又請了郎中把脈,心里終于踏實下來——真的懷孕了。雖然心里高興,卻沒聲張,準備過了頭三個月、胎相平穩了再公之于眾。
端午節當天的上午,府中已經布置得喜氣洋洋,許氏親自去了紫薇苑和書房,邀請裴孤鴻、季青城晚間到花廳赴宴——畢竟是過節,中午還是在家中過節比較妥當,不好讓一眾人把一整日的時間都消磨在衛府。
裴孤鴻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季青城正在看衛昔昤寫字,漫應了一聲,許氏懷疑他很有可能沒听到心里去。也沒關系,大不了到時候再遣人來請。這麼想著,她告辭離開。
衛昔昤寫了一張大字,抬頭看向季青城,見他無意識地看著窗外,就扯了扯他的衣袖,「青城哥哥,你在想什麼?」
季青城收回視線,「在想——你和你大姐的不同之處。」
衛昔昤惑道︰「不同之處?我和大姐有相同之處麼?根本就沒有啊。」
季青城笑,沒說話。之于他,自然是有的,最起碼,曾經以為是有的。以為自己把她們一視同仁,把她們當做一個可愛或美麗的異姓妹妹來幫忙、照顧。
可妹妹與女孩,是兩回事。衛昔昤是妹妹,無條件地滿足她的願望,寵著她,哄著她;可衛昔昭,是女孩,幫助她,牽掛她,有時候也氣她、生她的氣。
完全不一樣的。
衛昔昤不會時時浮現在他腦海,不會在想見而見不到的時候心生失落,或者擔心——擔心她有沒有如裴孤鴻那樣的人纏住,擔心她會不會覺得別人很好,比他出色,比他更讓她開心。
他輕呼出一口氣,喚來小九︰「去把龍請過來,我和昔昤陪他過節。」
「酒也是不能少的。」小九了然地笑著,出門去準備了。
午間,兩大一小坐在桌前,季青城和龍暢飲,衛昔昤則像只貪吃的貓兒一樣,呼嚕呼嚕地悶頭吃菜。
吃飽之後,衛昔昤看著酒壇,拖著小下巴,好奇地問道︰「酒好喝麼?」
「你嘗嘗。」龍壞笑著給她倒了一小盅酒,「記得,一口氣喝進去才好喝。」
季青城無奈地搖頭,剛要阻止,衛昔昤已喝了一大口酒,隨即就被嗆得咳嗽起來。
「沒個輕重。」季青城一面幫衛昔昤拍打背部,一面指責龍。
龍笑道︰「第一次喝酒都是這樣,日後就好了。」
衛昔昤懊惱地看著他,「騙人,又辣又苦,太難喝了。」隨後,將酒盅推到一邊,只看著他們不斷踫杯。
這邊的三個人過節過得愜意自在,衛昔昭卻是繁忙得很。
白日里,她去廚房、庫房看了看備下的食材、酒水、因宴客借走的桌椅杯盤,來回核對一番,確保沒出錯,又吩咐下人們今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做事。
這些本是不需要她親力親為的,可今日卻不一樣,是她持家後府里第一次待客,出了差錯,就是她的不周到。
近黃昏時,李夫人第一個來了,對衛昔昭解釋道︰「我膝下只有兩子,本不該來湊這個熱鬧,可既已收下了請柬,還是過來走一趟為好。再者,你迎來送往的,我也能幫你引薦。」
衛昔昭忙由衷道謝。三姨娘雖然有心幫忙,可平日里也足不出戶,認識的人不會比她多幾個,有了李夫人從中引薦,她也就不會使得賓客尷尬了。
賓客陸續上門,許氏看著笑顏如花、八面玲瓏地應酬著來客的衛昔昭,心里別提有多不好過了。偏偏很多人還到她面前,夸獎衛昔昭容貌有多出眾、一張嘴有多會說話,她不能流露絲毫的不快,還要和顏悅色地點頭稱是,承認自己多有福氣。
若不是為了兩個佷女,她又何苦受這等罪!
