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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8 章 極司菲爾路的雨季(1)

「……保持靜默?」

外灘公園內,晨霧籠罩,一片靜謐。

快要落葉的法國梧桐下,長凳上坐著兩個男子,一個頭戴報童帽,手里拿著個油紙裝的粢飯團,另一個穿著風衣,自顧自地低頭看報,看起來與身邊的人並不相識。

青年咬了一口飯團,含糊不清地說道,「老大說,他會處理。」

報紙往下移了幾寸,露出如飛刀般的眉毛與銳利的雙眼,肖然冷冷地問道,「你確定不是執行滅口?」

「處理個屁。」肖然將報紙翻過一頁,「我看他是被女人沖昏了頭腦。」

「老大肯定是早有安排,說不定這就是他計劃的一環。」青年咽下嘴里滿滿的食物,反問道,「那老大安排你送她去青浦,你為什麼放人去廣慈醫院了?」

肖然不說話了,他一時很難和對方解釋這其中復雜的前因後果。

他對白茜羽有一種莫名的忌憚,這來源于當時短暫共事時的心理陰影,他知道一旦對方決定了要離開,自己其實也沒什麼十足把握能把她綁過去,但這種東西也很難說出口——難道還拿捏不住一個小姑娘?

還真拿捏不住。

後來,他听了白茜羽的全盤計劃,覺得對方大概腦子壞掉了,不過如果死之前能拉著潘碧瑩同歸于盡,那倒也算是求仁得仁。

而她也做好了事不可為便飲彈而盡的準備,就算出了什麼意外,他也會盡責地找機會送「朋友」一程,讓她早死早超生。

但肖然沒料到的是,這家伙明明是去找死,在敵人眼皮子底下蹦了一天,竟然沒死成。

肖然倒是想將她帶去青浦,但無奈白茜羽為了擺月兌追兵一路倒騰了三四個交通工具,最後黃包車在弄堂里繞了一圈,下來時里頭已經沒了人,四下茫茫,愣是沒留下半點蹤跡。

再後來,就是莫利愛路出事的消息了,兜兜轉轉,命運的車輪竟然還是繞到了所有人最不想見到的那條路上。

「不過,她昨晚上折騰的動靜可真大啊,把好幾個醫院的病房都塞滿了,听說還干掉一個高官,好家伙,真不愧是老大看上的女人。」那青年嘖嘖稱奇道。

肖然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他更擔憂她展現出的能力越強大,接下來遭受的「考驗」就會越沉重,而對于白茜羽能否受得住嚴刑拷打這件事,他沒有一點信心。

對于七十六號的那些劊子手來說,一切花招都是毫無作用的,無論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還是油滑的老狐狸,當你再無一絲身為人類的尊嚴時,哪怕是再堅定的意志都會崩潰。

特別是那兒還有她的「老朋友」潘碧瑩,于公于私,她都只剩下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一個結局。

一旦招供,她掌握的所有情報,會將無數人拖入深淵,包括謝南湘,包括他自己——肖然知道這一天必然是會到來的,只是時間的長短。

肖然見過從嚴刑拷打中救下來的「同僚」,哪怕身上的傷治好了,卻再也無法生活在陽光下,有的精神失常,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稍有人接觸就會大吼大叫痛哭流涕,有的形容枯槁、對身邊的一切都毫無反應,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當痛苦超過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之後,一切的美德和品質都再無意義,而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地獄。

想到這里,肖然心中情緒有些復雜。

遠處,牽著手的小情侶沿著湖散步,不知男青年說了什麼,逗得女孩子嬉笑著與他打鬧起來,文明新裝的青色裙擺隨著她的動作蕩開。

于是他想起了某天午後,在車里,他似乎是接上了剛放學的她去執行任務,她也是一身這樣的學生打扮,傍晚的夕陽照進來,燦然生光,她坐在副駕駛,漫不經心地要他去給自己置辦一身衣裳。

他望向頭頂隱有枯色的梧桐樹,良久後,他收起報紙,起身離開了薄霧籠罩的公園。

……

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在後世諸多影視作品中,是一座冰冷的鋼筋水泥建築,是一處令人不寒而栗的陰森堡壘。

而事實上,此處本是一棟清幽的花園洋房,佔地極廣,因為前主人全家逃到了香港,淪陷後就被撥給了特務部門使用,為了叫起來便利,便時常以門牌76號相稱,反而把「特工總部」這個正式的名稱淹沒了。

汽車的喇叭聲響了幾下,潘碧瑩剛走下汽車,便看到記者們馬上圍了上來,卻懾于她身上的制服,不敢太過冒犯,只是小意地提問著。

昨晚,廣慈醫院的爆炸案已經轟動了上海灘,特別是岳老板得力手下的死訊更是引起無數猜想,而听聞凌晨莫利愛路附近又有憲兵隊捉了個女人,似乎就是報紙上經常登載的那個「美女間諜」。

這一樁接著一樁的新聞,令各大新聞報刊都如同聞著腥味的貓兒般,早早地蹲守在七十六號門口,就等著逮著知情人套出點子丑寅卯來,好作出一篇生動的文章。

潘碧瑩微微皺眉,根本無心理會這些人,揮了揮手,便有衛兵上來將人往外攆,鐵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她望了一眼天空飄下的雨絲,繼續前行。

