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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立玉蘭女校第二學期招生簡章》
上頭寫了些招生的要求, 然後是一段「滬上女校林立, 而歷史最久、不與流俗同污,始終保其純潔高上學府, 于東南半壁、不偏不倚, 深得先哲中庸之道者,首推本校。」似乎很有逼格的樣子。
再看下去, 是關于「玉蘭女校」的介紹,大概說的是本校是滬上最有名的貴族女子學校, 學費高昂, 以西式教育為主,今年為了大力推廣女子教育,力求讓所有女性都有讀書的權利, 特此推出了針對平民學生的「公費補助」,只要學識過關, 通過了學校的考試,就可減免全部的學費。
不僅如此,學校還承諾,除了原來規定的課本費等優惠待遇外,又增加每天二葷一湯三素的中餐補貼;解決學生制圖儀器和地圖等學生用具;每年每位學生可領取白衣青裙學生裝……
想起虞小姐那干癟的荷包, 白茜羽真實心動了。
她將這份簡章圈起來打了個星號,正準備再仔細看一遍時, 便听到外面傳來腳步聲。
小丫鬟推門進來, 一副急匆匆的樣子, 「小姐小姐!」
「怎麼了, 慌慌張張的。」白茜羽不動聲色地把墨跡未干的報紙塞到抽屜的最里面,然後淡定地將手上的鋼筆墨印子在桌子邊上蹭了蹭,這鋼筆還是她偷偷從書房里拿的,一直嚴防死守,從沒給小丫鬟看到過。
小環喘著氣說,「那個姓潘的女人又、又來了!」
仿佛是商量好的一般,小環的話音剛落下,門口便響起了敲門聲。
比起之前或是陰陽怪氣或是驕橫跋扈的樣子,今天的潘碧瑩看起來好像換了路線。
「密斯虞,我來找少炎,他正巧不在。」她一臉甜美的笑容,揚了揚手里的袋子,「剛才路過一家西點坊,買了女乃油蛋糕……想著你應該會愛吃的,便帶過來給你。」
小丫鬟警惕地瞪著她,白茜羽「噢」了一聲,「有心了。」
這些日子她沒少從公館下人的嘴里听說這位潘小姐的八卦,雖說潘家也算經商有道,但比起傅家而言那是天差地別,自從傅老夫人去世後,潘家便有了讓女兒嫁給傅家少爺的心思,等傅少澤歸國之後,便攛掇著潘碧瑩天天往傅家轉。
幾番試探下來,傅少澤那邊還沒什麼苗頭,傅老爺卻發了話,說傅少澤已是定了親的,又已經成年,表兄妹也不好走得這麼近,潘家那邊才偃旗息鼓。可潘家作罷,潘碧瑩卻仍不服輸,仗著這段時日傅老爺不在,每天跟花蝴蝶似的往公館里跑,傅少澤礙著親戚關系不好生攆她,她也就厚著臉皮往上湊,被公館的下人不知暗地里諷刺了多少回。
「蛋糕不能放久,密斯虞不如現在嘗嘗吧?」潘碧瑩走進套間里的小客廳,將盒子放在茶幾上打開,拿出里頭小巧的裱花女乃油蛋糕,「別看這蛋糕只要小小一塊,但卻金貴得很,尋常職員一個月工資才能買這麼一塊呢。」
「啊!」小丫鬟驚叫出聲,隨即又連忙捂住了嘴,她是絕不願意在潘碧瑩面前露怯的,但這麼小小的一塊糕點而已,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竟然要如此靡費,實在有些超出她的認知範圍。
潘碧瑩裝作沒听見,但嘴角已經微微有了笑意。
白茜羽坐下吃了一口,別說,味道還真不錯,這年代沒那麼多人工的香精和化工品,蛋糕胚烘焙得松軟可口,女乃油用的是動物女乃油,很鮮甜。于是她點點頭,評價道,「挺好吃的。」
