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士英府邸出來的時候,朱成功神情恍惚,一直如墜夢中。他與妻子少年夫妻,長子鄭經如今虛歲都七歲了。妻子良順,幾房姬妾都是樣貌出挑,從來就沒有想過在外如何廝混。只是一門心思想要通過自己的雙手,將這搖搖y 墜的時局扭轉過來,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未曾想,一場酒醉居然莫名其妙的就跟皇後有染,而今還誕下了皇子!馬士英看向自己的眼神,便如同孫婿,開頭雖然嚴厲,可語氣到後來愈發變得和順起來。馬士英希望自己忠心報國,馬士英希望自己聯絡軍中好友支持立儲……從馬士英的話里不難看出,時過境遷,而今首輔大人的想法逐漸變了起來。從前也許還有過廢帝自立的念頭,到了現在完全變了。因為他的孫女生下了唯一的皇子,他的兒子沒有一個有出息,所以他要繼續忠于這個大明,繼續做大明的郭子儀。甚至現在就開始安排身後事了。
馬士英說他老了,身子骨不經用。兒子又一個比一個廢物,這些年朝野間又得罪了太多的人,想來死後會禍及子孫後代。馬士英將希望放在了朱成功身上,希望將來朱成功能扶持著‘太子’登基,希望將來馬家有難的時候能照拂一二……
騎在澳洲人贈送的阿拉伯駿馬上,朱成功思緒萬千,整個腦子亂成一團麻。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原本只想著做一代名將,收復河山。待重整山河之後,飄然歸去,去澳洲,去安南,做一方富家翁,過一番恬靜的田園生活。可殘酷的現實,卻將他牢牢地綁在了這個朝廷。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可當初在澳洲所學,朱成功記憶猶新。他讀到了,听到了,並且親眼看到了皇權之外另一種模式的政權,是如此的蓬勃,日新月異。若大明沒了皇權,便如澳洲一般,又會是什麼模樣?
理想,羈絆,在腦中糾纏著,化作千般思慮,一時間讓朱成功頭疼y 裂。便仿佛有如泰山壓肩一般,沉重的讓他喘不過氣來。
眼瞅著就要到家門口,朱成功驟然撥馬往回走︰「派個人告訴夫人,便說本將今晚在三叔那里用飯。」
「是!」
一名護衛小跑著奔向家門,朱成功則帶著護衛走了老遠,叩響了三叔鄭鴻逵的家門。
將副官與護衛留在了門房,朱成功也不需通報,自行去了後宅。轉過月門,但見一方庭院,周遭種著些許花草,地面青磚鋪就。換了玻璃窗的宅子前,拉出長長的一根電線,挑在一根桿子上,尾端是一盞白熾燈。明亮的燈光下,飛蛾蚊蟲四下飄舞。三叔鄭鴻逵叉著腰,正仰脖朝上看著,那樣子……似乎在夜觀天象?
「三叔?您這是……」二人年歲差不多少,從下玩兒到大,說是叔佷,其實更像是朋友。所以朱成功說話也就隨意了不少。
「大木來了?幾時回的京?隨便坐,趕巧了,你嬸子今日親自下廚做愴肉,晚上就跟這兒吃吧。」鄭鴻逵隨意地回答著,連頭都沒轉,依舊保持著四十五度角望天的姿態。嘴里還念叨著︰「沒理由啊,今天可是y n天……」
詫異著抬頭望上去,卻見房頂上,有個小廝正拿著天線四下擺著造型。
「大人,要不今天就算了吧?小的實在累得緊。」
「胡說八道!昨日剛剛講到五丈原出師未捷身先死,蜀國如何退敗司馬懿大軍?正是緊要的時候,怎能說不听就不听了?」鄭鴻逵訓斥道。
「三叔,你這到底在忙活什麼?」
鄭鴻逵嘆息一聲,指了指旁邊茶幾上擺放著的長條箱子︰「澳洲人的新玩意,收音機。說是在香港建了發射塔,便是在南京也能收到。可這玩意時斷時續的,y n天下雨還好,大晴天的,反倒沒了聲音。你說邪門不邪門?」擺擺手︰「罷了,今日且斷上一回,可惜了……」
正說著話,就听吱吱啦啦的收音匣子里傳出了嘶啞的聲音︰「……司馬懿一看,好家伙,對面那人不是諸葛亮是誰?高呼一聲‘某中計矣’,即刻下令退兵。這真是,死諸葛嚇退活死馬,y 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鄭鴻逵滿臉憤憤地盯著收音機,好半晌才道︰「完了?這就完了?他娘的!小子,你給我下來,定是你不盡心,否則怎會待這評書說完了才收到?看老爺我今兒不抽死你!」