她心里只盼著她們給自己爭氣一點。樂瑩言之鑿鑿,說衛昔昭的手傷了,應該不會是假的,那麼今晚出風頭的,也只能是許家的人。
那些荷花盆栽擺放在花廳外,臨時搭了個小涼亭,四角掛著大紅燈籠。來客都是左看右看,嘖嘖稱奇。
許太夫人是女客中最後一個到的,李夫人迎上前去,兩人自然又是一番相互打趣。
臨開席前,偌大的花廳之內,完全布置妥當。
自東向西,居中兩張桌案,是留給季青城、裴孤鴻的;左右下手各是一列桌案,供各位女客就座。而花廳西面,則早已備下了筆墨紙硯、琴、箏等供閨秀展才藝助興時使用的物件兒。
季青城、龍、衛昔昤三人相形走來的時候,衛昔昭見衛昔昤的一張小臉兒紅撲撲的,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而季青城與龍交談了兩句,哈哈大笑,就讓她更覺得奇怪。
衛昔昤如小鳥一般到了衛昔昭近前,拉低她身形,耳語道︰「他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醉了。」
衛昔昭聞到了衛昔昤嘴里的酒氣,不由愕然,「他們醉了倒沒什麼奇怪的,你是怎麼回事?這麼小就跟他們一起喝酒?!」
衛昔昤忽閃著大眼楮,「前後也就喝了兩小盅,我沒醉啊。」
喝醉的人才會說自己沒醉,可是,只喝了兩小盅……衛昔昭弄不明白了,這小家伙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醉話?
此時不是糾結這問題的時候,估計八歲的孩子就算醉了也不會撒酒瘋,不需擔心什麼,衛昔昭吩咐沉星照顧著衛昔昤,之後又命人去搭了一張桌案過來,知道季青城是要讓龍一起赴宴。
季青城看到一身淡紫色的衛昔昭,頓住腳步,仍是笑,「巧了。」隨後,手抬起,將一朵紫色香花別在她發間,隨後審視片刻,「好看。」
衛昔昤沒說錯,這家伙真醉了。
幸好,季青城沒再逗留,徑直闊步走向居中的桌案,手敲了敲居中的桌子,「給世子坐,你我在兩旁就是。」落座之後,二話不說就要酒,「藍橋,去取。」
所有女客默契地起身、齊聲見禮。
季青城卻指著衛昔昭問︰「你怎麼不坐?」
衛昔昭以不變應萬變,無言施禮,隨後走向衛昔就座的桌案。她終歸是晚輩,沒道理坐到前面去。
季青城又道︰「過來,離我……們近些,有什麼事,能及時吩咐你。」
滿堂落針可聞,眾人全部看向衛昔昭。
衛昔昭覺得自己快瘋了。
「昔昭,過來坐吧。」許太夫人打圓場,「侯爺、世子爺居住在衛府,和昔昭說話就隨意些。」讓這兩個人糾纏這些問題,一點好處也無,只會害得眾人都以為季青城已經看中了衛昔昭——那她的樂芊怎麼辦?
