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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武俠 36、倚天屠龍記中的張殷之戀

從倚天屠龍記中的張殷之戀看儒俠內心世界的矛盾

金庸小說中的大俠有幾種類型,如郭靖者可稱儒俠,如令狐沖者可稱豪俠。之所以稱儒俠是因為他們處事的基調是儒家的(所謂儒家者,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一言蔽之仁義而已)。從金庸對陳家洛、郭靖等人的鋪陳,可知他對于儒家的喜愛是無庸置疑的,但是他顯然也知道儒家處事之道的限制,所以他又以具有狂士性格的人與之相伴補他們之不足,(其實這是儒家的老傳統,連孔子都對狂狷之士有一份特殊的情感)。本文以倚天屠龍記中張翠山與殷素素的戀情來解析這兩者微妙的關系。

倚天屠龍記中的儒俠無疑是以武當七俠為代表人物,他們行事為人的標準全然是儒家的,例如他們雖然身懷絕技卻是謙沖為懷,行俠仗義固不在話下,即使遇見惡人挑釁也處處忍讓,就算必須交手也處處為人留余地,勝了還要設法保持對方顏面,即使不得不教訓對手也盡量讓他自己知道人外有人就好,在眾人面前還是給人留下台階。這其實不是金庸所創,而是中國俠義小說中的傳統,在演義中主角泰半都是如此風範,也可見儒家影響之一斑。其實這也不是儒家的專擅,西洋警匪片中不論壞人的行徑如何令人發指,警察在逮捕的過程中總是表現出超凡的理性,絕不以暴易暴逾越法律規範。所以在這一點上儒家代表的是一種理性平和的處事態度,具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然而這世界里的惡人畢竟防不勝防,持守原則的結果自己固不免常常吃虧,正義也往往不能伸張,小人甚至勢如中天為禍鄉里,所以常常需要一些狂狷之士來平衡一下,他們愛憎分明、怨來直去比起迂腐的大俠們常常令讀者大呼痛快,倚天屠龍記中的狂狷之士不少,例如殷素素、謝遜、胡青牛、趙敏。

金庸在心態上非常心儀儒家聖人式的俠客,但是又覺得聖人在現實世界中簡直是難以為生,所以狂狷之士不但應運而生而且常和儒俠們結成莫逆,以殷素素為例,她在本書的出場顯得率性而為,令人有心狠手辣的感覺,但她和張翠山之間卻發生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戀情,從人性的角度看好像是才子佳人間的故事,其實她的所行許多地方恰恰成了他的互補,例如他恨都大錦受人之托未能盡力辦事致使俞岱岩身遭重殘,要他將鏢銀2000兩全數賑災,順口說出「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龍門鏢局,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按照他所受的師訓及素行,這話是絕出不了口的,然而他卻把听都大錦轉述的話順口說了出來,其實這暗示了他因師兄遭難所起的憤恨雖被禮教壓抑下來卻在潛意識中爆發出來,更妙的是這事竟然真的在殷素素手中實現了,其實這暗示殷素素代表了他的真我(人的本然反應就是以直抱怨)。不僅如此他們被謝遜逼著航向北極,船上他二人密議制服謝遜的計謀,張翠山覺得在謝遜睡夢中暗襲有失大丈夫風範,只好提議由他來叫醒謝遜跟他比掌,再由素素發銀針傷他,他也說這樣勝之不武可惜武功差人太遠又兼身處險地只好佔人便宜。這些話充分透露出他心中的矛盾與掙扎,而殷素素就是他衷心盼望讓他從道德困境中解月兌的救星。後來張謝比拼掌力,張已漸感難支之際心中不斷呼喚素素發銀針,甚至謝遜提議發誓休兵和好之際,張翠山心里說︰「立什麼鬼誓?快發銀針!快發銀針!」。

