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打開了。
陰暗的審訊室中,排風扇發出轟轟的運作聲,空氣中還殘留混雜著血腥氣、焦糊氣以及煙氣的味道,牆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上面血跡斑斑,光是看一眼便令人頭皮發麻。
房間的正中間,是一張刑訊椅,白茜羽的手腳被皮質扣帶固定在椅子上,但看起來頗為鎮定,說不上是什麼表情,但總之和驚慌恐懼之類的詞語沾不上邊兒。
好像她早已料到了這一天。
「說,你究竟是什麼人派來的!」
「你潛伏在上海有什麼目的?」
「給你老實交代的機會,不然現在看著人模人樣的,待會兒身上可就沒一塊好肉了。」
粗厲嘶啞的聲音響起,桌案後,一個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的漢子正在氣勢洶洶地逼問著人犯,一旁的小桌上,有人手握鋼筆,面前的稿紙上還沒有一個字落下。
審訊室的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發出一聲沉沉的回音,仿佛將屬于人間的一切都關在了門外。
這間審訊室中,不知炮制出了多少冤案,拋灑過多少無辜者的鮮血,說這里是地獄也毫不為過。
刀疤臉看見了白茜羽,微微皺眉。
那負責審訊的漢子見刀疤臉到來,忙不迭起身讓位,小意道︰「屬下辦事不利,這犯人還沒開口,您來了咱就正式開始吧……」
說罷,還惡狠狠地對白茜羽恐嚇道,「以為不敢動你是吧?行,敬酒不吃吃罰酒,爺爺馬上就讓你哭爹喊娘!」
一陣死寂。
沉默了許久後,刀疤臉四下看看,撓了撓下巴,一臉復雜地問那漢子,「徐彪啊,我……有讓你審訊了嗎?」
「啊?」
「我不是只交代你,‘先’把人帶到審訊室嗎?我說讓你開始審了嗎?」
那漢子被問懵了,凶神惡煞的臉上此時顯得有些茫然和懵懂,「啊,您讓我帶人犯到審訊室,不就是要審訊犯人嗎……」
「就他嗎你最聰明是吧!」刀疤臉忽然劈頭就給了他一個耳刮子,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是好幾個巴掌扇在他的腦袋上,「誰允許你自作主張了,還哭爹喊娘!哭爹喊娘!……還不把人解開!」
徐彪被扇得腦袋嗡嗡作響,還沒緩過勁來,就听到自己的長官已經滿臉笑容地和人犯寒暄起來,「虞小姐,抱歉抱歉,招待不周,讓您受委屈啦。」
手腳上的束縛解開之後,白茜羽活動了一下手腕,也很和善地回道︰「沒有,就是問了幾句話,也沒受什麼委屈。」
剛才被扇了兩巴掌的徐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捂著半邊臉,那負責記錄的小青年也有些呆滯,一會兒看看刀疤臉,一會兒又看看人犯,顯然也沒搞清楚狀況。
那邊,刀疤臉和顏悅色地對白茜羽說道,「虞小姐,您放心,頭兒把情況大致都跟我交代過了,您今天就配合我們做個口供,其實呢也就是向您調查、哦不,了解一些基本的情況……」
大概是覺得居高臨下地站著有些不禮貌,刀疤臉特意還搬了把椅子過來,坐到她對面,同時還指揮那邊干站著的兩個手下,「快,去倒杯溫水,再拿個干淨的毯子,這地方冷森森的,凍著人怎麼辦?一點兒眼力見也沒有。」
雖然對方顯得十分「熱情」,但白茜羽還是很客氣地道,「沒事,繼續審吧,別耽誤你們辦事。」
「那太好了。」刀疤臉一拍大腿,一轉頭,便向負責「審訊」的徐彪嚴肅地板起臉色,「趕緊問,別耽誤人休息!」
面色黝黑的徐彪這時終于回過味來……這是踫上「關系戶」了!
作為刑訊逼供的專家,徐彪人送外號「閻王彪」,手下屈打成招的犯人能從城隍廟排到外灘去,其中不乏外頭「打點」過,打招呼要他們「優待」的,一旦錢到位了,皮肉之苦自然是能免則免,人也能少遭罪。
——但問題是他還是頭一回踫到關系這麼「硬」的,硬到能讓他的頂頭上司都顯得奴顏婢膝的。
要知道,特工總部這地方就跟古代錦衣衛的詔獄似的,就算是在外頭只手遮天的大人物,進了七十六號也至少得月兌一層皮下來,不打得你皮開肉綻就已經算是講文明講禮貌了,哪還有反過去伺候犯人的道理?
