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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解密(二)

心里壓著心事,腳程就很難快得起來,回到志賀城,已經過了午時。

這次連通報都省去了,徑直牽著馬走進城中。下人們見到從前的少主心緒不寧,自然也沒有人上前找不自在。

推門進了館中,貫入眼中的,卻仍是大哥久秀與增田長盛兩人,分別坐在廳中的兩旁,仿佛是相言甚歡。

「大哥和仁右衛門……還在傾談嗎?」

汎秀緊繃的眉頭不禁稍微放松了一下,然後突然又平添了幾分隱憂。

增田長盛,畢竟有著身在大阪卻內容德川的事跡啊!

前世雖然沒怎麼認真研究過史學,但關原之類的大事情,卻還是有幾分印象的。

不過反過來講,一生之中,即使只有這樣一個污點,也足以載入史冊,令人難以產生信任的觀感。這樣的想法,也未免太過于偏激了。以這個世界的法則來講,背棄弱勢而選擇強者,才是正常的事情,山中幸盛、大谷吉繼這類人,反而才是異類啊……

一念至此,汎秀不禁心生出異樣的想法。

這麼做,對于自從父親死後就日益消沉的大哥,應該是極大的幫助了。

「許久沒有外出,直到與仁右衛門的攀談,才總算知道了列國的新鮮事情。」

久秀從席上立起身來,微笑著汎秀點了點頭。而增田仁右衛門一直拜倒在地,卻不出聲見禮,唯恐打擾了汎秀。直到叫到他的名字,才告辭而去。而汎秀則是先去見了小平太,讓他們兄弟獨處。

從偏廂走出來,卻看見久秀依然端坐在大廳里,頷首思索狀。

汎秀突然想起信長所說的「正經事」來。

但是這種話題,實在難于出口啊。

「大哥與仁右衛門,倒像是頗為相得呢。」最終說出的,卻是這句無關的話。

久秀收斂起笑容,鄭重地點點頭。

「是啊,雖然出身于流浪之間,不過反而是這種武士,才會了解更多的世事啊。」

「既然如此相得益彰,而仁右衛門又是尚未出仕的浪人,不如大哥收錄他為平手家正式的家臣吧?」

「殿下和村井殿那里,就由我去負責好了。」

此言一出,久秀愣住。

當今之世,非君擇臣,臣亦擇君,既有武田信玄兩貫俸祿登用山本晴幸而遭受重臣不滿的逸話,亦有明智光秀游歷列國而不仕的故事。(當然,二者的真實性都不高。)

相互之間的選擇,可以說要考慮的因素是相當復雜的。

隨即久秀也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承蒙主公照拂,免去了平手家三分之一的兵役,俸祿方面,可以說毫無問題的——不過貿然提出這種邀請,實在不妥。過一兩個月之後,我一定會向他提出的。」

總算是了卻了諸多雜事啊。

「對了,盂蘭盆節就快過去,家里卻還留著兩斗清酒,甚左不如陪我共飲吧。」

「啊……是。」

「這次是,是甚左最喜歡的奈良酒啊。」

于是移到室內。

久秀原本是滴酒不沾的人,然而自從父親過世後,受了弟弟的影響,也漸漸開始習慣樽中之物的味道來。

以後世的眼光看來,清酒的度數極低,三巡之後,尚未有絲毫的醉意。

汎秀突然停下杯子,凝神望著兄長。

要問數年前的事情,應該如何開口呢?無論想怎麼旁敲側擊,都會顯得是有意為之啊。況且那封致命的書信,恐怕早已不在世間了。

至少,數年來不斷翻閱著政秀留下來的書卷,卻從來未見任何蛛絲馬跡呀。

「大哥啊……」

「嗯?何事?」

「近日閑來無事,翻動了父親遺下的書籍,卻發現許多卷宗有了遺失的部分。未知……」

「父親的書卷?」久秀顯然沒料到弟弟的話題會有如此的跨度,「從那古野城搬出來的時候,大多數都運回城中,還有少量的部分,則是存在寺中。」

「寺中?」

「是啊,甚左當時尚未元服,所以沒有參與到葬禮的籌備當中。」

汎秀點點頭,向兄長笑了笑︰「那麼,日後再到寺里去尋找吧。」

說完,給自己倒上了酒水,一飲而盡。

心念飛到別處,就開始神思不屬。

反而是久秀,像是被這番話引起了情緒。

「說起來,父親留下的書卷,我所讀過的,大概不及甚左的一半吧。」

「這……治理領內畢竟是繁重的工作。」

「與其找尋其他的借口,不如說我久秀,原本就沒有繼承父親的氣量呢……」

汎秀不知如何回答。

「猶記得當年,父親往生的那一晚,我和孫右衛門,只想著如何去逃月兌殿下的怒火,卻根本不記得父親的遺願……」

「大哥……」

「甚左,听我說完!」久秀反常地高聲打斷了弟弟的話,「主公肯將沖村四十町的土地予你代管,足見信任有加。而我早已過了而立,卻尚無子息,與其被主公以此為由削去,不如……」