不僅臨敵之際如此,即使在感情上張也是被動的,他在湖中小舟上初見素素,發現她原是女扮男裝立即致歉倒躍回岸,素素驅舟緩緩蕩入湖心之際撫琴以歌邀約(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合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張在歌聲遠去後仍呆立湖畔良久始返,後來一則需打听血案,二則心里很想見她,掙扎一會兒還是赴了約,接下來因著療毒、因著王盤山之會兩人越走越近,然而他每和素素的關系進一步就想到種種處事態度上的差異,而試圖疏遠,復因謝遜陰錯陽差的出現,兩人同舟一命,終至以身相許。整個過程中他從掙扎到衷心接納素素,最重要的原因是「身處絕境」。他在感情上固然喜歡素素,但理智上又覺得她的行為準則過于率直(恩怨分明、下手過重),在象征上,儒家的行為準則是高度受德行約束的,而狂狷之士卻發乎未加修飾的人性,前者需要滿足整個社會體系的需求和復雜的倫理,因此瞻前顧後,上焉者落得個迂腐之名,下焉者不過是個八面玲瓏的鄉願,後者只管自己心中的愛惡,在行動上反而乾乾脆脆。不過她們的結合僅能存在于人跡罕至的冰火島,一旦歸回中土、歸回那錯綜復雜的倫理世界,他們就面臨了勞燕分飛的命運,這時候張翠山既不能見容于倫理世界,又不願辜負愛妻,只得伏劍自盡,而素素只得相隨九泉了。

在這里有必要一探張自刎的原因。金庸的小說里,善惡是糾葛難清的,素素雖然動輒殺人,但他所殺的人和謝遜一樣都是罪有應得之輩,那些上武當山「討回公道」的人真正的目標是謝遜的下落,找尋謝遜的目的也不是為親人同門報仇而是屠龍刀,他們動機的不純和素素的輕率殺人其實伯仲之間而已。讓張在道德上進退兩難的實在是一個很荒謬的理由(至少是不充分的)︰俞岱岩的重殘間接肇因于素素。平心而論,素素對他已盡保護的責任,只可惜陰錯陽差讓他落到阿三手中才造成終生殘廢,然而張卻覺得愧對師兄,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最排斥重色輕友,三國演義中劉備說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梁山上的好漢個個都是在上不甚留意,何以故?就是把喜歡女性當作道德上的弱點,自妲己褒姒以降女人大焉者傾人城、傾人國,小焉者造成家人的不睦,所以魯迅說中國的男人本來有一半可以成聖賢的,結果卻沒有,泰半都是給女人害的。這種思想根深蒂固使張連想都不想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有趣的一點,不論是張翠山、張無忌他們所最愛的女人都曾假扮成他們的模樣,就象征的意義來說這正表示儒家心目中的聖人和狂狷互為表里、彼此戀慕,他們是苦難中的一對,都被對方的特質吸引著,共同面對不完美的世界。同樣的事件在張無忌與趙敏、郭靖與黃蓉身上也重復出現因篇幅所限不再詳述了。

在中國文化中人生的困境會如何轉化與突破呢?我總想到郭靖與裘千仞,而關鍵的一幕便發生在第二次華山論劍。他們初上華山時,郭靖正陷于生命的迷思中,心灰意冷如槁木死灰般。反之壞蛋的裘千仞卻是野心勃勃要奪那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然而洪七公的出現與一席話卻成了他們生命的轉捩點。我認為他們人生的改變正反應出中國文化中兩種面對人生困境的方法,試分述如下。

就郭靖而言,他的人生困境在于是非價值觀被混淆,找不到生命的意義來回應他的生活(境遇)。引爆點在于他一生學武然而最親的人死于非命卻無能為力,武功雖高卻似乎沒帶給誰幸福,重義守信卻也沒使誰好過了。換句話他質疑他人生的目地何在(以前好像復父仇,師仇是最重要),也懷疑他所曾接受的道德教導而價值判斷近乎崩潰(因為事實和理想似乎是月兌離且是非沒明顯界線的)。但七公卻使他從迷思中破繭而出。與其說是七公的一番話的影響不如說是七公成了一種「典範」。這樣的典範不僅強烈揭示出「意義的所在」更暗示出那種可能性。基本上這是和儒家的傳承相符合的。儒家背景處在禮壞樂崩的亂世,孔子嘗試在其中重新建立社會人心的價值體系。故孔子總說他祖述古聖王堯舜禹湯之道,他要將聖王的典範重新建立起來賦與意義。因為解當日的社會崩離的情況在將古人的道德制度重新恢復。並且儒家還相信這樣一套體系(儒學),人人都可能在其中自我成全而為君子。洪七公則包含了這樣的元素,他將郭靖不能肯定的「價值」(武功)以實踐的經驗(他一生殺了231人盡皆大惡該死之徒可謂替天行道)顯示出其意義(武功是工具為的是行善)並展現了實現的可能性。而如金庸說的七公之言其實道理不難,然而丘處機能說卻勸郭靖而不得,非得七公以其朝然若日的「身教」方足敲醒郭靖的迷思重尋人生的意義。

