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兒,來,讓爹抱會兒。」
朱標木著臉躲開沉重的父愛,悶聲道︰「爹,我已經長大了,你可以去抱三弟。」
朱元璋瞪眼道︰「那能一樣嗎?過來!咱就要抱。你是咱的兒子,不讓咱抱讓誰抱?」
這是喝了酒在犯渾。
有人喝了酒會倒頭就睡,有人會大發脾氣,還有些會性情大變。老朱同志喝酒以後容易上頭,明顯變得比平時幼稚一點。
馬秀英端著一碗醒酒湯過來,有心給朱元璋灌下去,見他擺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捉弄兒子,無奈道︰「重八,來,你先喝了這碗湯再說話。」
老朱同志接過碗,看也不看這是什麼,直接一口悶了,笑道︰「妹子啊,這次咱出去,平定了一些地方,也安排了一些將領,別的不說,地盤起碼是穩定了。」
「我知道你是打了勝仗回來的,不然也不會大早上就喝酒。」
朱元璋道︰「咱手下都是些大老粗,喝起酒來恨不得用缸喝,那舀酒的勺子,比藤上的葫蘆都大,咱要不是他們的老大,怕是能喝到栽過去,醒來時發現頭在土里。」
馬秀英被他逗笑了,邊笑邊替他掛衣服。
安撫了自家妹子,交代了情況,其實朱元璋也是變相安撫了自己,他的這些話沒人可以听,也不會讓別人听,只有回到他自己的「家」里來,才會向外吐露,吐露出來了,精神也就變得平和穩定一些,少掉戰場上拼殺的戾氣。
心事讓別人知道,有時也會讓自己覺得安心的。
老朱同志一安心,就開始繼續針對朱標。
「你娘抱你可以,咱就不行?」
朱標躲到桌子對面去,反駁道︰「娘也不能抱,爹你是從哪里看見過娘抱我的?」
朱元璋道︰「這……咱不記得了,反正她就老是抱你,還不讓咱抱——怎麼了,就算你娘一次也沒抱過,還關咱什麼事?」
馬秀英笑呵呵地坐在不遠的椅子上,沏了壺茶看他們父子兩個鬧騰。
朱標轉移話題道︰「爹,我有妹妹了。」
朱元璋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馬秀英的肚子,喜道︰「妹子,你什麼時候懷的?怎麼也不和咱說一聲?」
這酒的後勁未免也太大了,朱標立刻切斷老朱的幻想,出聲道︰「是孫姨娘生的妹妹,就是前幾天的事。」
朱元璋高漲的情緒以肉眼可見的態度減退下去,帶著點疑惑,問道︰「孫氏?」
「對!」朱標道,「爹,你給妹妹取什麼名字?」
這個年頭重男輕女,很多女孩出生,父母對其不重視,幾乎不給取名字,又或者是取了名字也沒人喊,多叫些小名。
朱元璋雖然不會不給他的女兒取名字,但是取起來估計也不會快,可能要過很久才會取好。
朱標這麼做,是想通過這個方式來讓孫氏的日子好過點,名字取出來以後,後院的人就會知道朱元璋還是看中自己的女兒的,才不會輕視她們母女。
朱元璋沉思起來,琢磨道︰「女子文靜點好,還記得你女乃女乃在的時候,她總想著……」
他突然住了嘴,沉默片刻後道︰「叫朱鏡靜吧。鏡子的鏡和安靜的靜。」
回憶與現今交織,湯水起了作用,朱元璋的酒也醒的差不多了,頭腦一清醒,想起正經事來。
「標兒,咱收到你娘消息,說鏡靜被——鬼偷了,是怎麼回事?」
朱標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朱元璋認真听了,結合馬秀英在信上告訴他的內容,立刻就把事情掌握的七七八八,問道︰「你怎麼看?」
「我……」朱標反道,「這還是要看爹你的意見。我贊同娘的觀點,妹妹並無什麼特殊的地方,生辰八字也十分尋常,估計也不會是招人嫉恨。」
朱元璋道︰「前段時間,長江南邊的陳友諒稱帝了。國號是漢,改元大義,定都在武昌。他這個人倒是一直和咱不對付,只是奈何不了咱,要說近些日子最想咱出事的,除了這個人沒別的!」
馬秀英道︰「他是殺了徐壽輝才稱帝的,為人臣子,不忠不義,卻還膽敢改元大義,這種人……耍歪魔邪道手段的可能性確實大些。」
「標兒,你見過那劉伯溫了,他怎麼樣?」朱元璋突然想起自己的新下屬。
朱標道︰「長得挺好看的。」
朱元璋笑罵道︰「你這兔崽子光看臉不成?咱說的是他的才學和本領!」
「博古通今,為人矜傲。」朱標按照客觀印象來回答,「反正兒子是比不上的。」