潘碧瑩一呆,隨即暗自月復誹這個鄉下來的還真能裝。
自從那次白茜羽大方地換了洋裝,潘碧瑩就知道她不是個等閑人物,這一次特意又買了最貴的蛋糕,想打壓打壓她的氣勢,要知道當她第一回吃蛋糕的時候,在嘴里足足含了好久還不舍得咽下呢。可沒想到對方太沉得住氣,竟是半點端倪都沒露出來。
她心中暗暗警惕,打量了一下四周,閑談似的開口道,「密斯虞,這些日子對上海已經適應了吧?」
白茜羽不咸不淡地說,「還成吧。」適應一百年前的上海的確不容易——太不方便了,不瞞人說沒了手機她連廁所都不想蹲了。
這時舒姨見潘碧瑩久久不下來,不由也有些疑惑,上來察看,卻發現她正坐在虞小姐的房里,心里咯 一下,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敲了敲門,「潘小姐,您這是……」
「舒姨,我給虞小姐帶了蛋糕,順便陪她聊天解解悶呢。」潘碧瑩笑道,「是吧?密斯虞。」她飛過去一個女人間心照不宣的挑釁眼神。
白茜羽並不接她的話茬,向舒姨道,「潘小姐既然想聊天,那就上壺茶吧。」
「我喝咖啡就好了。」潘碧瑩笑眯眯的。
「我這就去準備。」舒姨原本不怎麼賣她面子,但這時卻福至心靈,明白了白茜羽的意思,連忙下去準備了,小丫鬟見兩人間的氣氛,也悄悄地退到了門外,卻沒有走遠,豎著耳朵听兩個女人的對話。
「潘小姐有什麼話要和我聊?」
「沒什麼事,隨便聊聊。密斯虞是從小都在直隸生活麼?不知平時有什麼愛好?肯定女紅做得極好吧?」
「還行吧。」這時佣人端上咖啡,白茜羽扯開話題,「潘小姐喜歡喝咖啡?」
潘碧瑩用勺子緩緩攪拌了兩下咖啡,斜睨著她道,「是啊,說到咖啡,我表哥也愛喝得很。從國外還帶了好些咖啡豆回來,自己研磨,什麼酸味苦味的講究得很,連我都听不大懂……對了,密斯虞喝過嗎?咖啡。」她將勺子擱在托盤里,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喝過幾回。」白茜羽覺得這對話有些無聊,有必要的時候她自然可以品著瑰夏討論今年巴拿馬翡翠莊園的氣候,但說來說去不過是飲料而已,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顯擺的。
對方卻並不這麼認為,反倒是含沙射影地道,「哦,還喝得慣麼?直隸老宅那邊,听說從來不允許買這種西洋貨的,倒是什麼腌菜醬瓜之類的做得很是地道。」
白茜羽打了個呵欠,「潘小姐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好,既然虞小姐把話撂開了,我也就直說了。」潘碧瑩冷笑道,「你或許對如今的少澤不太了解,他呢,在國外讀過書,朋友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後他還要繼承傅家,在政商兩界呼風喚雨……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他就連血液里頭都流淌的是金子。這樣的人物,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嗎?」
白茜羽听得想捂臉,說起來她也留過學,沒覺著自個兒與別人有什麼不同的,再說了血液里流金子,這重金屬得超標吧?
