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找到少澤了?」
一聲脆響,殷小芝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 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抓著舒姨的手臂,焦急地問道, 「這消息可是真的?」
舒姨也神色惶然, 「我也不知道, 就今天听街上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說什麼受了重傷正在廣慈醫院搶救……殷小姐,你說少爺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啊?」
城破那日, 到處都兵荒馬亂的, 各處收容所都人滿為患,殷小芝與傅公館的幾個丫鬟嬤嬤無處可去, 不得已之下, 她們在舒姨的提議之下住進了霞飛路的洋樓——留守的王媽還在, 對于原女主人的歸來自然沒有二話。
當初, 這棟洋樓是傅少澤為了殷小芝買下的, 為了遮掩老爺子的耳目,並沒有掛在傅家人的名下, 也甚少有外人得知。殷小芝一開始雖有些抗拒重回故地, 但情勢所迫不得不住進來之後, 卻也頗覺心安。
王媽連忙過來, 一邊收拾著地上的碎瓷片, 一邊念叨道, 「哎呀,這可糟了,人可別出什麼事才好,殷小姐,你要不托你那個朋友問問吧?」
這兩個老媽子你一言我一語,卻又給不出什麼意見,殷小芝心亂如麻,索性拿起包就往外走,「我去醫院看看。」
外頭下著小雨,殷小芝渾然不覺,只是心底不停念著那個名字。
她叫了輛黃包車趕到廣慈醫院的時候,醫院門口已經人滿為患,傅少澤這個名字,對于普通百姓而言,無非就是個常常出現在報紙上的公子,但對于許多上層人士而言,則是代表著曾經「四大家族」的光輝。
雖然城頭變幻大王旗,如今的傅家早已走下高高在上的寶座,許多人為了避嫌而並未選擇前來,但如今醫院門口已經停了不少豪華轎車,只是這些非富即貴的人物全都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攔在醫院門口,氣氛一時僵硬。
「……憑什麼不讓進啊?醫院又不是他們看的……」一個梳著油頭的富家公子憤憤不平地抱怨著,但又忌憚那邊殺氣騰騰的士兵,不敢真的硬闖,只好發幾句牢騷。
這些人都有來頭,見人家守衛森嚴,便八仙過海般地使出手段,不是試圖重金收買士兵,就是搬出自家與「某某長官」相熟來背書,還有的掏出記者證說要去采訪,結果全被冷冰冰的槍托給頂了回來。
殷小芝擠在外邊的圍觀群眾中,听到有好事者竊竊私語地討論,「怎麼還被看管起來了?」
「不知道啊,傅家不是和東洋人不對付麼,估計是傅家少爺被逮著了。」
「我看沒那麼簡單……真犯了什麼事兒,哪還整的這麼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的……」
各種版本眾說紛紜,殷小芝听得心里焦急,努力往前頭擠去,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頭,奮力地將手里的「紅十字會員證」往前頭遞,「讓我進去吧,我是紅十字會的。」
可那士兵冷著臉置若罔聞,毫無反應,見她湊得近還頗感不耐,將她推得一趔趄,差點坐倒在地。
就在此時,一輛轎車緩緩駛來,眾人並沒有太在意,只道又是個來白費功夫的,誰知道那車子駛到大門附近被攔下後,司機搖下車窗,與那士兵交涉了幾句,原本嚴陣以待的東洋士兵竟然過去將柵欄與障礙挪開,令那車子通行。
眾人一時聒噪起來,紛紛猜測那車上人的身份。不多時,後駕駛室的車門緩緩打開,殷小芝也不由側目望去,只見一位穿著紫羅蘭色紡綢旗袍的女子踩著三寸高的皮鞋優雅地走下了車,她長發簡單地挽在腦後,渾身上下只手腕上戴一只玉鐲,事實上,唯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她一身衣料極為金貴,皮鞋是法國空運來的,那玉鐲更是市面難尋的老坑玻璃種,一身打扮既時髦又簡潔,雖高貴卻不顯張揚,比起倚紅偎翠的暴發戶做派,這種在上海灘的名流場上是公認的的「有派頭」。
