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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30、論——還珠樓主及其作品的研究(2)

十一、物理與玄理

我在前面‘神怪與不神怪‘的一節中,已有說及還珠樓主小說‘不奇之奇,奇而不奇‘

的所在,所說是屬于小說中的‘事跡‘的敘述,無關于‘法寶‘。其實,許多‘法術‘與‘陣

圖‘的千變萬化,其詭秘神奇之處,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這方面的描寫,有物理與玄理之別。同樣以金木水火土而論,屬于物理根據者,僅

是些水能滅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極淺薄的理論而已。書中最最具有吸引讀者魔力之處,

也就是屬于這一方面的描寫。通過了還珠樓主的頭腦和筆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

事。讀者們對于那些淺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識上都有實際生活方面的經驗與印象,因此

,盡管還珠樓主寫得海闊天空,依然可有親切之感可得,並不是絕對違反自然的。他把

水、火、風。雷、冰、雪、雨、雹,山、雲、霧、日、月,鐵、磁、土、木、石等等,

加以神化而發揮種種威力時,對于各種自然物的本性還是完全保存,絕無‘誣蔑‘之處,

在‘荒唐‘之中,有一個限度,這樣,讀者就願意接受他這個荒唐了。在這里,我們不妨

把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定下了某一個寫作上的原則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納于玄理的運

用中;換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這就是還珠樓主小說之所以神秘。把‘假話‘說‘真理‘,把

‘真理‘化而為‘玄談‘,于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從‘是‘中而來,‘幻‘由‘真‘

中所化,這小說中的神秘作用,就發生吸引讀者的魔力了。還珠樓主在小說中,對‘魔

道‘十分痛惡,實際他的小說的引人入勝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寶和陣圖的以玄理為根據者,那就近乎江湖術士之談,燒丹煉藥,呼魂攝魄,陰

陽采補,身神分化等等均屬之。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倘然歸之于哲理,也無統系可

尋,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現在從《蜀山劍俠傳》四十八,四十九集中,舉出法術的以物理為根據者如下︰

正派劍仙蘇憲祥、陳岩、李洪等在金銀島大破十三門惡陣,一路同駕‘遁光‘,往北

海進發,不合賣弄法術,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壓平海波,逼成金銀砂的晶牆甬道,立在甬

道之上,由那甬道沖波疾馳而進,無意中驚動了海底潛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

,名曰絳雲真人陸巽,以致引起了斗爭。陸巽煉就的法寶,名曰‘癸水雷珠‘,據說是大

量海水精氣所萃,一經施為,生生不已,越來越多,威力越大。形如水泡,色白透明,

大者二尺圓徑,小者酒杯大小。行法時只見有無數團白影,內里水雲隱隱,旋轉如飛,

快慢不一。

還珠樓主寫癸水雷珠出現的威力如下︰

這時,那滿空木泡形的雷珠,已排山倒海一般,挾著雷

霆萬鈞之勢,齊從四面壓到,霹靂之聲,成了一片極強烈的

繁音巨哄,海嘯山崩,無此猛烈,正分不出是風是雷。……

經此一來,直似把千尋大海所蘊藏的無量真力,朝著五人夾

攻。水雷越來越密,密到一絲縫隙皆無,千百萬丈一片灰白

色的光霧,中雜轟轟怒嘯。……內中翻動起千萬層的星花,

狂潮一般,朝前涌來,壓力震力之大,簡直無可比擬。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這麼大,將何以對敵呢、書中寫道︰