潘碧瑩步步緊逼,「再說難听點兒,這兒是上海,不是直隸,什麼包辦婚姻,盲婚啞嫁,在這里都是行不通的,就算退一萬步,你嫁進來了,你覺得少澤會待你如何?你與他能聊得上話嗎?」
「你懂洋文嗎?」
「你會彈鋼琴嗎?」
「你吃過西餐嗎?」
「你什麼都不會,我表哥怎麼可能會看得上你?就像這杯咖啡一樣,佐著的只是女乃油蛋糕,沒有人會配一根腌咸菜。」她咯咯地笑起來,似乎因為自己的這番比喻而感到很得意。
白茜羽還真是沒話接,她難不成還拍案而起大喊「呔!兀那賊人莫要猖狂就讓見識見識什麼叫《野蜂飛舞》」還是來一段跟《快樂星球》似的八國語言表演?這位潘小姐大概是見報紙上傳得沸沸揚揚,什麼婚期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生怕她將未婚妻的位置坐穩,這才狗急跳牆了。
白茜羽嘆了口氣,「潘小姐,你說了這麼多,我尋思著傅少澤也不會娶你啊。」
潘碧瑩瞪大了眼楮,似乎從未想過虞夢婉敢這樣子說話,她氣得「哈」地發出一聲冷笑,「你、你莫非還真以為自己是傅家少女乃女乃不成?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表哥身邊不缺女人,什麼名媛淑女比比皆是,論出身,論容貌,論才情,你能比得上哪個?更別提霞飛路十七號的——」說到這里,她猛地住了口。
霞飛路?
白茜羽心中一動,她記得那天晚宴回來的車上,司機似乎也提到過這個地方,她連忙問道︰「什麼霞飛路?」
潘碧瑩卻自知失言般地不肯再說了,她拿起小包,撂下一句,「我倒要看你這輩子能不能進這傅家的門!」就踩著高跟鞋 地離開了。
白茜羽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潘碧瑩離開之後,小環立刻竄進來,氣憤地道,「小姐,您別听她瞎說!這個女人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惡心人來了,您可千萬難過……」
「你看我像難過的樣子嗎?」白茜羽捏了捏她的臉,小環發出了「咕」地一聲,瞪大眼楮看她,「去把舒姨叫過來。」
舒姨很快過來了,她滿心以為虞小姐是來找她哭訴的呢,誰想到對方只是不咸不淡地和她聊著「晚上吃什麼」、「這天什麼時候出太陽」之類的話題,好像剛才的事兒一點都沒放在心上似的。
聊了一會兒,白茜羽忽然想起了什麼,說房間里那台留聲機擺弄了半天也不得其法,便讓舒姨幫忙調試。于是舒姨一邊擺弄,一邊還若有若無地往她這邊看,似乎想從她的表情里讀出一篇五百字的作文來。
剛才被白茜羽支開之後,舒姨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傅少澤了,畢竟虞小姐是名義上的未婚妻,這個潘碧瑩又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虞小姐多半要受委屈,她也不知道自家少爺會是什麼態度。
但結果卻很簡單,那邊的傅少澤只是說了句「哦,知道了,我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便掛了電話,這態度不僅是漠不關心了,甚至是還要退避三舍,免得回來听虞小姐的哭訴。
看來,這位虞小姐是真沒戲了。
夜晚八點,大光明大戲院。
巨大的三眼噴泉在燈光下折射著光芒,台階上鋪著絲綢地毯,衣著華美的俄羅斯女郎作為招待。海報立牌上,新電影《飛花》今日試映,海報上是佳人神秘的微笑。
放映廳中,電影剛過了第二幕,四下漆黑,只有熒幕亮著,穿著旗袍、身姿迤邐的女人正在舞會上跳著華爾茲,衣香鬢影中有著令人驚艷的美感。
最佳觀影區的位置上,傅少澤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見所有人都在專心地望著熒幕,便悄然起身,保鏢們立刻從黑暗中迎了上來,簇擁著他從安全通道離去。
