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個夏夜,自己因為打了君禹兒一耳光而被君若灕罰跪在養清殿。那夜,白衣銀面的男子出現在她面前,宛若地獄中最陰鷙的魔鬼。她還記得他鉗住了自己的下顎,那拇指上的扳指,涼意直刺心髒。
那個扳指,是黎樾棠的。
如今,她握著他的手,那干燥的大掌上雖然傷痕累累,但是她依然記得那掌心的溫度。
所以,他只能一直在那里躲著,看鮫珠去熱安胎藥著急,看她下午沒有同往常一般出來曬太陽著急,看她晚飯好像吃了沒多少而著急,這層層著急疊加起來,讓他在等著她睡下之後,再也忍不住,偷偷走了進來。
黎樾棠皺了皺眉,想起白日里鮫珠說她做惡夢的事情,她現在這個樣子,不會是做惡夢了吧?那怎麼辦?地樣人卻。
他在穩住身形之後倉皇後退,卻因為過度的驚慌而被反應過來的嫵清音追了上來,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這一刻,他卻怕的要死,怕的渾身哆嗦。
她……
他是黎樾棠,卻是廢人黎樾棠!
嫵清音剛拉住的黎樾棠的動作,再次被震驚的松了開來。嫵清音的追問在身後響起,黎樾棠再次踉蹌了一下,可是這次他沒有回頭,他只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匆匆逃離了這個讓他生懼的房間。
可是不能,他告訴自己,黎樾棠,你沒資格!
黎樾棠坐在嫵清音的床榻一側,看著那惡夢中的人兒卻只能干著急。他很想上前擁著她告訴她別怕他一直在他會一直陪在她身邊,就算不能擁著那握著她的手給她力量也可以——
黎樾棠在離開之後,嫵清音理所當然地追了出去,卻在跑了沒幾步之後,被小月復傳來的疼痛打斷。
「鮫珠,去把那藥熱一下好嗎?稍微一熱就好,端來我喝了它!」嫵清音抬頭對鮫珠道,她要喝了那碗藥,那碗由黎樾棠端來的藥。
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黎樾棠。這樣的黎樾棠,憑什麼和嫵清音相認,又憑什麼,再以「黎樾棠」的身份站在她身邊?
嫵清音低喊的音調漸漸提高並伴上了哭泣,黎樾棠听著那淒迷的聲音一直喊著自己的名字,只覺得左胸腔最空的那個地方痛的快要讓他死掉。
「你是阿黎對不對?你怎麼會在這個地方?還有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她驚恐的後退,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她看見的不是真的,黎樾棠一定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阿黎,你真的不會……」嫵清音的淚水洶涌而下,她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哭泣的聲音,她知道那樣黎樾棠會更痛苦,可是她怎麼擋得住,那淚水的滑下。
「阿黎,醒來,求求你醒過來……」
他告訴自己,就看一下,哪怕看一下她睡的好不好,也行。
嫵清音確實做了一個夢。
沒有人知道,他在走出嫵清音的房間之後便躲到暗處藏了起來,他看著那追他出來的身形因為月復痛而蹲倒在地時,幾乎就忍不住要走出去將她抱起來不讓她痛苦。
他怕他身上太冷,會凍到嫵清音。
並且那聲音持續不到四聲,他的喉嚨便已經疼的冒火。
那好看的細眉此刻正緊緊皺著,有輕微的薄汗在她鼻尖聚集,嫣紅的唇瓣此刻被她緊咬著,血色漸漸流失成了蒼白。
「不,阿黎,不要……」她驚得後退,親眼看著那個在離開她擁抱之後的黎樾棠身子直直向後倒去再也不可能起來,她嚇得哭泣,跑過去搖著黎樾棠的身體哭喊著讓他醒來,對方卻一直凸睜著雙眸再也沒了一點回應。
嫵清音認出了他,他沒想到她會認出他哪怕自己現在一張臉已經面目全無。他听著她叫他「阿黎」的時候多想上前將她擁入懷中,用最大的力氣抱著她告訴她「是的音兒,我是阿黎,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音兒,別再喊了,阿黎就在這里,在這里陪著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不是應該在拿了寶藏之後擴展兵力,等著奪回自己的江山嗎?zVXC。
那掌心的溫度,也是屬于黎樾棠的。
「阿黎,不……」她低低喊著,拼命否認那張臉是黎樾棠的卻又止不住自己上前擁抱對方的步伐,可是那微顯佝僂的身軀甫一入懷時,她卻幾乎被對方身上的溫度凍僵。
她抬手掩唇,卻掩不住霧靄雙眸里震出的淚水,一片模糊的視線中,她顫著聲音低低喊道︰「阿黎,是你……?」
她想,暫時還是不要去找黎樾棠了。他的倉皇逃離不正告訴她,他不想與她相認嗎?