狄鳴歧忽然想起︰身邊還有一件法寶,乃恩師新傳,名

為青陽輪……此是乾天真火所煉之寶,專能煮海燒山。對方

都是水中精怪修成,如將海水燒成沸湯,決禁不住。……還

有虞道友三枝射陽神彎,乃前古至寶,也頗有用。

關于雙方法寶斗爭情形如下︰

上天下地,方圓千里之內,均被癸水元精之氣布滿,……

那金輪到了外面,已長成畝許大小六根芒角,齊射銀芒,遠

達丈許,比電還亮,一齊轉動,楓輪飛馭,直沖光海之中。

五行各有克制,水本克火,無如青陽金輪所發三陽神火,自

身具有坎離妙用,與尋常真火不同,……到了光海之中,所

有雷珠只一撞上,立即消散。所到之處,所有雷珠水泡齊化

熱煙,轉眼之間,變成一條其長無比的白虹,隨同金輪飛舞,

只顧往前,伸長出去。始而白氣兩旁的雷珠不等爆炸,是挨

近一點的,全都自行消散,只遠處還在爆炸不已。

斗爭到了這個時候,勝敗之機已見,可是水火互相克制之理,決不如此簡單,接下

去戰局又變了。書中寫道︰

大量雷珠紛化熱霧消散,照理當前一片癸水雷珠已破,

底下應更容易;誰知熱霧中忽生出一種極強大的粘滯之力,

神彎飛行霧海之中,比前要慢得多,到了後來,直似進退兩

難。……後來霧層一密,沸水之聲忽然由大轉小,晃眼停止。……

眾人定楮一看,上下四外已全凍化堅冰,無論哪一面,都是

一片晶瑩,仿佛埋藏在萬丈冰山之內。……眾人已被癸水雷

珠所化玄冰包圍在內。……此本昔年水母獨有的無上仙法,

不須法寶,全由陰陽二氣與癸水精英凝煉而成,最是厲害。

原書中斗爭經過,當然不像前面所引幾段一般簡單,這里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

作用而止,不多說了。如今摘錄幾段完全屬于玄理者以示一斑。

《蜀山劍俠傳》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雲宮神砂甬道的一段說︰

正當中放著一個寶座,寶座前有一個大圓圈,圈中有許

多尺許來長的大小玉柱。走近前去一看,那一圈玉柱,高矮

粗細俱不一般,合陰陽兩儀五行八卦九宮之象。除當中有一

小圓圈是個虛柱外,一數恰是四十九根。……甬道中陣圖共

分四十九層,這圈中大小玉柱也是四十九個,加上當中虛柱,

分明大衍之數。……不由恍然大悟,這圈果是全陣鎖鑰。每

根玉柱應著一個陣圖,如能將他毀去,說不定全角道許多陣

法,不攻自破。

又,《蜀山劍俠傳》十六集第八回易靜初探幻波他,有一段說道︰

易靜躬身答道︰‘……所經之路,所見之景,此洞外分

五行,暗藏五相,通體脈絡相通,分明是一人體。此地西洞

屬金,金為肺部。此門頗似左葉六塞之脈,出路必在右側,

旁通肺管之處,尋得此道,繞向南洞心部,循脈道以行,便

達東洞,不知是否?‘李寧贊道︰‘賢佷女來此不久,經閱

無多,居然領會到此,異日成就,實未可量。‘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寫幻波池中妖尸和侵入的敵人相爭,有一段說道︰

這次妖尸一面與沙紅燕相持,一面行法運用,日注總圖,

準備快意。看得逼真,方斷定敵人必定遭殃,猛見法屏總圖

之上,乙木神雷青色煙光環擁正急之際,忽由當前光柱中冒

起一片青霞,自己將自己往外逼開,直是從來未有現象。反

五行逆用,非同小可,金、火、水。土四宮本身反制雖然通

曉,獨于木宮是個缺點。情知對方來了行家,這以木制木,

神妙無方,急切間不但不能再施前法困敵,並還須防他反擊,

毀損總圖。這一驚,囪是非同小可,當然是顧總圖要緊,不

暇再顧追敵之事。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兩儀‘、‘五行‘、‘五相‘。‘八卦‘、‘九宮‘、‘大衍‘等等為