「沒錯。」季青城還算配合,衛昔昭落座之後,不再說什麼。
很多人疑惑地看著龍,不知道名不見經傳的這位俊美少年究竟什麼來歷,竟與季青城交情匪淺。而龍坐在那里,從容愜意得很,似乎這賓客雲集的花廳只是他自家的書房,不見絲毫不自在。
稍後,裴孤鴻來了。當著外人,他和季青城還算客氣,言辭不似私底下那般犀利。
宴席開始後,小丫鬟們魚貫而入,奉上佳肴美酒。
許氏起身主持閨秀展示才藝這一環節。她原本是想讓衛昔昭主持的,懶得受那份累,卻又怕季青城又因為衛昔昭開尊口說話,就打消了那念頭。
有人當場起舞,例如許樂芊;有人當場作畫,例如許樂瑩;還有人作詩、展示書法……等等。
許樂芊的衣服很費了一番功夫,顯得她縴腰不盈一握,而一身火紅在起舞之時,煞是好看。如果沒有那般歹毒的心計,真真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尤其一雙丹鳳眼,太過嫵媚勾人。
而許樂瑩作畫功底不錯,雖然,在衛昔昭眼里還比不上季青城的一幅信手之作,卻也引得眾人連聲稱贊。
觀看的過程,是一種享受。輪到衛昔的時候,衛昔昭的眼神格外專注。因為開場的是許家姐妹,而衛昔是最後壓軸的。
衛昔今日穿了一襲鮮少上身的素雅淡青色,站在場中,煞是悅目。她似乎並沒把這宴席放在眼里,在一堆樂器之中,隨意選了一支長笛。
低聲悠揚婉轉,在這夜里,如一縷清風,蔓延至花廳每個角落。讓人們的心,完全安靜下來,腦海中不自主地浮現出青山綠水的田園之景。
余音緩緩消散,衛昔舉步走回座位的時候,居中而坐的三名少年率先緩緩拍掌。
人們這才回過神來,齊聲叫好。
許樂芊和許樂瑩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想著是不是也應該壓軸獻藝,而不是首當其沖。
許太夫人站起身來,「好好好!今日宴席,算得圓滿,各位也能盡興而歸了。來,我們一起與侯爺、世子爺、龍公子同飲此杯!」
季青城卻看向衛昔昭,「你怎麼回事?為何不曾獻才藝助興?」
「侯爺不知道,」許氏忙接話道,「昔昭前些日子把手傷了,她擅長的又都是須得動手的才藝,如作畫、書法、撫琴,是以,沒有勉強她。」隨後又環視眾人,「這些日子她幫我打理內宅,也是辛苦得很,也無暇再苦練擅長的這些才藝。我這心里甚是可惜啊。」
許多人帶著幾分惋惜看向衛昔昭。
衛昔昭怎麼想怎麼不舒服。許氏這話的重點,似乎是她因為打理內宅荒廢了之前所學,就算是手沒傷,也不能展示什麼才藝。
許氏就是衛府第一個不顧衛家臉面的人!
「是麼?手傷得很嚴重?」季青城問道,裴孤鴻也帶著幾分關切看向衛昔昭的手。
衛昔昭還未說話,衛昔已站起身來,而先出聲的卻是衛昔晴︰「侯爺,大姐的歌聲也是極動听的,昔晴兒時听過幾次,至今仍不能忘。」說著走到衛昔昭近前,「大姐,我幫你撫琴好麼?」
沒想到,衛昔晴也會在這時候出聲幫自己。衛昔昭覺得自己以往對她的了解太少了——這應該是個性情極復雜的女孩兒,而其中的一大優點,就是識大體。她若不是誠心幫忙,坐在那里或是說件自己不曾學過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可她沒有。
衛昔聞言一喜,「四妹說的對,我二人都可以幫你撫琴,你選個曲子就好。」
可是,歌喉算是天生的,算不得自己的才藝。如果要讓外人看,就該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畢竟,衛家嫡女也代表著衛家的臉面。要做,就該是最好。
