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秋硯沒有麻煩陸千闕來接他,因為平叔總是會一大早就在碼頭等待,他不想失了約。
陸千闕听說了理由,笑著嘆息︰「小寧同學,你這樣不行。」
寧秋硯不解︰「什麼意思?」
「你沒辦法讓世界上所有人喜歡你,也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對你滿意。」陸千闕說,「所以,你應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更加大膽一點。」
陸千闕說的話讓寧秋硯一下子就怔住。
他好像,的確是這麼想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好像……真的在試圖讓所有人都滿意,可能是因為過去太任性自我了,才會在無意識地在別的地方彌補。
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到的事情,竟然被陸千闕一下子指了出來。
不過,這次寧秋硯還是沒有應邀搭乘陸千闕的直升機,還是選擇去渡島碼頭乘坐平叔開的船。
清晨從家里出發,步行去公交站,在冷冽的空氣中經過漫長等待,坐上公交車去往終點站。在終點站換乘每周同一班的大巴,臨近碼頭時下車,再穿越海岸線的無人樹林,來到堆積著涂鴉舊船的碼頭。
這是一個有些麻煩的過程,需要很多轉折才能上船,去往渡島。
對寧秋硯來說,更像是某種引領他前去奉獻自我的神聖儀式。
每去一次,就少一次。
在日歷上用紅筆圈出來日期時,他驚覺這已經是他第五次去渡島了。
也是倒數第二次。
和關珩可以相處的時間屈指可數。
這幾個月發生的一些都帶著迷幻色彩,但寧秋硯放縱了自己沉溺其中。
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有期限的。
于是他近乎清醒地沉淪著。
平叔依然等在碼頭,這次還是沒怎麼和寧秋硯說話。不過這一次,寧秋硯在海面上看到了其它的船只。那些船都不是通往渡島的,而是去往附近被規劃為旅游景區的小島,只是航線略有重疊。春季的來臨,使得旅游業重新煥發了生機,霧桐政府今年也下了血本,隨處可以看見景區的推廣。
氣溫約有十二三度,天氣不錯。
常年灰藍色的海面因陽光而變得清透,船只駛過,在海面上留下清澈水花。
渡島的人們也顯得活躍了一些。
船只入港,碼頭上等著卸貨的人們有說有笑,生機勃勃。
渡島的春天正式來臨了。
來接寧秋硯的車一如既往地停在蜿蜒的道路上,康伯站在車旁,換上了一件灰色大衣,笑吟吟地對跳下船的寧秋硯招手。
車子行駛過郁郁蔥蔥的冷杉林,經過生出新草的荒原,翻越積雪融化的山丘,中途,他們看見了一些皮毛新舊交替的鹿,康伯告訴寧秋硯,天氣暖和了,這些毛色灰敗的鹿也將換上新裝。
等抵達大宅,寧秋硯發現建築前方的噴泉被清理過,重新開始噴水,一些鳥停在噴泉池旁,嘰嘰喳喳啄食,見了人也不怕。草坪發了綠芽,木棧道上了漆,處處煥然一新。
寧秋硯回到房間放東西時,透過窗戶看見遠處的湖邊有人在嬉鬧。
「陸少爺他們是昨晚到的,現在佣人帶了小朋友在那里釣魚。」康伯告訴寧秋硯,「小朋友愛熱鬧,已經問過好幾次你什麼時候到了。」
康伯說小朋友叫顧煜,今年剛十二歲,性格很活潑。
寧秋硯在電話里已經體會到他的熱情,放下東西以後,便準備出去找他。
路過大廳時他看到了正在和白婆婆說話的陸千闕。
這情景很少見。
陸千闕來渡島的次數不多,更是很少于白天出現,就算整座大宅都降下了擋板,不透一絲光線,也讓寧秋硯覺得稀奇。
更別提幾乎從不出現在大廳的白婆婆了。
他們倆好像在商議什麼事,陸千闕拿了一個平板,邊說邊記錄,寧秋硯不方便打擾,只隱隱听見菜品的名字。
但陸千闕和關珩一樣耳力極佳,寧秋硯的腳步聲一出現,他便悄然地轉過頭來,隔著那麼遠的距離,輕輕地對寧秋硯點了下頭,很是優雅。
