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爾卡維的相遇,便是在那之後。
下著小雨的夜晚,皮特萊艱難地讓阿爾卡維在泥巴枝葉築成的小屋中睡下,自己則守在外頭,看著本就不旺的火堆逐漸被小雨淋沒,森林之中漸漸變得黑暗,只剩一些蟲鳥的寂寥叫聲。
盡管睡眠很重要,這既是他們休息和恢復精神的過程,也是進入神明們提供指引的秘境的必做之事,但為了安全起見,皮特萊一般都會守著前半夜,到不太撐得住了,再在泥巴小屋中躺下。
他想起來,剛逃出輝綿社營地時,盡管擺月兌了明人的追殺,一時卻心有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戰斗到最後的社人要他去通知其他氏族,或許這也是他必須要做的事。
鵝廟社、瓜蓮社,都是輝綿社的近鄰,而考慮到明人多半是從南邊的金門——听說幾十年前本該是澳龍人的地盤——渡海灣而來,恐怕鵝廟社更容易遭受明人的攻擊。
做好決定,皮特萊便在翌日于山林之中上上下下,這樣的路對于苗蠖獵人而言已經很習慣了;若是遇到野獸,在不餓的時候,他只會做出威脅的動作令其離開,而不會將其獵殺。
到了餓的時候,他才會去打點兔子和地鼴鼠來吃,對于他自己一個人來說,鹿太大了,吃不完。
想到這里,他才忽然有種悲哀的感覺漫上心頭——已經沒有親族與他分享食物,給他做橡果粥,和他一同在汗屋中大聲地唱歌、跳舞了。
「我的氏族……滅亡了。」他望著緩緩離開的鹿,怔在了原地。
直到此時,他的仇恨之心愈發強烈,而當他終于趕到鵝廟社的營地時,悲哀與憤怒如火山熔岩一般徹底爆發。
他的眼前,是熊熊的火光。
只有在仇恨達到極點的時候,苗蠖人才會將敵對氏族趕盡殺絕,听說這在千百年里都沒有發生過幾次。
只有在極為古老的過去,古狼神仍領導著人類的時候,祂因北方一個名為紹古的惡劣酋長強搶妻子,才率眾潛入北方,那紹古甚至逼迫人質和族人吞食火焰來噴火攻擊,但最終古狼神還是將紹古一族徹底滅絕。
古狼神啊……你能否回歸人世,帶領我們抵御可怕的敵人並向他們復仇?
火光之中,皮特萊看到了一個邊哭邊往外逃的男孩,這個男孩不時回頭看去,而後方已經有全身穿戴盔甲的明人的注意到這邊。
皮特萊已經不記得當時怎麼想的了,只是健步去到男孩身邊,同時張弓搭箭朝明人射去。
他沒有看箭有沒有射中敵人,只是一把將男孩拽起,立即朝外飛奔!
這個男孩,便是阿爾卡維,皮特萊是在阿爾卡維終于停下哭泣之後才問出來的。
現在,鵝廟社也滅亡了,阿爾卡維卻認識不到這一點,在路上總是哭著喊著要媽媽。
情況已經愈發惡劣。
明人正在做的事情,恐怕不僅僅是要滅絕輝綿、鵝廟兩社那麼簡單,他必須回到仍在組織采子節的橡樹林中,告訴所有湄鑿國的氏族,他們必須聯合起來,方能御敵!
他們湄鑿國,絕不是一個可以任由明人欺負的小部族!
皮特萊扎了眨眼,天亮了,森林之中潮氣逼人,但天色不錯,大概今天不會怎麼下雨。
阿爾卡維已經生了火,正在烤著叉在樹枝上的囊地鼠。
「阿塔奇!」阿爾卡維興奮地喊著他哥哥。
算了,阿塔奇就阿塔奇吧,皮特萊在心里苦笑道。
阿爾卡維把烤好的囊地鼠拿燧石小刀小心地切開,也不怕燙,就自己拿著切開的部分,把樹枝叉著的部分給了皮特萊。
「為了找回媽媽,我一定會堅強的。」小男孩很有決心地說道。
皮特萊接過囊地鼠,也不管阿爾卡維說了什麼,只是邊吃邊問︰「這是你打來的嗎?」
阿爾卡維驕傲地點點頭,「嗯!厲害吧!」
皮特萊想著,現在他們有兩人,稍微打點大的獵物來吃或許也不成問題,比如鵜鶘、鸕鶿那樣的大鳥。
吃過囊地鼠,喝了點葉子上的露水和殘存的雨水,兩人便要繼續上路。
通過與阿爾卡維的對話,皮特萊知道鵝廟社大多數人都還在橡樹林里,只有阿爾卡維一家和其他幾家守在倪瀨潯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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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來,鵝廟社應當不至于滅門,皮特萊心里負擔也小了些——他多麼擔心是因為自己去晚了導致鵝廟社全營與全部社民都被焚燒殆盡。
但是阿爾卡維至今都不相信他的家人已經死了。
皮特萊不一樣,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在那一天被明人殺死,他沒有看到他的姐姐,她有點姿色,本應在今年的采子節里遇上如意郎君嫁到外社去的,她或許還有活著被明人奴役的機會。
只要活著,就有解救出來的可能。
但是阿爾卡維的家人就是死了,死于那場大火之中,阿爾卡維明明听到了其父母的慘叫聲,其父親聲嘶力竭地要他跑出去,他卻不肯相信父母已死了。
「你知道死亡這種事情,是古狼神同意創造的嗎?」向西翻越山林的過程中,皮特萊向阿爾卡維說道,「古狼神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醒過來了,不會再動起來了,其尸體會發臭,人們應該用火把死人燒掉。
「祂會在西方大海里的‘死者之島’,收容死者的靈魂,死人都會在那里居住。」
阿爾卡維眨巴著眼楮,仍不明白皮特萊說這番話的用意。
皮特萊便繼續說道︰「原本古狼神也不願意看到死亡,但是草地鷚說服了祂,因為草地鷚說,人如果不死的話,那麼這個世界上就會有太多的人;
「而人死了我們也不必擔心,因為人會生兒育女,繁衍後代,生生不息。
「所以我們只要好好活著,活到生下自己的孩子,便無需懼怕死亡。」
阿爾卡維認真地點了點頭,應著「嗯嗯,阿塔奇說得真好」。
皮特萊嘆了口氣,他覺得這孩子還是沒懂。
令皮特萊足夠欣慰的是,這一天,他們也終于回到了采子節的諸社匯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