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水會讓他們感到那麼不適,那麼渡島簡直就像是一個天然的牢籠。
關珩為什麼還會選擇這,喜歡這里?
寧秋硯看向關珩,問題到了嘴邊卻又只是張了張嘴。
他敏銳地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很關鍵,或許觸及到一些核心的東西,觸及到關珩本身,以及一些他不該觸及的東西。寧秋硯知道什麼叫交淺言深,而且,他今天已經問過關珩一個問題了。
于是,他諾諾道︰「……我沒有想要殺死一個吸血鬼。」
關珩︰「若是對方想殺死你,你怎麼辦?」
難道關珩告訴他這個秘密,是想告訴他要如何自保?
他有點喪氣地回答︰「我打不過的,沒有辦法把他們弄進大面積的水里,只能跑得快一點。」
關珩︰「跑不掉呢?」
如果還在合約續存期,那麼他還可以向關珩求助。
如果是以後,他們再沒有什麼關系,那肯定就是不可以的。
所以寧秋硯一時語塞,干脆不答︰「……」
寧秋硯身上時而有種破罐子破摔,或者自暴自棄的氣息。但奇怪的是,若是塞給他一個正面的選擇,或者是一點指示,他又會頑強地振作起來,直到遇到下一次破罐子破摔的難題。
關珩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拼圖。
寧秋硯說得沒錯,人類靠個體的力量的確無法和吸血鬼抗衡。
當然,他不會讓這個人類陷入那樣的境地。
拼圖室的確比樓下要清靜得多,一旦他們都不說話,就安靜得只剩下寧秋硯的呼吸與他們挪動拼圖塊的細微聲響。
若不是關珩的存在感太過強烈,寧秋硯會覺得這房間里只有自己。
……關珩有呼吸嗎?
寧秋硯忽然想道。
他屏息聆听許久,都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一抬頭,關珩卻正用那雙冷淡、不羈的雙眸看著他,還啟唇道︰「我已經很久沒踏上過渡島以外的陸地了。」
寧秋硯的思緒馬上被帶他全部帶走︰「很久?」
「嗯。」關珩道,「一兩百年。」
房間里短暫的沉默過後,關珩開口︰「給我說說外面的變化吧。」
變化?
寧秋硯想了想,這兩百年里城市逐漸擴大,高樓大廈拔地而起,人們不再書信來往,而是發明了電腦,手機,出行拋棄了車馬,都是高鐵飛機。醫療上發現了青霉素,開始了抗生素時代,可以3D打印器官……這些對于一兩百年都出過渡島、沒見識過的人會不會信息量太大了?
關珩︰「寧秋硯。」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關珩適時出聲,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神情戲謔。
寧秋硯驟然醒轉,臉一下變得很熱。
救命。
關珩可不是什麼行將就木的老古董,關珩是每天通過手機回復他問題的人,是擁有高科技游戲室的人,是擁有整座現代化設施的、渡島的主人。
他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關珩似乎總能一眼看出寧秋硯的內心想法,大度地沒有和他計較。
在寧秋硯說「我不知道怎麼開始時」,關珩道︰「那就從你小時候到現在,霧桐的變化,或者生活上的變化開始講。」
「哦。」寧秋硯乖乖應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發現還是無法找到確認的切入點,網絡時代還有什麼是新鮮事?