即便不是艷陽高照,但對于她而言,今天依然是個很好的日子。

「虞夢婉關在哪里?」

她邁著有力的步伐穿過走廊,努力繃著臉,將手背在身後,保持一如既往的威儀。

剛得知仇人落網的時候,潘碧瑩幾乎不敢相信,因為過程太過坎坷,讓她幾乎已經心生退卻準備放棄,恍惚了好一陣,狂喜才涌上心頭。

「長官,人關在牢房。」身後的下屬答道。

「審過了麼?」

「是謝大隊長抓的人,具體的情況我們也不清楚。」下屬瞟了她一眼,顯然是話里有話。

潘碧瑩點了點頭,加快腳步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卻又想到了什麼,問道︰「陳漢雲長官,情況如何了?」

下屬低聲說道,「沒能撐過去,早上咽了氣。」

潘碧瑩的腳步一頓,終于慢了下來。

她望著前方,那是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電燈微弱的光亮反而令陰影更加幽深,像是一張通向深淵的巨口。

片刻後,她選擇緩緩走下了階梯。

七十六號的地下室,是用來關押重要犯人的牢房,也是這個地方被稱之為「魔窟」的主要原因。

潮濕陰冷的風從甬道中吹了過來,令潘碧瑩打了個寒噤,昏暗的燈泡閃爍著,走廊的盡頭,隱隱傳來淒厲的慘叫聲。

或許是這股冷風,或許是陳漢雲的死訊,令她大仇得報的快意逐漸冷卻,生出了百般滋味。

如果當初表哥娶了她,如果爸爸沒有與東亞慈善會做生意,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又何苦走到如今的地步?

一路穿過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衛兵,潘碧瑩心中五味雜陳,翻涌不定,隨即咬了咬嘴唇,停止了胡思亂想的念頭。

無論如何,這一局,終究是她贏了。

潘碧瑩不想再去沉浸在種種情緒之中了,在此時此刻,她只想享受作為勝利者的喜悅,以及,真正的復仇。

在接受那些殘酷訓練的日日夜夜,潘碧瑩無數次想到抓到虞夢婉之後,要用什麼刑罰,要如何令她跪在自己面前懺悔,為一切付出代價。

如今,她應該已經被綁在行刑架上吃過「招呼」了吧?待會兒是先拔了她的指甲,還是剝光她的衣服接上電極?

想到這里,潘碧瑩就遏制不住想要大笑的沖動。

她知道虞夢婉不會這麼容易屈服,但慢慢折磨自己的敵人,看著她的內心一點點瓦解,皮肉一點點剝落,最後必須向自己搖尾乞憐,正是梅先生所說的「復仇的樂趣」。

懷著這樣期待而愉悅的心情,潘碧瑩來到審訊室前,看著面前阻攔的衛兵,隨意地揮揮揮手讓對方離開。

然而,衛兵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謝隊長吩咐過,沒有他的指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潘碧瑩眉頭一皺,看向身後的下屬,示意他報出自己的身份,下屬卻只是一臉無可奈何地壓低聲音道︰

「長官,第一行動大隊的事情,我們不好插手的。」

他的話已經說得很是委婉,但潘碧瑩這次終于是听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謝隊長的人不買她的帳。

潘碧瑩心頭火起,勉強忍住怒意道,「我與你們謝隊長也算有些私交,事後我讓他補上一份文書,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看守的衛兵賠著笑臉,但口風卻毫不松動,「長官,我們也是听命行事。」

就在此時,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一個身形健碩的刀疤臉漢子大喇喇地走了過來,他穿著件敞著懷的黑色褂子,頭上帽子歪歪一戴,嘴里還叼著一支老刀牌香煙,身後跟著兩個提著大包小包的漢子。

「喲,潘長官,這是怎麼了?」刀疤臉朝她隨意地拱了拱手。

潘碧瑩認得他,謝隊長身邊的「得力」下屬,听說在撈偏門上很有一套,包煙、包賭、綁票、勒索等等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賺了大筆的「外快」。

這些事兒在特工總部不是什麼秘密,奈何他把幾位長官打點得明明白白,而與他同流合污者的分潤也拿得不少,就算有許多人眼紅,卻也拿他沒什麼辦法。

盡管潘碧瑩的職位遠遠高于他,卻不得不在此時向他說明了來意,

刀疤臉听完便搓著手面露難色,說自己正是去錄口供的,此人是梅先生點名的要犯,謝隊長交代下來要嚴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視,但不巧的是謝隊長一早便「外出公干」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見潘碧瑩要發作,他又湊近幾步,「悄悄」地透露犯人已經奄奄一息,怕是受不住刑了,若是在梅先生提審前斷了氣,他們可不好交代。

一通連推帶拉的軟磨工夫使下來,潘碧瑩雖心有不甘,但也只好偃旗息鼓打道回府,離開時還叮囑他千萬不要讓犯人就這麼痛痛快快死了。

等潘碧瑩離開後,刀疤臉「嗤」地一聲吐掉嘴里的香煙,帶著人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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