衛昔昭對兩個妹妹報以感激的一笑,之後回答季青城的話︰「其實手只是受了點皮毛小傷,不礙事的,這兩日已經痊愈。今晚本想躲懶,可侯爺、世子若是興致正濃,昔昭也只能獻丑了。」說著話,將手上纏的棉紗緩緩除下。
青蔥十指,完好無損。
許太夫人、許氏、許樂芊都是強忍著沒有去看許樂瑩。
許樂瑩驚得手里的杯子險些拿不住。衛昔昭把她騙了!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比許樂芊強不了多少,不同的是,許樂芊吃虧吃在明處,而她則是吃在了暗處。
裴孤鴻放下心來,笑著點頭,「你若能撫琴展歌喉,自然是求之不得。」
季青城則留意到了許家人臉色的微小變化,知道某只小狐狸又把人擺了一道,含笑頷首,「我亦如此。」
古琴放在花廳中央,衛昔昭從容落座,輕撥琴弦,試了試音色,之後,動听的琴聲從指間流淌而出。初時清冽甜美如泉水叮咚,忽然逆轉而下,傷感而大氣蒼涼的曲調蔓延開來。
季青城的視線凝注在她臉上、指間,她周圍所有的一切逐漸遠去、消散,最終留下的,只有她的清麗身姿。
淡淡水紅色的雙唇輕啟,柔美清脆的歌聲逸出唇畔。
她在唱︰
月光寒,塞外沙場,
劍斬十年馬亂兵慌。
歸程遠,斜陽孤鴻,
難敵紅塵俗世滄桑。
誰不側目,逍遙人間,少年輕狂。
誰不傾慕,馳騁沙場,鐵血兒郎。
誰人知曉,一生憧憬,泛舟湖上。
誰人看到,一生戎馬,夢境荒涼。
他曾憶,烽火狼煙,豪情萬丈。
他曾記,萬人隕歿,一人名揚。
他曾泣,錦繡之下,知己深葬。
他曾覓,孤絕夜里,一線暖光。
血淚一肩扛,孤身回家鄉。
無盡榮華後,徒留一世傷。
英雄,
曾是誰家少年郎,
孤身回家鄉,
徒留一世傷。
……
這是大周廣為傳唱的《英雄賦》。
開國皇帝的兄長,是前朝治世良將,而最終,在凱旋還朝途中,被削去官爵,只身返鄉。
最悲涼,是途中舊傷發作,最終埋骨他鄉。
這《英雄賦》,是他的結發妻自縊而亡追隨夫君赴黃泉之前的絕筆。
開國皇帝識音律,擅譜曲,在他身懷滿月復不平、揭竿起義再到登基之後,便有了這一首嘆息英雄一生戎馬而不得衣錦還鄉的哀歌。
開國皇帝以這哀歌警醒後世君王,不得親小人遠賢臣,尤其是曾為大周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武將,要善待,不可因為一時意氣便行殺伐之舉。
衛昔昭將曲調略做了調整,使得這首歌由女子唱來更容易,自然,也更動听。
琴聲歌聲之中,季青城想到的是自己的父親,是衛玄默,是諸多曾被皇帝貶斥、降罪過的武將。
她在唱的,是很多人很多時候的心境。
她是不是也為那些人、為她的父親酸楚、不甘。
她的父親出征不久,她是不是借這支歌抒思念之情。
她又是不是在提醒眾人,衛家女子,即使不曾習武,不能上陣殺敵,也不曾忘記自己是名將之後,以父為榮。
合情合景合出身,琴聲蒼涼、歌聲傷感,卻又是那般引人入勝,想她一直唱下去,即便心頭悲傷,也願意。願意享受這一份悲傷。
只是,世間沒有不絕的琴聲,沒有唱不完的歌。
衛昔昭淡淡一笑,緩緩離座。
憂傷的美麗的夢境被終止,讓人不得不回到現世中來。
靜默之後,滿堂彩。
許樂芊和許樂瑩則同時看向裴孤鴻、季青城。
他們沒有出聲,沒有喝彩,可凝視著衛昔昭容顏的雙眼格外地亮,閃爍著讓她們覺得恐慌的光華。
那種目光,意味著什麼?
她們真的不願意去想,不願意承認。
許太夫人和許氏的心情一樣,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走。
花的是許家的銀子,費心費力地準備了這賞荷筵,可結果呢?搶盡風頭的卻是衛昔昭。
這叫什麼事?!