徐彪心中月復誹這麼大關系還來坐什麼牢,當這兒是游樂場找樂子呢?但壓下滿肚子牢騷,正了正帽子,問道,「咳……那我們開始了,姓名。」
「……嗯……」白茜羽沉吟片刻,似乎這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就難倒了她,她想了一會兒,才說道,「就寫‘虞夢婉’吧。」
名字還要想這麼久,你這不是干諜報工作的誰信啊啊!徐彪心中狂呼,不由自主地看向刀疤臉,卻發現對方一臉沉著,好像什麼都沒听到似的。
徐彪立刻懂了,懂了的同時,心中一種悲涼感油然而生,向來擅長顛倒黑白羅織罪名的他,第一次感到某種堅持被踐踏了。
特工總部,如今也淪落至此了嗎。
「……年齡。」徐彪視死如歸地繼續開口,同時也無視了負責記錄的小青年投來的復雜眼神。
「二十……就寫二十一吧。」
徐彪這次沒有看刀疤臉,還主動幫對方找好了借口,「是算的虛歲吧?」
「哦……對。」白茜羽從善如流,她其實是記不清虞小姐是哪年出生的了。
……徐彪深吸一口氣,松開不知不覺握緊的拳頭,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更加溫和,「籍貫?」
刀疤臉有些不耐道,「這些你看著寫就完了,問點兒正經的。」
我這哪兒不正經了……徐彪心中一肚子委屈,自打進特工總部以來他還從沒受過這麼大氣,知道的說這是審犯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請了尊神來供著呢。
白茜羽接過遞來的溫水,喝了一口,道︰「還是按流程來吧。」
其實她心里也在暗暗嘀咕,雖然她猜到謝南湘肯定會給她行點方便,讓她不至于一上來就吃什麼苦頭,但剛略一試探,對方諂媚的程度還是十分令人費解。
從目前的情況看來,謝南湘應該很成功地在特工總部經營了一塊屬于自己的勢力,而且還是鋼板一片,外面難以滲透,所以他才能這麼自信地玩這套「明抓實保」的把戲。
而這個刀疤臉,大概是值得信任辦私事的心月復,就是從各種角度上來說行為都有些反常了……謝南湘這家伙到底和他手下說了什麼啊?
「也好也好,免得落人口實。」刀疤臉搓了搓手,像個主持公道又通情達理的鄰居二大爺,「那,咱們接著問?」
于是白茜羽繼續接受審訊,只是犯人裹著毯子手捧茶杯的形象,始終讓整個刑訊室的氣氛略顯迷惑。
「你在二十七號晚上,是否去了廣慈醫院?」
「沒有。」
「你是不是軍統那邊的人?」
「不是。」
「那是中統的?」
「也不是。」
「唔……」徐彪一時踟躕,對方不肯招供,按照正常情況,這個時候就該上手段了,不然怎麼辦呢?難道人犯說自己是個大大的良民,主審官就深以為然,然後將對方歡送回家嗎?
徐彪偷瞄了一眼刀疤臉,見他沒出聲打岔,知道對方總算還有些底線,這才輕咳了一聲,挑了一個相對溫和的問題,「那你知道,為什麼潘碧瑩要抓你嗎?」
對方的回答依然很簡潔,「知道。」
「哦?」徐彪有些意外,心想難道對方打算認下殺了潘碧瑩父親的罪名,頓時來了幾分感覺,「那你說說,為什麼她要抓你。」
「因為我搶了她的男朋友。」白茜羽吸溜一口溫水,平靜地說道。
徐彪一口氣差點沒倒騰上來,避重就輕也沒這麼避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旁邊的刀疤臉卻好像來了興趣似的,身體前傾,目光灼灼,「男朋友,是那個傅家大少爺吧?詳細說說,說說。」
「我自幼與傅家大少爺訂有婚約,但潘家卻也想與傅家結親,潘家小姐也處處針對于我,後來傅少澤對我……比較有好感,潘小姐就很是不忿,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想誣陷我吧。」
「不對啊,傅少澤後來不是要和那個唐家千金訂婚嗎?」
「哦,因為我來了上海之後,覺得傅少澤太花心,所以與他退婚了。」
「退婚了啊,退了就好。」刀疤臉連連點頭,徐彪听得都快崩潰了,這是重點嗎?您擱著來听八卦緋聞呢?
但更令他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面,刀疤臉沉吟片刻,從椅子上站起身,背手踱步道,「不過要說到花心,咱們謝長官是我見過最不花心的男人了,別說什麼老婆情人了,就連紅粉知己也是一個沒有,整日就和我們這幫兄弟廝混,就說咱們逛窯子吧,他埋單請客得勤快,自個兒卻從來不點……」
徐彪如墜夢中,轉頭看向負責記錄的小青年,發現對方同樣也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仿佛人生中的某些觀念也開始動搖。
說了一大通,刀疤臉忽然扭臉看向白茜羽,如同圖窮匕見似的,話鋒一轉,「虞小姐覺得我們謝長官,如何啊?」
小青年捏著筆的手懸在空中半天,小聲問徐彪道,「這句記嗎?」
「你說呢?」徐彪用手托著腮幫子,雙眼麻木,像條死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