朱元璋道︰「哦?你哪里比不上他?」
朱標道︰「哪里都比不上……這倒不重要。我其實不明白的是,您會把他放到哪里去用。」
朱元璋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去看馬秀英,樂道︰「妹子啊,你看咱的標兒,才八歲就想著馭下之術了。好!不愧是咱的種,實在,上進!」
馬秀英也笑,兩個人好像根本沒有把朱標的煩惱放在心里。
朱標頗感無語,但是沒有反抗的能力,父母笑孩子的情況實在太正常了,逗著玩樂意看孩子哭也尋常得很。
笑夠了,朱元璋才趁朱標不注意,拉著袖子把人拽過來,按在旁邊坐下︰「標兒啊,你還小,做上位者的,其實未必都有多聰明,懂得制衡就已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呢,要懂得用人,誰會干什麼,就讓他去干什麼,不懂的呢,找人去監督就是。」
朱標道︰「那也不能笨到被人賣了還數錢啊。」
朱元璋嗤笑一聲,淡淡道︰「有咱在,誰敢賣了咱的標兒?你放心,爹絕對把你教得妥妥貼貼的,那些個牛鬼蛇神,通通都成不了氣候。」
死了就成不了氣候了。
死人永遠也成不了氣候。
馬秀英听出他的潛台詞,瞪了他一眼,對朱標道︰「你別听你爹瞎說,他這堆話里只有一句對——你還小呢。別著急,慢慢來。爹娘都教你。」
朱元璋道︰「你娘說的也對。」
老朱同志毫無骨氣,迅速修正了自己的錯誤思想,轉移話題道︰「宋濂這個人怎麼樣啊?」
眼瞅著話題越來越歪,朱標也是真的發現了自己爹娘壓根不怎麼在乎這件事,大概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他們地獄模式般困難的人生里一個很普通的麻煩,積極應對也就是了。
「宋師很好。」朱標是個尊老愛幼的好孩子,對老人家很尊敬,何況宋濂是真的很有才學,「只是宋師剛來這里,為方便上課,還要爹你撥個附近的宅子過去才行。」
朱元璋應了一聲,說道︰「小事情。人不錯就好。」
馬秀英在旁笑道︰「宋濂很有名氣,重八,你要尊敬他,尊敬他就表示你尊敬文人,這樣下去才會有人願意來投奔你。而且他現在成了標兒的老師,更要恭敬些。」
「知道了。」
朱標盤算著閃人,交代道︰「娘,劉先生說要替我算算卦,我還沒去看過呢,現在正好有空,我就……」
馬秀英還沒來得及回答,朱元璋倒是擺手道︰「去吧去吧,什麼時候回來都行。」
「哎!」
門開又關,發出兩道聲音。
等他走了有一會兒,馬秀英才放下手里的茶碗,低聲道︰「重八,你怎麼想的?」
朱元璋往床上一躺,動也不動了,好像馬上就能睡著,含含糊糊問道︰「想啥?」
「你女兒的事兒!」馬秀英道,「還能想什麼,你看看標兒多上心,你再看看你。」
朱元璋樂道︰「這說明咱的兒子好,懂事,知道心疼自己的兄弟姐妹,這點像咱。」
馬秀英沒理他,又問道︰「你真覺得是陳友諒派人干的?」
「肯定是他。」朱元璋的眼楮里閃過銳利的光芒,本來溫和的神色也變得冰冷,「妹子啊,你不用擔心,咱這次出去也辦了其他事,後手多著呢。」
馬秀英看他一眼,沒說什麼話,安靜地繡了幾朵花,過一會兒,見他橫躺在榻上累得睡著了,就站起來替他蓋上被子。
屋里暖融融的,溫暖如春,只剩兩人的呼吸聲,一片平和溫馨之意。
這一邊朱標出了門,看看天,其實還算早,大約是八點的樣子,老朱同志的酒是五點多快天亮時喝的,喝完慶功宴就過來了,並不遲。
現在去找劉基就正好。
朱標先回了屋子,叫上六出白才出門。一人一狗問了路,就朝著目的地走。
昨夜剛下過雨,今早起來就干透了,天邊雲霞四起,晨霧四散而去,一縷縷在竹林間徘徊,飄散著到遠處消失。
劉基站在院中,背負雙手,盯著地上的幾個銅錢看,長風鼓蕩,掀起他的袍角衣袖,獵獵作響聲中乍看如同神仙中人。
朱標在門口看著,暗嘆一聲這人的儀態實在是太好。
劉基頭也不回,朗聲道︰「公子請進。」
「先生好。」
「嗯。」劉基指著地上的銅錢道,「在下已替元帥與公子算了幾卦,卦象顯示出些許風險,但結果都是無害的。」
朱標道︰「這樣當然好,那麼幕後黑手是誰,先生查出來沒有?」
劉基道︰「有點眉目,這人在南邊,許是有點偏西的地方。」
這可不就是陳友諒嗎。