接下來的時間,對于她們來說分外難熬。待到曲終人散時,笑容是再也掛不住了,倉促地離開花廳。
衛昔昭留下來,盯著下人將花廳收拾停當。
沉星走到衛昔昭近前,低聲道︰「莫公子在外面,說是賞花,卻只看著花廳門口,有好一會兒了。奴婢估模著是等您呢。」
衛昔昭看看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衛昔昤,「你送五小姐回房吧,我出去看看。」
沉星稱是,挽著衛昔昤的手走了。
莫兆言站在小涼亭的大紅燈籠下,一身落寞,臉色卻很平靜。
衛昔昭走過去,「公子怎麼站在這里?」
莫兆言浮現出俊朗的笑容,「許久沒見到你,想等等看。你瘦了,可是太累?」
「還好。」衛昔昭咬了咬唇,遲疑問道,「上次提親的事,昔昀是怎麼與你說的?這些日子了,我也沒顧上問她。」
「她說,衛大人不想早早給你定下親事,說若是我執意前去,衛大人少不得將我攆出府去,且不會再幫家父鳴冤。」莫兆言語聲轉低,亦轉為苦澀,「我自然不敢再堅持。只恨自己無能,想錯了路。」
「怎麼說?」衛昔昭對他的想法有點好奇。
「聖上寬仁,雖然圈禁了家父,卻不曾為難過我,我仍可考取功名。我該做的,是發奮讀書,來日憑借自己救家父出苦海。」莫兆言轉臉看向別處,「可我之前卻想走捷徑,想讓衛大人成全我此生夙願,著實可笑。」
「這麼想,很好。」
隔了一世光陰,隔了一場生死,他想明白了,她卻愈發難過。只是也曉得,眼前這文弱書生心智不堅定,不知何時就又會變了心跡,甚至還會走上遭人利用的道路。
「昔昭,你方才的歌聲、琴聲我听到了,很動听,也很讓人心生悵然。」
「因為英雄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英雄苦,所以詞苦曲也苦。」
「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昔昭,你……」莫兆言語聲頓住,沉吟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你在我提親之時,會答應麼?」
自然不會。對他的那份心,早已冷了,死了。可衛昔昭沒有說實話,「那豈是我點頭搖頭就能算數的事。還是要看父母之命。」
莫兆言凝視著她的眼楮,「只說你,你會答應麼?」
衛昔昭卻垂下眼瞼,「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不能一擲千金,不能送罕見之物討你歡欣,我有的,不過一腔情意。昔昭,我是真心的,想一生伴著你、護著你,想給你一世安好。」
是這樣熟悉的話語。不論真心假意,他的話,與前世如出一轍。
什麼都沒有,你拿什麼護我?又拿什麼給我一世安好?衛昔昭很想直言反問、還以最刺心的諷刺。隨後又覺得可笑,前世不是最喜歡听他說這種話麼?反駁又是何必,用話語來報復麼?太輕微。他還沒付出代價,就使得他受傷逃避,不是明智之舉。
衛昔昭轉身,抬頭看看夜色,「天色已晚,公子回去歇息吧。」
莫兆言無從分辨她的心跡,她說的話,要麼模稜兩可,要麼就是逃避。這不是心急的事。他點頭,「你也是。告辭。」
看著他的背影,衛昔昭的手緊握成拳。
有時,想看到他。看到他,才能提醒自己,絲毫也不能大意,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出了寥寥數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話語,不要把任何人的言行記掛在心。這世間太虛假,肯拿出真心的人太少。
可看到他,又是無法忍受記憶的折磨。觀望前世,看著另一個自己,被他和衛昔昀把自己當做玩偶一樣,可以信手拈來,可以隨意丟棄。
長發曾被他輕撫,想剪掉!手曾安放在他掌心,想砍掉!
