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在下著二十年未遇的大雪,里面聚了一屋子無事可做的販夫走卒,在煙酒飯菜的氣息里,夾雜著無處不在的汗臭和體臭。
燕碧城坐在臨窗的一個位子上,他旁邊一個車夫模樣的人,正把腳放在凳子上搓揉著。
他看著這只幾乎踫到他腿上的腳,喝下了他的第一杯酒。
這只腳光著,並且已經因為寒冷腫了起來。
凍傷是很癢的,尤其在去到一個溫暖的屋子里,喝下幾杯酒之後。
所以車夫要月兌掉鞋子搓一搓。
越搓越癢,越癢越搓。
于是整頓飯,這個車夫就在一直搓著他的腳,一邊搓一邊嘆氣,嘆幾口氣喝一小口酒。
在喝下第二杯酒之後,燕碧城已經斷定,這位車夫的腳很喜歡出汗,並且很辛苦,並且已經至少有一年沒有洗過。
他斷定的另外一件事情是,盡管他內功不錯,他也不能整夜閉著氣不呼吸。
喝下第三杯酒的時候,燕碧城已經想到了衣澗扉,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他的思維很忙碌。
車夫搓著腳的手和他的思維一樣忙碌。
所以在很長時間以後他才喝下第四杯酒,然後他還是不能不,想起楚飛煙。
他只想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想的很少,就決定不要再想下去。
于是他喝下了他的第五杯酒,就像一個終結的旗號。
要讓他自己,終結他的思緒。
在他正要開始喝第六杯的時候,車夫忽然把腳放進鞋子里,在他正要暗自松一口氣的時候,他的手背卻被那只剛剛搓過腳的手握住了。
他有二十七種方法立刻擺月兌這只手的掌握。
他有五十四種方法,可以在這只手握緊他的手背之前,施出致命的攻擊,並且可以保證,這個酒館里沒有任何人能夠見到他的動作。
他卻沒有動。
他轉過頭,就看到了一張窮苦,骯髒的臉。
這張臉上正擠著討好的笑容︰「今天出門匆忙,沒帶那麼多銀子,可這大雪天又不能出去干活兒,想多喝幾杯,公子」車夫的眼楮瞄了瞄燕碧城的酒壺。
燕碧城笑了笑,抬起手給他倒了一杯,又揚手讓小二送了幾壺酒來。
車夫連聲謝著,之後酒杯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嘴。
他的嘴現在就和不久前他的手一樣忙碌。
燕碧城卻嘆了口氣︰「你還是喝慢一點。」
車夫停下手,直起脖子把嘴里的酒吞了下去,訕訕的笑著說︰「是是,讓公子破費了。」
燕碧城搖了搖頭︰「如果你打算陪我喝個通宵,就不要一下子喝那麼快。」
車夫呆了呆,看了看窗外,雪花就像貼著窗戶灑下的鵝毛,在漆黑中潔白著。
「反正活計今天也做不了。」車夫的臉已經漲紅起來,「不如就陪公子喝個通宵。」
車夫很歡快。
可以坐在酒館里,痛快的喝上一夜的酒,不用為生計發愁,對于他來說是一件很歡快的事。
也許足夠讓他記念一輩子。
燕碧城的樣子看起來也很高興,所以兩個人的酒桌上氣氛忽然就開始熱烈,相飲甚歡。
整個酒館里的人,看樣子都很高興,興致很高。
這里很熱鬧。
車夫的酒量不錯,喝了幾十杯下去,依然神采奕奕,並且再一次抬起了腳,放在椅子邊上,一邊興致勃勃地喝酒,一邊興致勃勃地搓著。
燕碧城吸了吸鼻子,覺得空氣很好。
于是他笑著舉起杯子,和車夫踫了一下,喝了下去。
兩個人喝的都很盡興,在車夫終于倒在桌子上開始酣睡的時候,燕碧城站起來,慢慢走到門口,慢慢推開了門。
他的步履穩定,思維清晰。
他的酒量很好,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他要喝下多少酒,才會開始醉。
因為他從來沒有醉過。
他知道這其實是一個悲劇。
他也知道不論他有多少個方法,能夠掙月兌反制一只握住他手背的手,他卻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解決他現在的痛苦,不論他喝下多少酒。
他無法停止思考,想起他和楚飛煙之間發生過的,不久之前發生過的事情。
他也無法停止思念他的如畫。
雪還在下,天還沒有亮。
在冰冷的空氣里,他深深的呼吸,並且輕輕仰起頭,閉上眼楮。
他仿佛正在努力讓冷冽的空氣洗淨他的身體發膚和他的思想。
洗得就像污濁之外的,這一片無際的雪那麼白。
那麼無暇,不惹塵俗。
酒館的門在他身後慢慢合攏,酒館里的人,已經稀落,並且安靜。
在一聲破敗,低弱的撞擊聲里,終于合上之後,就把他留在了這個被雪覆蓋著,空無一人的世界里。
這個世界如此漆黑,卻到處都泛著微弱,刺目的雪亮。
在漆黑中的雪亮。
這是一個冷清,冰咧,並且寂寞的世界。
當他睜開眼楮的時候,他的眼楮里面有的,是同樣的,深深的寂寞。
寂寞的就像漆黑中的落雪。
就像這個世界。
他邁開步子走了出去,走進了漆黑里,雪亮中。
他知道一定有很多時候,一定有別的人,曾經同樣孤單過。
曾經同樣寂寞過。
就像他自己一樣。
他不知道的是,當他睜開他的眼楮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衣澗扉也忽然睜開了他的眼楮,眼楮里彌漫著同樣的孤獨和寂寞。
他們用同樣的眼楮,在凝視著他們自己的世界。
這個世界有些陌生,出乎他們的意料。
這個世界卻又有些熟悉,正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所以他們的眼神里,也都有些失望泛出來。
意料之中的事情,常常會讓人有些失望的。
尤其是他們所意料的,他們並不喜歡。
衣澗扉的眼楮里的世界,很溫暖,也很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