據,完全是抽象的‘空話‘,在我們實際生活上並無經驗,不像‘癸水雷珠‘、‘青陽金輪

‘、‘天一玄冰‘(書中稱水母法術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據了。

十二、句法與篇法

還珠樓主的小說,不論在文筆上,在結構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強烈的中國風味。他雖然援用了聲、光、電、磁等等原理,仍是極其淺近,是把科學硬拉到玄學之內,

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學,不能算是受到了歐西學說的多大影響,無損乎外形內質之同為‘中

國式‘。

尤其是在文筆方面,像他這麼富于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寫小說的先生群中,已不多

了。歐化的句法,他那里決不會發現半句,就是新的名詞,也少得幾乎沒有。不是純粹

的文言,也不是純粹的白話,文言白話,常是互相夾雜著,字句很短練,修辭很簡單。

《長眉真人專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風)第一集第三回中寫道

細一查看,當地原是後山高處,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

形甚奇,形如一鳥張翼。潭水清深,可以鑒底,大僅兩丈方

圓。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腳凹進,別無異處。四顧

無人,野草甚深。

這一段字句淺近,可算是白話,但已相當地‘文言化‘了。

就在這第一集第三回的開始寫道︰

時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霧,銀河渺渺,玉宇無聲。

雖然天際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諸人多系道術之士,均

不覺冷。船迎天風疾馳,時見朵雲片片,掠舟而過,其去如

飛。俯視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縷蟻坯,仿佛

相同,但都披上一層銀霜。憑臨下界,極目蒼穹,四外茫茫,

無邊無際,均覺夜景空明,氣勢壯闊。賓主六人身在舟中,

臨風對飲,望月談心,俱都拍掌稱快。(按︰書中此舟,已

受法術飛升,在天空作行進。)

這差不多十分之八九都是文言了,可是寫來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沒有做

作之痕,文言而‘白話化‘了。

還珠樓主小說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為多,超過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

多的。他在一句之內,不大有轉彎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們寫歐化的中國文章,一長串

幾十個字做一句,意義上也是九曲三彎,使得讀慣了中國老小說開門見山的句法者,有

格格不入之感。

講到結構方面,還珠樓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節和次一節‘接榫‘之處,對于全篇故事

首尾之間‘瞻前顧後‘的刻意經營,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于直線式的結構,所以一段緊

張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後段不可。不注重于‘縱橫交織成章‘的結構。所以他的作品,

往往如長江大河,一瀉而下。看的人有欲罷不能之感,寫的人似也有欲罷不能之勢。

還珠樓主的小說,在吸引讀者的作用上,和書場里說‘平話‘的說書先生很相近。說

平話的‘作藝‘者,往往不把所說那一部書始終說全。例如《三國志》可以從‘長阪坡‘開

場,《水滸傳》可以從‘景陽崗‘開場,而《三國》說到‘白帝城‘,或者《水滸》說到‘

曾頭市‘,就‘剪書‘不說了。所以根本沒有考究全書完整結構的必要。倒是每當一場書

‘落回‘的時候,一定要‘大賣關子‘,把這一場和下一場如鎖如鑰般加以‘扣合‘,藉以抓

住听客。還珠樓主小說在每一集結尾,往往也是如此。《長眉真人專集》第一集結尾如

下︰‘要知長眉真人拜師學道,鄭隱巧遇魔女,大鬧西昆侖,同煉血神經,雙劍斗雙丸,

長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許多驚險、新奇、香艷、沉痛情節,請待下集分解。‘

十三、儒釋道三家的搓合

我在前面說過︰還珠樓主小說的思想方面,雜而不純。從大體上說來,可以歸納之

如下︰

道德方面,是偏重于儒家的。《蜀山劍俠傳》第一集第一回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慨然

興嘆︰

那老頭兒忽然高聲說道︰‘哪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

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淒然,老淚盈頰。

那老頭遇著他的‘同志‘白衣人,說道︰‘京城一別,誰想在此重逢,人物依舊,山河

全非,怎不令人腸斷呢?‘

一部海闊天空的神怪小說,卻以忠君愛國為其開宗明義第一章,即使擴大到種族問

題上說,也是不月兌儒家的倫理觀。孝梯忠信四美德,在還珠樓主小說中,是抱得很緊很

緊的。

修養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來自異域,但在中國差不多成為它的第二故鄉了)為終極之點。書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駕下的賢相良將,而是作菩薩座下的皈依