朱標搞清楚了這件事,明白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也就不著急,下定決心防備起來,預備著以後再慢慢解決。
他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先生,我妹妹已經沒事了,現在也取了名字,叫朱鏡靜。」
劉基點點頭︰「在下正好也查了些古籍,有些推測請公子听听。這鬼動手前曾在屋中貼了好些黃符,想必是用來消磨人氣的。」
「嗯。」這些事朱標已經對劉基講過了。
「女子屬陰,懷孕的婦女若要生產,本就九死一生,陽氣更加不足,何況生的孩子也是女子。」劉基道,「符紙與生產,兩者的影響疊加,才使得這等鬼物能勉強從帥府中偷出孩子來。除此以外,叫她害人,卻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用處呢?」
劉基慢慢道︰「有一些邪術是可以通過子女來渡雙親人氣的。」
「渡了人氣會怎樣?」
「輕則生點小病。重則家破人亡,財運喪失,氣運不通,大業晚成。」
好了,破案了。原來是因為朱鏡靜最好偷。
而且偷她,果然也是為了暗算朱元璋。
這一刻,小朱和老朱已經不約而同的在心里認定了陳友諒。
劉基繼續道︰「人道與修行從來相悖,是為兩個體系,且互相干擾,若是真的想做些什麼,只有用代價很大的邪術來施展。在下觀之,那鬼物和蛇精的道行都不是很高,應該是強行化形後使用秘術,才能潛進帥府中去的。」
朱標忍不住問道︰「先生,相悖是什麼意思?」
「王朝的官員、侯爵,都有人道氣運護體,尋常妖邪根本無法傷害他們,只是他們卻無法修行。至于修士,則是不能做官的。」
「既然如此,還做什麼官呢?做官的誘惑力真的有修行大嗎?」
劉基失笑道︰「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修行的天賦,在沒有辦法修行的時候,還是做官最好。」
「那麼妖怪呢?」
「妖怪的數量要比修士多很多。草木精怪、飛禽走獸都可以成妖。相對而言的,妖在修行的路上要比人困難很多,資質大多愚笨,只是單純的靠年歲來熬日子。且每一千年就有一道大關。」
「過不去就會死嗎?」
劉基想了想措辭,斟酌道︰「公子也許听說過仙人指路這一事。其實就是無法突破的妖怪求修士指點罷了。人妖殊途,他們要是還有別的辦法,是絕不會這樣做的。」
「嗯……先生能做到仙人指路嗎?」
「自然是不行的。」
朱標正準備點頭,听到他說不行兩個字,詫異地看了過去,他以為劉伯溫是肯定可以的。
「要是修士都能做到仙人指路,人妖之間還哪會有什麼隔閡。」劉基解釋道,「只有一小部分人才能做到,而那也只是上古時期的事了。」
說的也是,要是修士都能仙人指路,妖族早就大批大批地臣服于人族了。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先生,高官有氣運護體,護體是護到何種程度呢?」
劉基舉了個例子︰「一個普通稚兒,可以拿刀輕易地殺死被捆起來的當朝宰相,但是一個修為高深的修士若是動手,就會遭到反噬,與宰相一並死去。」
這些話其實已經把這個世界的基本規則講的很透徹了,這樣的世界其實很公平,縱然公平中總會有一點漏洞,但並不能特別突出地影響到總體。
「原來如此。」朱標應了一聲,「那麼先生你為何……」
他是想問為什麼劉基來輔佐朱元璋,卻還能修煉。
劉基笑了笑,並不回答,反而岔開話題問了別的︰「我觀公子你的武功不弱,估計是走以武提氣的路子,為何會對這些常識一無所知?難道師父沒有教麼?還是說公子並無老師?」
朱標尷尬道︰「師父是有的,不過只見了一面,給了一本書,就去遠游了。」
「哦……」
「先生願不願意教我?」
「公子想不想學些東西?」
兩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對視一眼,都愣了愣,隨後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像是一大一小兩個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