寧秋硯便也對他點了點頭。
來到湖邊,顧煜一眼就看見了寧秋硯,自來熟地和他打招呼︰「小寧哥哥!」
寧秋硯十八歲,性格內向,正是吝嗇熱情的年紀,他人長得清瘦,手揣在衛衣口袋里,氣質像渡島春日里的冷杉,對小孩說︰「你好。」
走近了,他又想出一句︰「釣到魚了嗎?」
——這已經是寧秋硯最能體現熱情的招呼方式了。
顧煜長得虎頭虎腦,不像是嬌生慣養出來的,氣呼呼地說︰「沒有!我在這里守了一個小時,一條魚也沒有釣到!他們還騙我說天氣暖和了,魚特別傻,很容易上鉤。」
佣人冤枉道︰「您總是耐不住等待,反復拉扯魚餌。」
顧煜語塞,轉頭對佣人說︰「不怪你,你能陪我就不錯了。我說的是陸千闕。」
佣人︰「……」
顧煜人小鬼大,對陸千闕也是直呼其名。
寧秋硯沒怎麼接觸過小孩,吳靜夜家的表弟妹和他也不親熱,不知道現在的小孩是不是都這樣。
「不釣了。」顧煜放下釣竿,拉著寧秋硯往大宅的方向走,「小寧哥哥,你終于來了,我們去游戲室打游戲吧。陸千闕說你會打好多游戲。」
寧秋硯不知道大宅里還有游戲室,顧煜都比他熟。
而且,他也不知道連陸千闕都對他的生活了如指掌,不知道是關珩吩咐的,還是關珩告訴陸千闕的。
來都來了,寧秋硯也不是一定要悶在房間里的,他雖然不是個很主動的人,但一直都算是隨遇而安的類型。陪小朋友玩游戲這種事,並沒有什麼難度。
顧煜翻找了卡帶,問寧秋硯哪些好玩。
寧秋硯考慮年齡、畫面與暴力程度,一一挑選,發現有很多卡帶都是新的,不乏去年或今年發行的新游戲。
寧秋硯問︰「這些都是你帶來的嗎?」
「不是,陸千闕平時都不準我玩的。」顧煜道,「應該都是先生的吧。」
寧秋硯驚訝,是關珩的?
關珩也打游戲嗎?
他很快反應過來,當然,關珩也是需要消磨時間的,否則這里怎麼會專門安排游戲室。
心中一個柔軟的角落輕輕地被什麼踫了下。
他有些後悔為什麼不早一點听從康伯的建議,來這些房間里隨便轉轉,也許他還能多了解關珩一點。
顧煜問︰「你和先生打過游戲嗎?」
寧秋硯搖搖頭。
顧煜說︰「我也沒有,但是我小時候見過他在這里玩,好像很厲害。」
寧秋硯︰「你小時候?」
十二歲的顧煜說︰「四五歲的時候。」
寧秋硯看著在他眼中仍是「小時候」的顧煜︰「……」
心想,或許在關珩和陸千闕眼中他們都一樣。
顧煜除了活潑了點,自來熟了點,並不怎麼亂說話。甚至,他們玩了一下午,寧秋硯也沒有搞明白顧煜和陸千闕的關系。或許生長在這樣家庭的小孩本就是很有分寸的。
寧秋硯對于顧煜,大概只是個新鮮的玩伴。
在听說寧秋硯不會長期待在渡島之後,顧煜僅僅有一些失落,就接著道︰「過幾天小寧哥哥你走了,我去找誰玩呢。」
寧秋硯想到一個人︰「還有關子明。」
顧煜︰「關子明?」
「他和我差不多大,就在燈塔那邊的農場工作。」寧秋硯說,「那里養了很多動物。你要是想去,可以在早上和農場的司機一起。」
顧煜若有所思,似乎真的在考慮要不要去找那個叫關子明的人,看來他平日里缺少玩伴,很孤獨。
寧秋硯握著手柄,問︰「你不上學嗎?」
「請假了。」顧煜看著寧秋硯,知道他不知情,便說,「我們還要在這里待一周呢。」
寧秋硯大概猜到了渡島下周是有什麼安排,但那不是他該關心的事,便沒有多問。
天快黑時,游戲才正式結束了。
佣人來敲門叫他們去餐廳吃午餐。
寧秋硯眼楮發酸,一邊揉,一邊昏昏沉沉地跟著佣人來到餐廳,關珩已經坐在主位,正在和陸千闕說話。如陸千闕見到寧秋硯時一樣,關珩也正忙著,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輕微地點了下頭,便繼續和陸千闕談話了。
寧秋硯被這一眼看得心髒重重地一跳,腦子都清醒了不少,在關珩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
他們隔得有些遠。
因而寧秋硯產生了不小的距離感。
餐食端上桌,他只顧著低頭進食,發出輕微的咀嚼聲,只在喝水時,悄悄地用目光掃過關珩。
關珩和陸千闕的談話在用餐開始時便已經停止。
