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沒有說話,低下頭,停了停,一頭撞了過來,撞向燕碧城的胸膛。
他沒有躲閃。
于是在沉悶的撞擊聲里,退了五步,面色已經變得蒼白。
他的呼吸已經艱難,心髒在劇痛。
管家很用力。
于是兩個人對視著,一起喘息。
一起扭曲著面上的肌肉。
管家握了握拳,瞪了瞪眼楮,又要撲身而上,卻被楓如畫拉住了胳膊。
「老伯」楓如畫在哭泣︰「你不要怪他,他盡力了,他是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老伯」
如畫在懇求。
管家停下,盯住燕碧城痛苦的眼神,慢慢松懈,兩行淚水,卻已經流了出來。
「到底到底是怎樣的經過?」管家的聲音還在哽咽。
整件事情的經過,是楓如畫說出來的。
說完的時候,管家就彎下腰去,很慢,很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沉默著,走出了大廳。
大廳里立刻空闊起來。
這里本就很大。
現在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兩位客人。
主人已經不在。
楚飛煙已經不可能還坐在這里笑語盈盈,勾魂奪魄。
連葡萄也沒有。
「小姐多日沒有回來,冷室里的水果,我們也實在不懂得照料,已經腐敗了,請公子和楓小姐原諒。」菜上齊之後,管家曾經如此致歉過。
菜還是六道,和前兩次一樣的菜式,一樣的精心烹制,一樣的色香俱全。
酒還是八十年的陳釀。
這里燈火通明,並且涼爽,一掃北方夏季白日里的燥熱。
這里曾經有過四個人。
曾經有過一個香艷,令人心跳,出軌並且近乎罪惡的故事。
這個故事沒有結尾。
這個故事的結尾仿佛成為了兩個人,兩個淪落孤獨,心懷迥異的人。
那個時候至少還有一個人,在希望。
在楚飛煙舉起那把沉重的,卻讓她渴慕的碧玉劍的時候,她說完了她一生的心思。
燕碧城沒有听到。
听到的,只有那一把,會隨著他的心傷,悸動鳴叫跳躍的碧玉劍。
碧玉劍現在是沉默的。
或許因為,他根本無話可說。
楓如畫的眸子,卻正在訴說著千言和萬語,她的眸子因此而靈幻並且不可方物。
她本就是靈幻的,她的美麗,仿佛已經不應為這個世界之所有。
每一次當她開始用她的眸子訴說的時候,她的眸子就會愈加靈幻的如同一縷暗夜中忽然投射出來的,晴空里的陽光。
她在訴說她的心事。
她的心事無人能懂。
就如同楚飛煙曾經的心事,全天下,並沒有人能懂。
他能懂得的,也許是不同的事情。
也許,根本就沒有男人,真的能懂,女人的心事。
就像春風,自解溫柔的時候,如何,怎樣,還要怎樣,才能去懂得,春風里的一片落花的心事?
這個世界本就充滿了難解的題目。
解開了,不過是,尚且,不能解。
如畫慢慢舉起了一杯酒。
她要灌醉她自己的靈幻。
和她自己的美麗。
她並且在同時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他也舉起了自己的杯子。
他們一起喝下了一杯,陳釀了八十年的酒。
這杯酒,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要蒼老。
所以這可以化解,他們的迷惑。
為什麼,人總要在漸漸面對死亡的時候,才能開始懂得更多的道理?
為什麼人因此,會開始變得純真?
或者更加窮凶極惡?
蒼老仿佛能讓人變得純粹。
就像初生的樣子。
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終于要從他所是,歸于他只能所是。
他帶不走任何他自己以外的東西。
這讓人和事情變得極其簡單。
這本就是一個簡單的道理。
或許,因此這是一個只有智者,或者瀕死,以及初生的人,才能懂得的,深奧的道理。
「我們都不想離開。」管家悲戚著自己的臉,以及在他身後的許多人的臉︰「謝謝公子,謝謝小姐,這一大筆錢,夠我們花用一生了,可是」
「可是你們要留在這里?」
管家極快的點著頭︰「這里已經是我們的家了,離開了,我們不知道要去哪里。」
如畫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微笑起來︰「這里是你們的家,你們不要離開,為什麼還要走呢?」
每個人都在歡笑,壓抑著,卻無法掩飾的歡笑。
實際上燕碧城留給他們的錢,可以讓這里的每一個人,變成一個富翁。
但他們依然不想走。
他們依然想做管家,廚師,打雜的,跑腿的,清掃庭院的,園丁,打掃堂屋的,甚至是,掏糞除廁所的。
于是他們繼續住在這里。
在臨近關外,偏僻,卻美麗的這一方野外,住在這個闊氣的莊園里。
沒有人知道,楚飛煙究竟能不能把這里當作家。
只是每個人都知道,這里是這些人的家。
他們在這里有自己的妻兒老小。
早起晚歸。
在每個門戶的小庭院里,栽種著青蔥大蒜,野花雜草,還能養幾只雞鴨,在各自的鼓噪里下著各自的蛋。
鵝子是氣宇軒昂的,每天挺胸闊步,在幾尺的範圍里巡游,在紳士風度里,和黃花狗一起看顧著院子的平安。
這是家。
所以他們要,把那一堆數目駭人的銀票藏在炕席底下,時常拿出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數一數。
然後繼續早出晚歸,栽種照料。
他們因此而歡樂。
誰有權利去剝奪如此的歡樂?