弟子。寫法寶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于佛法,籠統地名之曰佛門至寶。爭斗時以慈悲為

本,即使是各位正派劍仙在懲罰邪教人物時,也以‘趕盡殺絕‘為戒,留下一個讓人懺悔

的機會。疾惡如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殺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歷劫難,以示因

果報應不爽。

生活方面,又極力渲染道家逍遙散淡的趣味了。書中有幾位法力無邊的前輩劍仙,

都以游戲人間的姿態出現,既不像儒家的執著,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為儒釋兩家的中

間人物。

更有一個共通的矛盾之點,孔丘、釋迎。李耳,都沒有教人窮極奢麗的遺教,而還

珠樓主小說中,足以示範如‘峨眉仙府‘,也是布置得五光十色,麗艷無匹,勝于人間皇

宮萬倍。雖然是把酒肉氣洗刷了,富貴氣依然在所難掩。他布置了一個‘出世‘的環境,

同時在這環境中,又容納了‘世俗‘的豪華。

概括說來,還珠樓主所創造的小說人物,在行為上可說如下︰本來是李耳、莊周一

般的襟懷,可生就了釋迦牟尼的兩只眼楮,卻是替孔丘、孟軻去應世辦事。于是儒釋道

混成一體了。

十四、從唯心論到虛無論

儒釋道三家的學說,其哲理的根據,都建築在唯心論的基礎上。‘君要臣死,不得不

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都是別有作用的字句,全沒有以

物質為進退的半點痕跡,還珠樓主小說搓合了三家學說,而創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掙月兌

不了唯心論的範疇。《蜀山劍俠傳》第十四集七回寫金須奴在海底紫雲宮月兌劫換形,可

以代表其作品染有濃重的唯心論色彩。摘錄如下︰

初鳳道︰‘紫雲仙府,深居海底,無論仙凡,俱難飛迸,

本無須如此戒備。無奈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厲害,來無

蹤影,去無痕跡,相隨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模,不可端

倪,隨機幻變,如電感應,心靈稍一受了主制,魔頭立刻乘

虛侵入。‘金須奴道︰‘此乃前生注定魔孽,無可避免,但

是這法壇業經大公主行法封閉,那六魔縱然厲害,怎能侵入?