關珩沒有催促。
拼好手下的一整個圖案時,寧秋硯說︰「我小時候和媽媽去甲花島,坐的是一種燒柴油的漁船。那時候船只都是私人運營的,里面改造了座位。旺季時用來載乘客,淡季時就又用來捕魚,所以船上總是有很大的魚腥味。我只去過兩次,每次的印象都很差。不過前幾天我看政府的宣傳片,發現現在都換成了豪華渡輪。」
「嗯,霧桐想大力發展旅游業。」關珩說,又問,「你去過甲花島?」
甲花島在霧桐市的另一側海域,是著名的旅游景點。
較之渡島,它更大一些,距離陸地也要更近一些,但不知是否是年歲久遠記憶模糊,寧秋硯覺得渡島比甲花島要美得多。
寧秋硯點點頭︰「去過。那時候去那里的都是本地人,島上只有一家小旅館,林子很深,開放區域不多,所以很少有游客在哪里過夜。但是這幾年那里全區域開放了,有智慧地圖,還入駐了三家豪華酒店,變化很大。我高中的畢業旅行就是去的那里。」
關珩︰「你沒參加。」
寧秋硯奇道︰「您怎麼知道?」
關珩淡淡指出︰「你剛才說只去過兩次。」
寧秋硯「啊」了一聲,感覺自己有點笨,不過氣氛實在太好了,他喜歡這樣和關珩聊天的感覺,便又繼續順著話題說︰「嗯,我那時候有點忙,也沒什麼錢,就沒有參加。」
那時寧秋硯還在照顧即將離世的母親。
關珩沒有搭話,可能是在等著寧秋硯自己說下去,他本不想再說的,但不知為什麼,竟然就這樣順著在關珩面前剖析了自己︰「而且因為前兩次都是和我媽媽一起去的,她去不了了,我也就不想去。」
幾秒後,關珩跳過話題,沒有讓寧秋硯走向傷感。
他問︰「還有別的呢?」
「別的?」寧秋硯迷蒙地問,「別的城市變化嗎?」
關珩︰「嗯。」
寧秋硯道︰「別的城市我去過的就更少了,長這麼大只去過一次溯京,還是在高一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其實沒怎麼見過外面的世界,也不有趣,講不出好的例子。」
關珩說︰「無趣的人不會在耳朵後面紋愛心。」
剛剛才被顧煜提過,因此寧秋硯下意識捂住耳後,耳朵發燙,他告訴關珩︰「這個,就是那年去溯京的時候,偷偷紋的。」
和蘇見洲一起紋的。
那時還被紋身店的老板認為他和蘇見洲是一對。
紋這個愛心其實是有特殊意義的——寧秋硯那時剛發現自己的性取向,迷茫不安,但得到了蘇見洲的鼓勵。于是他叛逆地紋了這顆愛心,勇敢地接受了自己的不同。
只不過顧煜是小孩子,寧秋硯沒辦法把原因對他說出口。
可是,好像也無法對關珩說出口。
關珩卻洞悉一切般,精準地問︰「因為這個才總是拒絕別人嗎?」
寧秋硯條件反射道︰「不是的。」
等等,關珩是不是察覺了他的性取向?
寧秋硯心里突突一跳。
話題停止了。
關珩不是個八卦的人,更對一個人類少年的感情史沒有特殊興趣,與其說是與寧秋硯聊天,不如說是找個人解悶而已。每周一次與寧秋硯的見面,每周一次的拼圖之夜,都是關珩一成不變的生命日常里,偶爾出現的消遣。
關珩可以進行這樣的消遣。
但他要是乏了,便會站起來,撢撢睡袍上不存在的灰塵,迤迤然離去。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寧秋硯在渡島的後兩天,總是見不到他的原因。
冷靜下來後,寧秋硯開始思考。他懷疑關珩會這麼問,肯定是知道了他在圖書館遇見冉然的事,知道他曾經對追求者的拒絕。
關珩知道他的所有,他卻除了那些通過提問才得知答案的事,對關珩一無所知。
寧秋硯有點氣悶,也有點不服氣。
可能是這些天來他的膽子變大了,他模得準關珩對他的忍耐限度,知道關珩不會生氣,張口便反問︰「那您呢?您又為什麼總是拒絕別人呢?」
關珩沉沉道︰「我拒絕別人?」
「您一個人住在渡島,不去接觸外面的事物。」寧秋硯說,「這也是一種拒絕。」
關珩︰「我一個人?」
渡島這麼多人,寧秋硯失言︰「……」
他低下頭,半晌才悶聲道︰「我意思是伴侶,愛人什麼的,您好像都沒有。」
「伴侶……」
關珩似乎回憶了很久,柔順的長發融入黑色的睡袍中,整個人有古典氣質。
「年少時有過未婚妻,算數嗎?」
寧秋硯重新抬頭︰「未婚妻?」
「未過門的妻子。」關珩說,「還沒見過面,就結束了。」
寧秋硯知道他在說什麼。
——「……其後鎮南侯為帝不悅,誅九族。」
少年世子,踉蹌入獄,一朝全族被滅門,未過門的妻子不知道是否被牽連,但婚約做不得數了。
關珩顯得淡然,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隨後又輕飄飄地說︰「後來露水情緣倒是有幾段,都很短。」
寧秋硯張了張嘴巴,隨後听見自己問︰「那現在呢?為什麼不、不再試試去……」
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里?
為什麼不去接觸新的感情?
這麼漫長的年月,難道不會覺得孤獨嗎?
關珩放下指尖拼圖,長發垂落一縷,平淡地道︰「我已經過了去愛一個人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