那邊本圍著士兵軟磨硬泡的富家公子立刻眼楮直了,「唐、唐家千金?我沒看錯吧?」
「是唐菀小姐?」
「不是說唐家的人都逃到重慶去了……」
「這時候她來做什麼?」
認出下車女子的人不在少數,而這個名字一傳開,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都興奮起來,紛紛往前頭湊要去看唐家千金的模樣——哪怕沒看過《玲瓏》雜志,至少也都听說過「上海灘第一名媛」的名頭,雖然現在只能看見個綽約的背影,但往日也有了與旁人吹噓的資本。
場面稍有些混亂,但在無數人矚目下的唐菀卻絲毫沒有慌亂,仿佛早已習慣了一般,只是禮貌地朝旁邊淡淡地微笑,然後通過那士兵讓出的一條通道,施施然邁步走進醫院。
從下車,到離開,短短的時間,她的風度端的是無可挑剔,如高嶺之花般令人難以忘懷。
殷小芝在人群中望著那奪目的身影,忍不住咬了咬唇,她知道唐菀曾與傅少澤訂過親,此次現身肯定是為了少澤而來……
陰沉天色下,殷小芝忽然心有所感,不知為何,下意識望向身後茫茫的人群。
……
距離廣慈醫院幾條街,有一條小弄堂,里頭開了幾家大餅油條店,上午的時間正是早餐攤點生意最好的時候,四處香氣四溢。
提起上海灘,總讓人想到面包、糕點、餡餅、糖果和其他西式點心,但那不過是南京路和霞飛路的一隅,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依然泡飯、醬菜或者從大餅店買來的點心。
半舊不新的木桌前,一碗香噴噴的餛飩端上了桌,餛飩皮薄若蟬翼,晶瑩剔透,在高湯里如裙擺般四散,蛋皮、開洋還有幾粒香蔥點綴其間,還有胡椒的鮮辣香氣,吃到嘴里更是入口即化,幾乎讓人迫不及待去吃下一個。
「吃完了?」
角落中的一張桌子里,肖然端坐在木長凳上,背脊挺直,手扶膝蓋,面無表情,面前的桌子上一碗餛飩紋絲未動。
「我這不是怕空月復長途坐車容易暈嗎。」白茜羽咽下嘴里的食物,為了遮住胳膊上包扎的傷口,她從旅館那兒穿走了一件長袖白襯衫,配著黑褲馬靴,看著很不像她一貫的風格。
但僅僅是休息了幾個小時,她醒來之後依然恢復到了精神奕奕的狀態,仿佛昨天夜里那個有些。
「要吃餛飩哪兒都有,為什麼偏要來這里吃?」肖然道。
白茜羽理直氣壯道,「這可是百年老字號,我來上海每次都必須吃這家。」
肖然冷笑,轉而問一旁的餛飩攤主,「師傅,你這家店開了多少年?」
那餛飩攤主一邊干餛飩皮,一邊爽朗而自豪地道,「小店已經開了十幾年了,這餡料這皮子,可都是獨創的秘方。」
肖然的目光冷漠地看向白茜羽。
白茜羽聳了聳肩,絲毫不覺尷尬,端起碗咕嘟咕嘟喝面湯,喝完才舒服地吐出一口氣,對肖然用那種很老氣橫窮地口氣說道,「行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剛才出門前我買了份報紙,這麼大的事兒,我裝不知道就走了,不合適……師傅,來加碗豆漿。」
她這人沒吃飯淋了雨累著了心情不好就渾身負能量,但睡了一覺起來又吃舒服了就神完氣足,甚至趁著隔壁房間的肖然沒起,還有精神去隔壁臨街的鋪子買了雪花膏涂臉,不然一天沒護膚會讓她很有罪惡感。
若是別人換做是她如今的處境,早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住在下水道里了,可白茜羽全然沒當回事,該吃吃該喝喝,剛剛買雪花膏的功夫還在自己的通緝告示下好奇地琢磨了會兒,旁邊有大爺問她看什麼,她就臉不紅氣不喘地順勢和人瞎扯淡,就這樣得知了消失許久的傅少澤正躺在醫院里重傷不起的消息。
這也是潘碧瑩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一點——這人完全沒將特工總部放在眼里,仗著沒有攝像頭和實名制為所欲為,如果不是昨天遭受打擊有點兒喪,甚至都不打算挪地方。
豆漿端上桌,肖然冷著臉見她遞過來一根勺子發出邀請,並不作回應,只是淡淡道,「這很有可能是圈套,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看出來了,不過,你們知道傅少澤的行蹤嗎?」白茜羽問道,她雖從未問及關于肖然他們效力的勢力,但大概也都猜出來了,這多多少少也是她願意無條件信任他們的原因之一。