再看裘鐵掌,經此一役是斗然天良發現跳崖不成卻歸入一燈門下。然而他生命的問題是否解決呢?基本上還沒有而只是個開始。他的生命關卡與郭靖不同。基本上在此郭靖重得回人生的價值與意義而裘千仞則是因著罪的影響而否定了其前半生的價值。(所以只好跳崖尋死)。他人生真正的全然轉變卻是描寫在神雕俠侶之中了。說起來他蠻可憐的,雖已知昨日的種種罪孽卻在今日無法解月兌,雖努力想刻苦自律,卻仍要藉鐵銬以控制自己的失序。雖然一燈慈悲地想點化他,不僅于言語相勸後更以肉身相諫,卻還是無法斷慈恩心中之魔障。當真是立志為善由得我行出來卻由不得我。因為罪的控訴始終未去除。然而他終究如何從死蔭的幽谷出來?他所沒解決的問題在于心中被以前的罪孽纏繞(殺了瑛姑的小孩)又被復仇的心(兄長的仇)所捆綁。「說理」只成了秋風拂面過而無痕。而黃蓉的一番「苦肉記」到似如禪宗所謂當頭棒喝般使他「大澈大悟」。然則他是悟了什麼呢?我猜他是感受到一切都是虛幻吧?復仇是虛幻的,殺人被殺也是虛幻的,甚至十年苦修也是虛幻,既然事物是空則以往的恩怨情仇變都無意義了。如此他心中的銬鏈焉能放下吧?

郭、裘兩人在不同的人生關口以不同的方式轉化他們的生命,前者依著儒家的路向後者則在佛法的悟空中尋求解月兌。基本上是因他們面對的問題不同。郭靖失去人生的意義較無罪的纏累,而儒家思想卻提供他一個重整價值觀的機會。而對慈恩似乎儒學便不管用得靠佛家尋得解月兌。這是很有趣的儒家能解決這種罪惡感纏繞的景況或他們跟本為認為其為問題?此二例似乎正顯出中國人面對人生低朝時的兩種意向;一是尋求「典範」來重整面臨的意義失喪(所以總常听人藉古諷今,師崇古人——孔子是代表啦),另p面向則是期望月兌離出現時的糾葛(空使得原本糾葛的東西變成無物了)。面對慈恩的佛家的方案雖解了慈恩的心結但卻也似乎使他只能寄身于無有之中(只有轉化卻無升華),依此總難能韻育出如郭靖般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吧?到底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多給了人點樂觀向前之意。

「倚天屠龍記」之昆侖三聖

由于事前听說金庸小說堪稱武俠小說經典之作,因此選讀大家耳熟能詳的倚天屠龍記,作為自己選讀武俠小說的入門書,嘗試從中分析屬于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性格的特色。雖是首次閱讀武俠小說,但作者構思細密,用字遣詞文意深遠、優美,無論人物和情節均令人咀嚼再三,讓我這從未沾染武俠味的門外人士,大有相見恨晚的悔意。