想起小奴坐功正在吃緊的當兒,三陽六陰之氣已然透出重關,

呼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堅凝,內瑩神儀,外宣寶相

了。忽然陰風侵體,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將魔放送。拼受諸

般苦難,未了一關,仍是不能避免,終究失了元陽,壞了戒

體,符了先師當日預示。‘其實三鳳並非存心要害二人,只

因第一日見二鳳陪了金須奴入內,初鳳鎮守主壇,瞑目入定,

更是鄭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及至金須奴在室中坐到

緊要關頭,三鳳因為動了嗔念,同時也為魔頭所乘,……暗

忖︰他是個異類賤奴,過了這一關,道基穩固,日後功行圓

滿,便可上升仙閥;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越想越恨,

竟忘了當前利害,賭氣剛離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還在里

面,魔頭萬一侵入,豈不連她一齊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

必忌他過甚。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時心平氣和,回了原

位。……還以為沒有什麼,誰知那魔頭來去渺無痕跡,隨念

而至,……三鳳念頭一錯,魔已乘虛而入,再一離開本位,

只這剎那之間,便被侵入室中。

以上一段,是寫金須奴和二鳳同室相對,不能控制情緒,以致意猿心馬,毀了‘道基

‘。在寫法上是‘魔‘由外入。《蜀山劍俠傳》第八集五回寫魔由內生,唯心論的色彩更為

明顯︰

龍姑服了丹藥,徑到後洞,以為修道之人,這面壁有什

麼難處。哪知第一天還好,坐到三天上,各種幻相紛至沓來,

妄念如同潮涌,一顆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還想,心里頭的

事,母親不會知道,只須挨過一年,就算功行完滿。偏偏那

幻境和真的一樣,越來越可怖,有時神魂顛倒,身子發冷發

熱,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業己坐得形銷骸散,再也支

持不住。

唯心論是一種形而上的學說,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無可捉模。你說沒有那回事吧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說有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無,沒有憑據。由此進展,就成了虛

無論。所謂‘有‘,乃無之終;‘無‘,乃有之始也。《蜀山劍俠傳》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寫

李英瓊和丌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論轉進了虛無論。摘錄于下︰

英瓊人困光中,雖仗定珠之力,不曾受傷,但是上下四

外,宛如山岳,其重不可思議,休想移動分毫。及至青白二

氣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煙雲變滅,連閃凡閃,二氣不見,光

色忽然由青轉紅,由紅變白,化為銀色,中雜無量數的五色

光針,環身攢射,其熱如焚。知是敵人采取九天罡煞之氣所

煉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爐之中,正受那銀色煞火化煉。……

最厲害是潛神定慮,運用玄功,靜心相持,雖覺烤熱,還好

一些;心神稍亂,火力暴增,頓覺炙體的膚,其熱難耐。連

心頭也在發燒,大有外火猛烈,內火欲燃之勢。這等景象,

乃修道人的危機,……英瓊也恰好打定主意,……雙目垂簾,

安然跌坐,端的儀態萬方,妙相莊嚴,好看已極。丌南公見

狀大驚,想不到一個後進少女,竟有這高功力。……到了後

來,覺著心有敵人,仍是有相之法,出于強制,故此覺到壓

力奇熱未退。于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潛神定慮,

回光內燭。等到由定生明,神與天合,立時表里空靈,神儀

分外瑩澈,一切恐怖掛礙,立歸虛無,哪還感覺到絲毫痛苦。

從唯心論到虛無論,在‘禪理‘上是更進一層,在人類實際生活上是更退一層,到達

了佛家一塵不染的境界。《蜀山劍俠傳》第十六集第九回寫李寧和其女兒英瓊談‘道‘,

解釋以靜制動,以無視有的道理,說道︰‘我這小旃檀妙法,乃佛門密傳,……面壁九月

零五日,才得學成。……不過佛家以靜制動,煉來只為修道護法之用,並非上乘;若是

上乘,便不著相,本來無物,何有于法,萬魔止于空明,一切都用不著,哪有敵我之相

呢?‘

十五、關于社會形態

一種小說能為廣大群眾所接受,必有其原因。最近幾年來,新式的衛道君子大聲疾

呼,反對神怪小說,視如洪水猛獸,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而神怪小說(包括連環圖畫)作者除了埋頭工作而外,完全是無抵抗主義的態度,誰也不敢申辯。不加思索地想來

,神怪小說站在這種絕對的劣勢下,早該被擊敗而銷聲匿跡,無立足之余地;為什麼這

種攻擊的力量,不生功效,非但不能夠絕滅神怪小說,而且神怪小說廣大流行,反而勢

力囂張愈甚呢?這其間,自有配合于社會心理方面的必然的原因,新式衛道君于倒果為

因,攻擊其‘已然‘,忽略其‘所以然‘,于是失敗了。神怪小說在現實的社會狀態下,可

說是應運而生,先有這麼一種畸形的社會,然後有這麼一種畸形的小說;要是沒有這麼

一種適合于神怪小說生存的社會,神怪小說就根本無從產生,更何能廣大流行?