燕碧城也沒有。
所以他握住如畫的手,在她白女敕精巧的耳邊,輕輕說︰「謝謝你。」
在夕陽里,如畫對著管家,在這句耳語之後,溫和並且美麗的笑了起來。
「晚上鄙人倚老賣老,敢請兩位公子小姐,留席一宴,留宿一晚,我們這些下人,權作地主之誼,不知道」
「我們喜歡的。」如畫繼續溫和並且美麗的笑著︰「謝謝管家,我們正要住一晚才走的。」
管家深深地鞠了個躬,揮揮手,一群人已經散盡了。
燕碧城還在盯著如畫的耳朵。
這一切的事情,他無法應對。
他本希望逃避。
他面對過葡萄的銅棍和鐵頭,曾經也面對過常生的無恥和卑劣。
面對衣澗扉的劍和風棄天的刀的時候,從來沒有畏懼過。
他卻不能去面對,管家痛苦,失望的眼神。
楚飛煙,是他親手失喪的。
所以他說不出一句話。
如畫卻能,能說出所有最合宜,最得體的話。
原來如畫不是他的孩子。
原來,他是如畫的孩子,需要她的照料,她的寬容,她的溫和。
她的聰慧。
還有她如母性的氣息。
他在他的悲痛里,還是忍不住咬住了她的耳朵,她的白皙,柔軟,並且精致的耳朵。
如畫沒有動,沒有喊,沒有說。
沒有異議。
任憑他去咬住。
只是抱住了他的肩頭。
他的淚流下來,流在他的牙齒上。
也許他已經開始咬得太用力。
如畫,卻沒有像他一樣的痛叫。
如畫的眼楮里,在她美麗的眸子里,只是泛起了不盡的溫柔。
她要安慰他,不論,他為了什麼,去悲傷。
他並不蠢。
他在頃刻間就懂得了一切。
所以當他開始為如畫流淚的時候,他就放開了他的牙齒。
他用自己的眼淚,去摩擦如畫美麗的臉。
于是如畫咬住了他的耳朵。
咬得很用力。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痛叫了起來。
如畫就立刻松開了牙齒。
並且在滿目愛戀的看著他的臉的時候,舌忝了舌忝嘴唇。
有些故事永遠沒有結局。
因為這些故事太美好。
有些故事找不到開端。
因為它們太淒涼。
沒有人知道痛苦,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
但好像每個人都說得出,快樂是怎樣萌生的。
至少,對自己,可以說得出來,並且說得很清晰,很透徹。
卻不能有絲毫條理。
燕碧城在此時並不清楚他要去理會的,究竟是痛苦,還是歡樂。
但他總要為其中的一種去負責。
然後靜下心來,再去選擇另一種。
這就像解決吸氣之後,不可能忘記去接著解決呼氣的問題。
可惜這一切,無法像呼吸那樣自然。
在他痛苦地呼吸了一次之後,他看到如畫對著他舉起了自己的酒。
如畫沒有在微笑,沒有在痛苦。
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她卻是如此的淡定,淡然並且安定的盯著他的眼楮。
他在立刻舉起自己的酒杯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她所有的意思。
和她所有的期望,以及要求。
她的淡然的眼神正在幫助他。
于是他覺得,他忽然感覺到歡樂,必將要漫過他痛苦的心。
他寧願如此。
並且他別無選擇。
選擇痛苦有很多理由。
選擇歡樂只需要一個。
勇氣。
因為勇氣,而能產生的堅信。
每個人都需要信心。
愛能產生信心。
這就像仇恨,曾經能催生出他的決心一樣。
在他喝下這杯酒的時候,他忽然變得清醒。
這杯比他的祖母還要蒼老的酒,卻在他喝下之後,讓他覺得自己,新的就像初生的嬰兒。
對于他來說,一切,都已經變成新的。
他走過去挨在如畫的身側,坐下來,並且緊挨著她的身體。
他立刻聞到她的氣息,嫵媚,並且安寧的氣息,侵染到他的全身。
這是他在八千里之外,在八千年後,隨時隨地,都能夠聞到的氣息。
因為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于是他看到如畫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並且慢慢閉上眼楮,輕輕笑著說,說得就像呢喃,像夢囈︰「為什麼我那麼喜歡你的味道。」
他知道如畫並不是在提出一個問題。
因為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關于味道這個問題,他曾經和段輕雲詳細的討論過。
那個時候他的味道就像一匹馬。
現在他的味道如何,他自己無法知道。
但絕對不會還像一塊冰。
所以他正要笑一笑,想要說些什麼讓如畫臉紅的話的時候,卻听見如畫輕聲說︰「我想花房里的花,也已經枯萎了。」
他無聲的點了點頭,為如畫重新倒滿了一杯酒,還有他自己的。
葡萄既然已經不再。
想必花也早已不在了。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不論是那些葡萄還是那些花,都是楚飛煙的手筆。
這一位今晚不在的主人,仿佛今晚依然在這里。
在笑語盈然,深情款款,款待著兩位遠來的客人。
叢林計劃已經失敗了。
午夜計劃,該怎麼算呢?
該怎樣,去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