「昆侖三聖」篇是描寫張三豐出場前的伏筆作品。劇情鋪陳極具張力,故事不到最後,不能見真章︰從郭靖聰明絕頂的次女郭襄神游四境、尋找楊過賢伉儷的蹤跡切入,透過陸續進入劇情的覺遠大師、昆侖三聖何足道、少林寺無色師傅等人物,環環相扣,漸次迭入高潮。最後點出被少林寺嚴懲的覺遠的小跟班——張君寶,這個身材魁偉、猶帶稚氣跟著師傅背下藏書,不知不覺中練出頂尖武功的重要小和尚。在與昆侖三聖過招一決少林寺勝負的關鍵時刻上,表現出「英雄出少年」的氣勢,成就少年張三豐的寫照。

金庸筆下的郭襄,為「人中英俠、女中大丈夫」,不但精通各宗派武功,且兼具父親郭靖的大俠風範,和母親黃蓉的慧詰靈秀。因此備受禮遇,逢及江湖險惡,也能逢凶化吉。雖然在危機時刻還幾次靠何足道和覺遠搭救,才月兌離重圍,仍不掩其仗義直言的豪杰性情。例如質詢少林寺眾禪師為何重懲管理藏書的無辜覺遠。當然,圓融了女孩家任性、爽朗和美麗于一身的郭襄,也著實擄獲了何足道的心,使得集「琴聖、劍聖、棋聖」三藝的何足道,竟忘情地在亂劍陣中以「左手凌厲攻敵,右手舒緩撫琴」的分心二用法,向郭襄一表思慕之情。

如此看來,金庸筆下的女性意識份量不輕。本文末段記載張君寶于覺遠圓寂後,無意中听到一個農婦責備其丈夫的一段話,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此番當頭棒喝沒想到竟然幫助張君寶決意奮發圖強,苦心修習覺遠所傳授的九陽真經。

中國文化廣納諸子百家學說,但上自朝代更替,下至家庭組織,卻經常出現無法合一、接納異己的現象。以擁有正統地位的少林寺為例,因無法接受覺遠師徒逕自練武、僭越犯上的事實(無獨有偶的是,覺遠還是因拘泥不化、盡信經書習得部分蓋世武功),而以觸犯寺規為由,欲下撻伐之令。這種黨同伐異的做法,無意于暴露不願接受他人優于自我的狹隘心態。而代表傳統文化中以愚忠事主至誠的覺遠,被迫只得攜徒逃月兌少林寺重鎮,且在圓寂前,再度不經意以口傳授九陽真經,而使得後來的張三豐自立門戶,發展出中國武學史上璀璨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這種在亂世中顯示出通權達變、背而不叛、遺世而獨立的過程,似乎成為中國歷史名人完成經世大業前的必修課程。

其實,孟子主張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論點,正是張三豐的寫照。一個在少林寺干活的小廝,很難混出名堂吧!但英雄出少年、不怕出身低,藉著苦難環境的磨練,時勢照樣造英雄。張君寶一路跟著管理書庫的覺遠念經,居然格物致知,在少林寺中培育出渾厚的內功精華,雖未在關鍵時刻擊退何足道,卻也令他一世英名僅僅落得取巧得勝。但張君寶此舉卻換來寺中龍頭的誤解、排斥,只好落荒而逃,卻又在逃難過程中遭遇喪師之痛。張君寶一人形?影只,正打算接受郭襄的建議,投靠郭家之際,听見一段改變他終生的夫妻對話,因而奮發獨上武當山穴,「渴飲山泉,饑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終于在數年後,頓悟其間神妙,自創出武當一派武功,成為大宗師。

不過,張三豐功成名就的背後,絕少參雜「感情」的成分。也就是說,缺少感情的成就動力。除了小和尚時期對郭襄產生的腆腆之情,以及和覺遠間培養的師徒情分,似乎連「上天」也吝于對他付出「感情」。雖說上天降與他大任,但主導其生命經歷變化者,並非有智慧造就他成功的上天,卻幾乎是周遭人為自發的因素。包括年輕農婦責備丈夫不成材的關鍵對話,也是他無意間听到的。此處的天,似乎是天地不仁、無任何優越意識和明確道路的天。張三豐要絕處逢生,真是得靠自己。這種思維背景,正反映出中國人「人定勝天」、「天無絕人之路」的生活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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