到今日為止,無論地區的東方與西方,政制的民主與獨裁,人類社會的一般形態,

都是有欠公平,未盡合理,人對于人的欺凌、壓迫、殘殺種種現象,都在某一種形勢之

下成為當然的,無可違抗的;因而貧富勞逸之間,雖然相去很遠,而社會的表面,往往

能平靖無事。固然有史以來,出過了不少革命家,不惜任何犧牲,要把這種畸形的現象

,使之變為正常,成功一個最理想最高尚的社會;可是,離成功之標的,還是有著相當

距離。

為什麼理想的幸福的社會建立不起來呢?這就與神怪小說中時常援用的哲理相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為什麼道不能勝魔呢?正道是終必戰勝邪魔的,但是時候未到,那又著急何用呢?

人類社會在人類毀滅以前,總有一天要到達正常形態︰沒有欺凌,只有誠敬,沒有壓迫

,只有扶助,沒有殘殺,只有愛護。除非人類在中途就毀滅了,那就邪正同歸于盡,無

話可說。

可是,在這到達成功之境的中間程途,人類還是不能不尋求暫時性的安定社會的辦

法。這個辦法的基礎,不是建築在真理上的;因為真理的力量,還夠不上維持這個局面。于是只能舍本逐未,遷就事實了。

用什麼方法遷就事實呢?

不外是以毒攻毒而已!動機或許是純正的,結果不出于‘魔法的鎮壓‘之途。否則,

並欲求苟安于一時而不可。此中未嘗沒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在客觀上魔法總是魔法,

不能夠就以魔為道。因為仍舊是魔力的作用,所以社會現狀在經過了相當時期的小康局

面,往往要有若干時日的騷動。結果,在‘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斗爭下,又恢復了小