「不知道。」肖然反問道,「他對你而言有這麼重要?」
這個問題很尖銳,白茜羽掏出一張手帕擦了擦嘴,語氣很平淡地說道,「那要看和什麼比了。」
「和你的命比呢?」肖然是個不擅長拐彎抹角的人,言下之意幾乎不用揣測,就差指著鼻子問「你是不是找死」了。
他與白茜羽並沒有特別深的交情,去管她這檔子事,也是受謝南湘之托,如果白茜羽硬是拒絕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倒也沒有什麼理由去阻止。
救蠢貨是沒有意義的,救一個想死的蠢貨則更加愚蠢,他從不做多余的事情。
「其實我的命沒有那麼值錢。」白茜羽低頭看碗里的豆漿,看不出什麼表情,說道,「他是死是活,我總得看一眼,沒多大事兒,你不用管我。」
不知道為什麼,肖然被她的第一句話觸動了,只是很簡單的一句陳述,卻令人幾乎心折。
「我可以幫你確認醫院里躺的人是不是他。」他忽然說道,「你今天和我去青浦。」
其實,在今天得知這個消息之前,白茜羽幾乎是已經準備離開上海了,既然自己繼續留在這里這件事會讓身邊的朋友感到困擾和擔心,她換個地方就是了。
她昨晚就想過了,自己一直留在上海無非是雛鳥效應,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眼就是摩登的大上海,外界對于她而言總是充滿未知和恐懼,不過現在形式不由人,她也開始考慮以後要去什麼地方定居,做什麼職業,要以什麼樣的面貌重新生活……
但潘碧瑩的舉動讓她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謝謝,我知道你其實沒有義務幫我。」白茜羽笑了笑,「都這份上了,我也就直說了吧,你知道有個叫潘碧瑩的女人想找我,我估計她現在已經快瘋了,這段時間特工總部抓了多少年輕姑娘你知道吧?只要我一天不出現,她就會繼續瘋下去。」
「所以呢?這就是你要去自投羅網的理由?」肖然語氣略帶嘲諷,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會直接說上一句「愚蠢的女人」,但現在他卻覺得這還算愚蠢得有些擔當。
可惜,善良的人在這個世上活不長。
為了不繼續牽連身邊的人、以及更多的無辜者,寧願自己一步步走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明知前方黑暗危險,卻不得不跳入火坑,說不上多麼明智的選擇,卻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覺悟。
他心中微感唏噓。
然後,肖然就听到剛喝下一口豆漿的白茜羽有些驚奇地道,「……噢,你是誤會了。」
白茜羽接著道,「我的意思是,潘碧瑩這麼盼著我死,肯定守在醫院里頭等著我去自投羅網,我正好找個機會過去把她殺了就完事了。」
嗯?肖然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下意識地重復了她最後的話語,「……就完事了?」
「就完事了。」白茜羽認真地說,「她滿世界沒頭蒼蠅似的找我,我也煩啊,所以我剛在吃餛飩的時候想了幾個方案,她肯定也沒想到我會兵行險著,到時候我來個出其不意,神不知鬼不覺把她做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確定了她不是在開玩笑後,肖然很費解地吐出一句話︰「……你覺得這能解決問題?」
白茜羽將豆漿一口喝干,抹了抹嘴,「解決不了問題,但我可以解決制造問題的人。」
「嘩」地一聲,餛飩下鍋,煙氣蒸騰,並沒有意識到在許多年後會成為百年老店創始人的餛飩攤攤主,哼著荒腔走板的小曲切著面團兒,剁在案板上,刀刀生風。
陰霾天空中隱有陽光穿透雲層,掃去連日陰雨的潮濕,弄堂旁的垂柳青青,食客們高聲談笑,有夏日清新的氣息。
肖然沉默片刻,道,「我看,是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