話未出口,卻听見一聲悶響。

久秀栽倒在茶幾上,居然醉了。

汎秀只能苦笑,叫來下人扶兄長進臥室。

似乎,又多一件足以憂慮的事情啊。

盛上清水,沖洗干淨面頰,原來的三四醉意頓時只余下一兩分。

政秀寺在志賀城向東四五里的位置,眼見天氣漸晴,也未牽馬,徑直步行而去。

反復詢問過寺僧之後,才知道還有一些書物留在偏廂的暗室里,一直不曾拿出來。

汎秀請僧人打開房門,對方卻露出難色。

「那是久秀殿下生前指定殉葬的書物啊,如果貿然翻開的話……」

指定的殉葬?

看來那時候兄長應該是知道些什麼東西啊。

難道……

汎秀不願再想下去。

「你可知我是何人!」汎秀面色一沉,手按著刀柄。

「啊……是,是……」

看來和尚的道行並不深啊,對神佛的敬仰,遠不如對刀劍的畏懼。

暗室里只有一道天窗,塵封了數年,剛一打開,就只有滿室的灰塵,和刺鼻的**味道。

和尚立即掩著了口鼻,嚷嚷著倒退出去。

汎秀恍若未覺,徑直走入。

房間里除了茶釜,佛珠,繪畫,還有數十卷的書冊。

「等等!」

汎秀叫住意欲逃離的和尚。

「這些不是殉葬的物品嗎,怎麼會留在寺里?」

和尚滿不情願,但又不敢發作,只得走了進來。

「久秀殿下的確是吩咐把這些埋葬掉,但是義禪師卻說,這些東西要留下來更好,如果無心毀掉重要的書卷,那麼就是莫大的罪過了……」

義彥宗?這位禪師,在尾張頗具名氣,而且與政秀頗有來往,故而汎秀也曾見過幾面。觀感上,的確是位通達而智慧的高僧。

「重要的書卷」。

這份用意是……

汎秀揮手讓和尚出門去,席地坐在布滿塵土的地上。

最開始看到的,是一些和歌文集,于上添加了許多政秀的個人見解,雖然不乏風雅精妙之語,卻是現在的汎秀無暇去欣賞的。

接下來還有一些史書和文獻,之上並無政秀的個人筆跡。

堆在最下方的書,終于有了想象中的,日記和隨筆一類的東西。

汎秀的心立即劇烈跳動起來。

微顫著手,按照日期,尋索到最後的部分,也就是切月復死諫之前的那一段時間。

泛黃的紙上,霍然是熟悉的筆記。

「扶持暗弱的少主,是為了竊取家宰的權力。權六大人是把老朽比作時政公嗎?如此高估我政秀的才能,真是令人受寵若驚啊。」

「規矩只是蠢人訂下,用來把聰明人變得與他們一樣愚蠢的東西嗎?少殿的說法,還真是風趣啊。」

「佐渡大人啊,的確是存著私心。然而誰又是無私心的呢?整個尾張,大概只有熱田大明神吧。」

推算時間,此時應當已經接近先殿信秀卒去,然而眼中所見的文字,卻是絲毫未亂,甚至不時還會有調侃的語氣,而沒有一句抱怨和指責的話。

汎秀眯起眼楮,嘴角浮現出一絲蕭瑟的笑容。

真不愧是監物殿呢,我的「父親」。

再往下翻下去,卻突然臉色大變。

語句越來越短,字里行間,也失去往日神韻,更令人起疑的是,信長、柴田和林都失去了蹤影,剩下的文字,都只指向一個人。

一個汎秀萬分熟悉的人。

「屋島大臣,只是因為馬嗎?」

「林……難道可以說是正常的往來?」

……

最後的兩頁上,只剩下兩句偌大的嘆詞。

「豈能如此!」

「如之奈何?」

力透紙背,入木三分。

汎秀霍然起身。

如果在之前看到這兩句話,並不會什麼想法,但現在看來,卻可以與蜂須賀提供的信息相互印證。

果然是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才會在無奈之下選擇死諫嗎?

然而,事情的經過卻是毫無頭緒。

草草翻遍了余下的物品,如自己所料,並沒有新的線索。

「那麼接下來……」汎秀喃喃自語。

只能希望義禪師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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