是如此的厭惡,無以復加。
厭惡前世的自己,蠢、笨、自以為是。
是的,也許該怪的只有自己,可他與衛昔昀,卻是鮮活的記憶源頭,他,尤其如此。
衛昔昭閉上眼楮,深吸進一口氣,漫步游走到別處,身形融入衛府夜色。
不知不覺,竟已走到後花園內。她暗自苦笑,不知何時,在看到莫兆言的時候才能平靜以對,不再如如今這樣心神紊亂。
轉身之際,有人故意輕咳一聲。
衛昔昭嚇了一跳,見是季青城,就轉為緊張。今日面對的可不是什麼侯爺,而是一只醉貓。
「每次你見到莫兆言,都會異于平日。你告訴我,這是為何?」季青城說著,走到她面前。
衛昔昭強作鎮定,「有麼?沒有的事,侯爺多慮了。」
「你的眼楮,騙不過我。」季青城語聲篤定,「你傷心。」
衛昔昭索性順著他說違心話︰「我的確是傷心,傷心二妹曾想利用他傷害我,一直耿耿于懷——畢竟,兒時到如今的姐妹情分是無法淡忘的。」
「為此傷心,也合情合理。我不懂的是,你為何來到了後花園,要去找裴孤鴻?」本是疑問的話語,他語氣卻是意味著認定如此。
衛昔昭失笑,「我還沒問侯爺為何出現在我身後,侯爺倒先問我要去何處。」之後舉步要走,「我這就回房了。」
季青城攔住了她,「在你心里,院中這些人,可有輕重之分?」
衛昔昭如實道︰「沒有,一視同仁。」
「不相伯仲?」季青城再次求證。
「的確如此。」
「我呢?」
「侯爺所說的院中這些人,難道不包括你麼?」衛昔昭一面回答一面四下觀望,很是心急。平時下人似乎隨處可見,怎麼她需要人在近前的時候,就連一個都見不到了?
「你我相識已久,言辭怎麼這般吝嗇?」季青城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便阻止她不停挪動的身形,「旁人待你格外不同,你都不曉得麼?」
「我……我不曉得,覺得世子、侯爺都是府中貴客,實在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同的。」衛昔昭的手極力掙扎,想擺月兌他的鉗制。抬起頭來,卻見他格外輕松地樣子,眸子亮晶晶的,含著笑意看著自己掙扎。
「那怎樣才能讓你將我與旁人區分開來呢?」季青城笑問著的同時,環住了她身形。一臂間就能將她環在懷里,如此輕盈柔弱。空閑的一只手,覆上她如雲發絲。
距離的拉近,讓衛昔昭意識到自己在他面前如此弱小,身高只到他肩頭,再加之力氣微小,強弱分明。就算自己回到前世的十五歲,頭頂至多也只到他下頜位置。她惱火,卻害怕出言不遜惹得他得寸進尺,低聲道︰「再不放手,我可就喊人了。」
回應她的,卻是被更緊的抱住。
酒香、杜若香、灼熱的氣息,涼如水的月色,緊緊的擁抱。
一切,都在詮釋著曖昧不清。
衛昔昭強迫自己冷靜,故技重施,放松下來,抬起頭淡淡笑問︰「侯爺到底要做什麼?不需強來,我依你就是。」
季青城面容趨近她。
衛昔昭強壓住向後躲閃的本能,身形不動,雙唇卻無意識地抿緊。
「怕了?」季青城笑了。
「沒有。」衛昔昭繼續說違心的話,「侯爺想怎麼樣,我又能如何。」說完心里想著,這樣他總該覺得無趣了吧?因為他似乎不喜歡別人太過順從,太順從他反倒會沒興致再氣再逗別人。
只是今日的季青城是不和她也不和自己講道理、講理智的——
他的容顏趨近,雙唇準確無誤地落在她唇上。
衛昔昭愕然地睜大了眼楮。向後躲,後腦被他扣住,動彈不得。身軀連同手臂,被他箍得更緊,毫無掙扎的余地。她只能用力咬住唇瓣,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能做。
青澀而毫無章法的吮咬,到品嘗到甜美的悸動,再到不滿足淺嘗輒止而近一步的強勢的索取,想汲取更多的屬于她的甜美。