他們的面前都放著一支裝了紅色液體的高腳杯,陸千闕坐得筆直,關珩則用蒼白而修長的手指輕輕夾著杯腳,眉頭蹙起,仿佛在考慮什麼難題。
寧秋硯垂下睫毛,想要找回注意力,關珩的存在感卻過于強烈,讓他不斷地想要抬頭再次看過去。
他以為,經過這一個月的「閑聊」和了解,這一次來到渡島,他們會變得更熟悉一些。
但好像並沒有。
他戳了戳盤中食物,忽然听見坐在旁邊的顧煜問︰「小寧哥哥,你耳朵後面有個小愛心,是粉的。」
下午玩游戲時的方向不同,所以顧煜現在才發現。
他這麼一問,寧秋硯發現關珩和陸千闕都朝他看了過來,臉上有點發熱︰「嗯,是個紋身。」
「紋身?」顧煜大概覺得很酷,又問,「是給女朋友紋的?」
寧秋硯知道關珩正看著自己,努力平靜自然地說︰「不是。隨便紋的,沒什麼特別的意義。」
「說起來我也好奇。」陸千闕壞心地開口,卻不問本人,「先生,小寧有過女朋友嗎?」
關珩沒回答。
寧秋硯忍不住抬頭,視線和關珩的撞到了一起。
不知道為什麼,寧秋硯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斬釘截鐵地︰「沒有。」
反應好像有點過了。
寧秋硯懊惱。
但好在接下來,餐桌上重新恢復了安靜。
大家都用完餐以後,顧煜問寧秋硯晚上做什麼,大概是還想和他一起玩。
寧秋硯本來打算去拼圖室,但被這麼一問,就有些猶豫。
關珩卻適時發話,淡淡地叫了寧秋硯的名字︰「考試要用的曲目練習好了嗎?」
寧秋硯點點頭。
他明明,已經發過視頻給關珩,並且已經過關了。
關珩用一種考核的語氣道︰「跟我上樓。」
寧秋硯愣了下,應了︰「哦。」
小孩不死心,還追問要練習多久,終于被陸千闕冷著臉,半帶教訓半帶恐嚇地帶走了。
寧秋硯跟著關珩去到三樓,卻直接進了拼圖室,關珩找了個空處坐下,半點都沒有要考他的意思,還說︰「不謝我麼?」
寧秋硯沒懂︰「什麼?」
關珩隨便拿起一只給拼圖分好類的小盒子,扔到寧秋硯面前的地毯上,抬起鳳眸問道︰「你是想要清靜,還是想要陪麻煩的小孩?」
寧秋硯一下子反應過來,原來關珩叫他上樓,是要解救他的意思。
沒想到關珩還有這樣的一面,寧秋硯有點想笑,心中瞬間變得輕松,老實地回答︰「想要清靜。」
「嗯。」關珩不意外,道,「過來,今天從這里開始。」
寧秋硯順從地坐過去,離關珩近了。
一個月不見,此刻,他們坐在一起,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有如上次拼拼圖的夜晚還未結束。
寧秋硯盤著腿,翻找拼圖的過程中大著膽子道︰「原來您不喜歡小孩。」
「當然。」關珩指尖捻起一片拼圖,「他們比你還要吵。」
寧秋硯︰「……」
關珩輕輕地笑了一下,眉目舒展,仿佛回到了他們在手機上聊天的時候,那個寧秋硯幻想出來的模樣,強大,神秘,卻不是不可接近。
「我今天還有問題沒問。」寧秋硯知道關珩是逗自己的,便扯回正題,「可以現在問您嗎?」
關珩︰「問。」
寧秋硯已經想好了,所以問得很快︰「陸先生說你們是不坐船的,為什麼?」
關珩放好了拼圖塊,反問道︰「為什麼不直接問陸千闕?」
寧秋硯有點緊張︰「我想問您。」
這個問題和寧秋硯從前問的問題都不一樣,它應該是關系到某個關鍵所在。
但關珩沒有刁難寧秋硯。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殺死一個吸血鬼,就把他推進深海,或者是大一點的湖泊。」
關珩教導寧秋硯。
他明明說著這樣事關生死的重大秘密,卻將它講得微不足道。
「當然,你並不能真正地殺死他。大面積的水會令吸血鬼感到虛弱,眩暈,和無法動彈。他會活著,但像是死了。」
渡島位于海中,四面環水。
寧秋硯嚇了一跳,怔怔地坐在那里。
關珩的皮膚呈現冷玉質感,眉眼卻如墨,他漫不經心道︰「所以,我很喜歡渡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