康局面。如果問題真是徹底解決了,那麼人願相愛之不暇,還有什麼斗爭燒殺呢,原子

炸彈根本是廢物,早就不值得國際社會間的大驚小怪了。

在小康局面之下,有些人住高樓大廈,有些人住草棚茅篷;有些人吃山珍海味,有

些人啃樹皮草根;有些人僕從如雲,有些人想佔豪門走狗之一席而不可得;有些人三妻

四妾五夫六姘,有些人連半個太大都找不到;有些人嚷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有些人

日日夜夜廉價*;以及其他種種,不可說盡。為什麼這種怪現狀一一都成為社會的常

態,差不多成了當然呢?從好的方面說,此中包含著不得不然的苦衷,要不維持這種暫

時的小康局面,人類在各自殺奪與報復的循環不息下,除了毀滅以外,永無休止;必須

用魔法鎮壓于一時,然後逐漸改革,逐漸進步,逐漸由魔法的控制而轉換到正大無偏真

誠無偽的境界,使怪現象歸于消滅。從不好的方面說,這是一種用魔法鎮壓而成的吃人

的秩序,吃人的技術。只許他吃你,不許你不給他吃,他來吃你,你應該歡迎被吃。大

的吃中的,中的吃小的,小的借著大的勢力吃中的,中的利用小的犧牲吃大的。雖然千

變萬化,而其吃的原則與狀貌,依然層次井然,秩序很好。這種層次與秩序,就使社會

的外觀成功了小康局面。

剝去了小康局面的外皮,內質就是眾邪縱橫、群魔亂舞的奇景了。那些邪魔,和還

珠樓主在小說中描寫的邪魔,在形象上有不同,在性質上倒是非常相像的,而且其魔法

的厲害,更未必弱于《蜀山劍俠傳》中綠袍老祖和毒手摩什之類。

從這種角度去窺察社會內層的真相,再轉而閱讀還珠樓主神怪小說的內容,就有了

互相符合之處︰社會上什麼妖魔都有,等于小說中神怪人物的不一而足。不加思索而言

︰社會是不神怪的,還珠樓主小說是神怪的;倘然加以深思,那麼反轉來說︰還珠樓主

小說是不神怪的,社會才是神怪得很,也是無所不可。

十六、關于群眾心理

上面是說還珠樓主的神怪小說,有其與社會形態互相配合之處,也就是說,他的小

說之所以能夠在這個社會的基地上茁芽與成長的道理。

那麼,為什麼社會群眾間的某一部分人對于他的小說這樣地歡迎呢?我覺得,他的

作品是適應著這一部分人的心理的。

第一,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社會形態下,許多人固然本身受到魔法的控制;同

時為求生存,為求‘力爭上游‘起見,少不得也以魔法加之于人。彼此間魔來魔去,無往

不魔,習慣成自然。魔法不但表現于行動,而且影響于心理。這種後天的經驗,幾乎成

為先天的本性了。意識方面,可說和神怪小說已經相通。看神怪小說,成了性之所近。

是迎合的,不是背離的。是普通的,不是特殊的。

第二,大家雖在過著以魔應魔的生活,施于人者,視作當然,自己不覺得有礙于人

,而受于人者,卻是感覺到痛苦。因此,除了少數人之外,大部分人容易觸起對于現實

不滿的感覺。恨起來最好能夠像張獻忠一般造他一場殺孽,藉以泄憤。當然事實上沒有

這麼便利,不能不自己隱忍著。看到神怪小說中正派劍仙大殺邪魔,無論邪魔怎樣厲害

,結果非慘敗橫死不可;他就以自己代表著正派劍仙的地位,把心所不悅的人物,看做

了邪魔妖怪。劍仙殺妖魔,看著十分痛快,可以得到一種畫餅充饑、望梅止渴般的滿足。

第三,因為不滿現實,就對現實厭倦,最好能夠避人另一個世界中,去換換空氣。

那些把塵世實況編演而成的小說,其故事都是在讓人厭倦的範圍之內。只有神怪小說,

是月兌出了這一重藩籬的謊話小說。至少,在書本子上可以嗅到一種與現實有相當距離的

氣味。這種氣味,讓他在神思恍惚之間,若有安慰可得。

第四,因為現實社會關系復雜,善惡之間的道德、法律與倫理,其成為問題而待解

決者,往往‘牽絲攀藤‘,糾纏不清,甚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愛國固然有理,賣

國也有人說有理;豪富不拔一毛有不拔之理,貧窮餓死也有非餓死不可之理。凡此種種

,不一而足。所以成為政敵,雙方政論家制造輿論,誰都是振振有詞。至于吃官司朋友

,請律師辯護的時候,更像中國的六法全書,至少有十二法的內容。神怪小說便不然,

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善人一定心慈面和,惡人一定凶相難掩,善人的責任只有殺惡人