房頂的小廝嚇得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只是舉著天線不敢動彈分毫。
許是察覺到自己亂發脾氣有些不對,嘆息一聲,沖著小廝擺手︰「滾,趕緊跟老爺我滾,別讓我看著你!」
小廝麻溜下了房,一溜煙的跑了。
鄭鴻逵咕咚咚灌了一通茶水,這才有些尷尬地說︰「听上癮了,劉敏貞說的《三國演義》,听了快有一個多月了。幾時回的京城?」
「今日晌午。」
「剛回來不想著回家跟老婆孩子團聚,倒是跑你三叔這兒來了……不錯,大木變孝順了。」鄭鴻逵調笑著道。
朱成功苦笑了一下。
「你父昨日還來了電報,問你在京城一切可還安好。說是若不順心,干脆辭了差事,去安南。」鄭鴻逵搖著蒲扇道︰「大哥這是盼著你去安南助他一臂之力。說起來也是,老子在安南開疆拓土,兒子對大明忠心耿耿。你圖什麼?」
「三叔,甭說我,你不也留在南京了麼?」朱成功反駁道。
「我不一樣。」鄭鴻逵眯著眼說︰「你跟你父親是父子關系,我跟你父親是兄弟關系。听大哥最近的口風,是琢磨著要稱王了。你回去,算是世子。我回去算什麼?臣子還是一字並肩王?本來兄弟和睦,只怕我這一過去,再好的兄弟到最後也得骨肉相殘。」
朱成功沉默著,沒接過話茬。他太清楚父親鄭芝龍是個什麼x ng情了。若三叔回去,只怕不但不會得到重用,反倒會倍加提防。稱王也罷,稱帝也好,傳下來的,爭來爭去的都是那份家業。很明顯,在父親鄭芝龍看來,三叔絕對是鄭家家業繼承人的有力競爭者。
三叔武舉人出身,卻早已看破了這點,所以寧可繼續給大明朝當這個勞什子的北鎮撫司指揮使,也不遠回去與鄭芝龍共富貴。
家業……這些日子,幾乎每件事都跟家業能扯到一起。馬士英看重自己,拉攏自己,是為家業;皇後……也是為了家業,只不過與三叔不同的是,那二人希圖的家業太大了。那是整個大明的江山!
沉吟了半晌,朱成功終于下決心開口︰「三叔,佷子有些事想對您說。」
「無事不登三寶殿,就知道你小子沒事兒不會看你三叔來。說吧,又什麼事兒?」
朱成功不說話,拿眼楮瞥了下四周。
「嗨,神神秘秘的。」鄭鴻逵揮揮手,兩個伺候的丫鬟福身退下。「這回可以說了吧?」
「上月……皇後生了皇子。」朱成功艱難開口。
鴻逵隨意應了一聲,拿起茶壺送到嘴邊。
「那皇子……是我兒子。」
「噗~」鄭鴻逵一口茶水噴出去老遠,瞪大了眼楮盯著自個佷子︰「你再說一遍?」
「我說……皇子是……我兒子。」
鄭鴻逵右手探過來,徑直m 向了朱成功的額頭︰「沒發燒啊,大晚上的說什麼胡話。」
朱成功急了︰「三叔,佷子所說句句屬實。去年返京,陛下召見,賜了酒宴。佷子一時不察,醉倒……再醒來,身旁之人正是皇後。算算時日……」他說不下去了。抿了抿嘴ch n,強忍著臊紅的臉,又道︰「今日首輔大人又跟我說了些話,佷子現在心煩意亂,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來請三叔拿個主意。」
「你說皇子是……」鄭鴻逵猛然醒悟自己過高的音量,趕忙壓低了聲音說︰「是你兒子?」
「是。」
「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
鴻逵應了一聲,皺起了眉頭。先是灌了幾口茶,跟著抽出一包香煙,分了朱成功一根。點上火,悶著頭抽著。只是不論是鄭鴻逵還是朱成功,夾著煙的手指都微微有些顫抖。茲事體大,稍不注意,便會萬劫不復。
直到煙頭燙手,鄭鴻逵猛地丟了煙頭,低聲說︰「這事兒還有別人知道?」
「首輔大人似乎……處置妥當了。」
鄭鴻逵長出一口氣,繼而用福建方言一口氣罵了半晌髒話。發泄了下心情之後,鄭鴻逵笑道︰「他娘的,既然沒人知道,你還怕個鳥?***,偷梁換柱,狸貓換太子……想不到皇上唯一的血脈,居然是我鄭家的種。這買賣……干得過!你且等著,我這就發電報……不,電報容易走漏風聲。待我告假,親自去一趟安南。嘿,想來大哥若是得知此事,便是做夢也會笑醒。什麼狗屁的安南王?哪有大明皇帝來的好!」
看著興奮過頭的三叔,朱成功哀嘆一聲,今日……怕是找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