一直到下午曬太陽的時間,黎樾棠都沒有再出現,嫵清音黯了黯心神,知道他短期之內是不會出現了,所以出門的心情也沒有了,天黑之後,更是早早就歇下了。
算了,不要去想了嫵清音,你不是說,從此要將黎樾棠這個人從你的世界里割舍嗎?如今這麼痛,算什麼?
說完,他調轉身子便向外奔去。
是黎樾棠!
「音兒小姐你等著,我這就叫蘇先生過來!」鮫珠說完,便朝外奔去。
只點了微弱燈燭的房間內,暖爐帶來的暖意驅走了一室寒冷而顯得這深夜格外幽靜。就在那幽靜之中,漸漸有很輕的腳步聲走進,在房門輕輕的「吱呀」一聲後,有高大卻微顯佝僂的身形,小心翼翼地進入了房間。
她好像睡得並不好。
他還是君若白的時候,哪怕君若灕的軍隊打進了宮里他都不曾害怕;那個殺他的人將他活活掐死的時候,他也沒有害怕;成了黎樾棠之後面對陌生的人陌生的過度陌生的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同樣沒有害怕。
低低的聲音在黎樾棠剛走到嫵清音床前時從她唇齒間逸了出來,他一驚以為嫵清音醒了,等了半晌發現只是她的夢囈之後才放心坐在了她身邊。
可是不能夠!
嫵清音因為心底的驚詫而不自覺地松開了黎樾棠的手,那驚詫甚至讓她退後了一步。
他的武功不在,再也保護不了她;他的聲音不在,再也不能和她正常交流;他的健碩不在,反而留了一身傷疤一到陰雨天就會疼的睡不好覺……
「可是……」鮫珠還是有些猶豫,嫵清音那蒼白的臉色哪里像是沒事的樣子。
因為長時間的等待黎樾棠凍得手腳有些僵硬,如今沒有內力的保護他冷的更快,他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了口氣,走到暖爐那里暖和了自己並將那身冷意去掉之後,才走到了嫵清音床邊。
「唔……」
還有,他是真的不會說話了,還是因為想留在她身邊而故意扮作了啞巴?
「你若不是阿黎,你又怎知,我在叫你‘阿黎’的時候,那個‘黎’,是哪個字!」
「你誤會了!」黎樾棠忍著恐懼的哆嗦在紙上匆匆寫下這四個字遞到了嫵清音面前,然後像是怕她不相信一般,又繼續寫道︰「你說什麼‘阿黎’我听不懂,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你認錯人了……」
嫵清音痛苦地閉上了雙眸。
「沒關系,扶我進屋躺下好嗎?」嫵清音勉強做了個笑容示意自己真的沒事,待鮫珠將她扶到床上躺下之後,她看到了一直安靜躺在桌子上的那碗安胎藥。
是了,她第一次見啞奴的時候便覺得他身形很是熟悉,她甚至有種看見了黎樾棠的錯覺,可是他的臉,他這傷痕累累的身體,他這佝僂的背脊……
嫵清音一直沉默的哭泣嚇壞了鮫珠,她咬了咬唇最終決定先去找蘇慕,哪怕對方是在閉關研制藥物,她也要把他叫出來。
是的,他害怕。
所以他只有逃離,逃開有她的地方,抱著最大的恐懼,逃開那個有嫵清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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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的問題砸向黎樾棠,他只覺得身上的寸寸皮膚都被那問題砸的痛到極致。他慌張搖頭,再搖頭,想張口否認自己不是卻在張口之後才發現自己用盡力氣才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而已。
那哪里是人的溫度,那般冰冷,嫵清音嚇得抬頭去看,卻見黎樾棠雙眸凸睜著看著前方,人早已沒了呼吸。
在夢里,一會兒是君若白的臉朝她笑著,一會兒是黎樾棠的臉陰鷙地看著她,然後兩張臉不斷地換來換去換來換去到最後突然變成了黎樾棠現在那張啞奴的臉。
「不,鮫珠,回來!」嫵清音連忙伸手拉住鮫珠的小手阻住了她前行的步伐,她忍著痛搖了搖頭,細細喘息待那疼痛緩和了之後才搖頭道︰「鮫珠,我沒事的,你不要去打擾蘇慕,我沒事的,休息一下就好……」
黎樾棠本來要逃走的步伐,重重地踉蹌了一下,若不是旁邊有桌子可以扶住,他想,他現在定會跌倒在地。
「音兒小姐,你怎麼了?」鮫珠一見嫵清音捂著小月復頓在了那里連忙上前扶住了對方,「是不是肚子痛?這到底是怎麼了那啞奴是誰啊音兒小姐你這般著急?要不要我去找蘇先生?音兒小姐你說話啊你別嚇鮫珠啊!」
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只能像個見不得光的賊一樣躲在黑暗里看著她,看她痛苦看她難受卻不能上前與她相認,他從來沒有如此恨過,如此沒用的自己。
黎樾棠,你如此廢物,活著還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