,惡人的義務只有被殺害,痛快得很。除去小說中趣味方面的波折外,不必多費研究善

惡問題的腦筋。許多人在應付社會而筋疲力盡之余,看劍仙殺邪魔,越看越爽快。

第五,好奇是人類的天性,神怪小說的第一個特點是奇,這不必說了。同時,自欺

也是人類的特長,誤盡蒼生之徒,自以為萬家生佛,老太婆九妖十八怪,自以為美絕人

褒。要說那些人完全自己不明白,也未必然,明知故犯,非此不快耳。等于看神怪小說

,難道他們都把神怪小說當做教育部審定的教科書讀嗎?這才沒有那麼呆呢!一百個人

中,至少有九十九個人知道是謊話連篇而已。可是一看有趣,再看更有趣,以至手不釋

卷,看個欲罷不能。這是適應了心理上的自欺的需要之故也。自欺在心理上是一種可笑

的作用,可是像如今的時世,有時倒也不妨自欺,得糊涂時且糊涂,太明白了,也就是

太痛苦了。

如今又要說到還珠樓主身上來。他的把握讀者的技巧,是和上面所說者相通。

第一,他因讀者們的不滿于現實,就崇奉出世色彩最濃厚的佛家思想,演化為小說

中至高無上的權威人物。處處表示著佛法無邊的不可思議威力,又處處以超月兌輪回為人

生至高無上的幸福的歸宿。

第二,他因讀者的所以有出世的思想,不過是對于現實發生惶恐與厭倦,不是痛絕

塵世,有甘于苦行之願;換言之,僅是想逃避,不是要決絕。所以他也肯委屈佛門聖者

來參加殺孽。同時,以道家的逍遙自在,創造出許多所謂旁門散仙,志不在升天,優游

無慮于海外地角,山巔水涯。

第三,他因讀者終究都是些世俗之人,在倫理觀念上,還是以受儒家的影響為最深

,于是在他的小說中,不論是佛是仙是妖是魔,都使以儒家的道德為道德。

第四,他因讀者在今日之世,種種切身所受,慘痛不可理喻,那些佛家的普度眾生

的慈悲,道家的清淨無為的散淡,儒家的致君于堯舜的王道,都嫌不夠潑辣,無足大快

人心,于是不惜釋迦、李耳、孔丘,不管在道德上是屬于哪一方面的聖人,都叫他

們在飛劍法寶之下,干著冤冤相報的斗爭,一律成了太史公游俠列傳中人物。

像這樣,在思想上是紛歧雜出的,在小說的故事演述上就五花八門,光怪陸離。說

他無根據,好像有所根據;說他有根據,又捉模不定他的中心點。要言不煩他說,當然

可用嫉惡如仇四字。無論如何險奇驚惡的過程下,凡是罪惡的人物,若不歸于正道,非

受誅戮不可,決不使讀者失望。而且所采取的手段,直捷得像︰‘你不好,我就殺掉你‘。到衙門里告狀,請大老爺伸冤,那一套‘法治精神‘,還珠樓主的小說中絕不滲入,他

是絕對不讓他小說中的任何人物,去向吃政治飯的大小老爺乞憐的。自華北淪陷時,曾

受日憲拘捕,備歷艱危,不為威迫利誘所動。光復不三月即載筆江南,絕口不談政治,

對于政局與官場內幕,想是很失望的吧?

本文的初稿,因為分期發表,全文完成于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之中。加以我對于還

珠樓主的作品,尚難說到深切認識,不過是根據看著消閑時所留的浮淺印象而已。當然

談不上抉微探隱,深知的見。現在付印成冊時,雖經一度整理,仍是十分草率。說得不

對的地方,前後矛盾的地方,都所難免。

我是的確有意好好地寫一篇關于還珠樓主的文章的。原因並不在于我和他相識,而

是因為他的作品的出現與風行,真有值得注意的價值。說他好也罷,說他不好也罷,其

足以成為一個‘問題‘,那是不假的。

我的這篇作品,對于還珠樓主不會發生什麼影響。而還珠樓主的作品,在中國最近

的小說史上,那確是zhan有一席之地。盡管若干人對之極力反對,仍舊不能夠加以抹殺,

不能視之為‘無‘。

第一,他的神怪小說,即使以後衰落,而曾經有過一個不脛而走的盛況——像現在這

麼的一個時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第二,他的神怪小說,在中國神怪小說史上,開創了一條新路,這條路,據我個人

所見,以前未曾有人走過。他把近時的物理,融化入于他的玄想之中,構成作品的特殊

風格,和前人與近人所著的神怪小說絕然不同。

不管人家對于還珠樓主神怪小說的觀感如何,在我個人,對于他的作品,絕不致有

藐視之意,而且欽佩他的‘玄思冥想‘,以及文筆方面的‘恣肆汪洋‘,特別是對于幻境的

創造,有著如有神助一般的筆力。

像《蜀山劍俠傳》那些作品,應該算是還珠樓主的初稿,希望在全部完成以後,能

夠有修訂的機會,篇幅不一定要那麼多,時間不妨多花費些,一定能夠代表著中國神怪

小說的‘一個時代‘。我期待著他能這麼干,我準備著為他重寫一篇十萬字的論文。

(初載1948年《宇宙》復刊第3∼5期,原題《還珠樓主及其作品的研究》。1949年2月上

海正氣書局出版單行本,改題《還珠樓主論》,並有所修訂。今據單行本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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