男子的氣息,透過唇齒,分外強烈地傳遞給她,讓她恐慌;彼此雙唇的觸踫帶來的感覺,如驚濤駭浪一般,迅速蔓延至全身,讓她覺得肌膚滾燙,失去力量。
頭腦如何也不能清醒,不能思索自己能想什麼辦法逃離此地,逃離開他。
僵硬的身軀轉為柔軟,連唇齒都喪失力氣。他無法去分辨是她從心底變得柔軟,還是掙扎不過所幸順從。他只是為之欣喜。
撬開她唇齒,生疏而強勢地攻城略地。呼吸無從控制,急促,灼熱。
衛昔昭覺得自己變成了一葉小舟,沒有著落地漂浮在屬于他的氛圍、氣息營造出來的汪洋大海。
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
最終喚醒她意識的,是心弦的顫動。
狠狠地用力呼吸,拼命扭動身軀,貝齒扣住,咬住了他的唇。
季青城終于松開了她,卻仍是握著她的手,「要記住。你與別人不同,我在你心里,亦應如此。」
衛昔昭已經沒力氣回答了,用最後的一點力量點了點頭,揚手掙月兌。
他沒再挽留,松開了手。
衛昔昭後退幾步,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急匆匆離開,之後,無意識地加速,快步跑到了玲瓏閣門前。這才覺得安全,她緩緩蹲去,用雙臂環抱住自己。
發生了什麼?怎麼發生的?
全亂了。
——
正房。
許太夫人目光凝重,注視許樂芊許久,才語重心長地道︰「樂芊,你若有心陪伴你姑姑,覺得平日里能幫她,就留下來多住一段時日。若是覺得有心無力,就回府吧。與其留在這里徒惹傷心,倒不如回去另覓別家。達官顯貴有的是,比侯爺更出色的雖然少,可若是留心,總能找到的。」
「您這是什麼意思?您在說什麼啊?」許樂芊不是不能理解,而是拒絕理解,「我不回府里,我就要在這兒住著。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若是傷了心,一日如三秋。」許太夫人語氣低沉,「我是為你好啊。」
許樂芊說著,站起身來,高聲道︰「我不要您為我好!」似乎不這樣就說不話來似的,又瞪著許樂瑩,「您怎麼不讓她也回去?今日若不是她被衛昔昭騙了,怎麼會讓人搶走風頭白忙一場?您偏心!」
「姐姐,事出有因啊。」許樂瑩語氣平靜,听不出情緒來,「我當時留意的只是血跡是真是假,又不方便查看傷口。也的確是我大意了。」
許樂芊冷聲斥道︰「沒有那份心智,就別自作聰明將事情攬下來!」
「看看你這毛躁性子!」許太夫人也冷了臉,「沒人責怪你前些日子給家門抹黑,你倒說起別人的不是了!今晚讓你姑姑開解開解你,明日回府去!」隨後拂袖而去。
許樂芊扭頭就回了房里。左思右想,又是氣又是無助,覺得呆在房里就是坐以待斃。
不能離開衛府,不想日後見不到季青城。
旁人都認定了季青城和衛昔昭之間有什麼……
錯過今晚,日後真被帶回府里可怎麼辦?
文雅的討好他不要,那麼,不妨換個方式!
打定主意,她找了件東西出門,徑自去了書房,交代了隨行的丫鬟幾句,獨自走進院中。
小九守在廳堂門口,「侯爺還沒回來,小姐明日再來吧。」
許樂芊瞪了他片刻,將藏在袖中的剪刀反手抵向自己的咽喉,「你不讓我進去,我就死給你看!」
小九懵了,「你就是要自殺,也不應該跑到我們侯爺這兒來啊……」莫名其妙!
許樂芊真急了,「你讓不讓我進去?!」
「您進去就是,千萬別想不開。」小九沒辦法,只得讓出路。
季青城回來的時候,就覺得氣氛不對,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小九跑過去,輕聲回稟了幾句。
季青城挑了挑眉,轉身要走,又吩咐了一句︰「去把裴孤鴻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