剛走進通道,他就看見孟芳瓊倚在扶手旁,正在吸煙,回過頭來見了他,露出一個格外動人的笑容,「少澤。」
傅少澤挑了挑眉,道︰「我們的女主角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我呀,是知道某些人要偷偷溜走的,特意來這兒堵人呢。」孟芳瓊身姿婀娜地走上前,將煙圈輕輕吐在他臉上,「怎麼?那麼不想見到人家呀?」
傅少澤撇了撇頭,手插在兜里,「我親自來捧場,送了兩排的花籃,記者該拍的拍,該寫的寫,還要怎麼樣?」
「冤家,人家的心思,你難道還不知道?」孟芳瓊露出了女兒家嗔怒的神色,她將煙頭扔掉,又湊近了一點兒,輕輕拉著他的衣擺,「真不知你這人在想什麼,人家都這麼對你了,你還在這兒裝聾作啞……那天也是,一句話也不跟人家說,就陪那個虞小姐走掉了,我可差點吃醋了呢。」
傅少澤听到她提起那個名字,不由想起那場宴會,她的酒氣混著清甜的香在頸邊……回想起來,一時竟恍如隔世。
孟芳瓊沒有察覺他的失神,挽住傅少澤的胳膊,大半個身子都蹭了過去,馥郁的香水氣息繚繞著,她嬌聲說道︰「今天晚上陪我喝一杯,好不好?」
「然後再雇人來拍照片,第二天上報紙嗎?」傅少澤說。
孟芳瓊臉色僵了僵,她知道傅少澤的意思。上次公司的酒會過後,傅少澤將她送回家去的時候,好巧不巧便被記者拍到了,雖然兩人並未有什麼過于親密的舉止,但第二天的小報上依然鋪天蓋地般出現了兩個人的戀情報道。
當然,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照片是她安排人拍的,報紙的新聞稿也是她這邊寫好發過去的,傅大少的名頭還是很響的,報道一經發出當即便獲得了很高的關注度,當時傅少澤想著索性電影快上映了,就任由著他們炒,也未曾回應過,在外界看起來自然是默認了。
「少澤……」
孟芳瓊還想說些什麼,傅少澤卻已經輕輕撇開她的手,「我還有事,失陪了。」
看著他徑直離開,孟芳瓊站在原地,氣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光明大劇院的後門,車子早已經等著了。傅少澤上了車,車子立刻發動起來,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幾點了?」
傅冬一邊開車,一邊瞄了眼手表,「八點半,快九點了。」
「這麼晚了……」傅少澤扯了扯領帶,吐出一口氣。他下意識拿出雪茄盒,又放下了。
「少爺,要不我跟那邊說一聲,今天就不過去了。這女人嘛,不能總慣著。」傅冬出主意。
傅少炎有些意動,卻還是搖了搖頭,「出的什麼餿主意。」
二十分鐘後,車子停在霞飛路十七號門口。
傅少澤站在門口,拍了拍臉頰,這才走進去。然而剛走進客廳,視線卻驟然昏暗下來,原來客廳里沒有開大燈,只有一盞落地燈亮著,殷小芝坐在燈下正在看書,手邊放著一杯熱牛女乃,听到開門的動靜,她也沒有抬起頭,只是輕輕翻過了一頁。
看到這一幕,傅少澤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走到她身旁,道,「在看什麼書?」
殷小芝輕聲說,「《飛鳥集》……泰戈爾的詩。」她將頭發捋到耳後,又低下頭靜靜地看了起來。
「噢,我知道。」傅少澤接了一句,隨後便沒話說了。
他察覺到今天殷小芝的情緒不是很高,他也知道原因,通常情況下,殷小芝都不願意太晚與他相見,通常吃完晚飯就要攆他走了,今日他們本約好了要去吃一家法國餐廳的,結果他昨天才想起來之前答應了孟芳瓊要去參加電影的首映式,便只好派人通知殷小芝晚點再過來找她。
但平心而論,傅少澤並不覺得自己的處理有什麼問題。雖然他喜歡殷小芝,可生意上的事情不能混為一談,他要親臨首映式的消息早就散出去了,記者們因此聞風而動,若這個時候放鴿子,對電影公司的聲譽無疑是一個打擊。
不同于家里的其他事,電影公司是他從無到有一手創辦的,雖然至今在他家那老頭看來依然不過是小孩子玩鬧,但其實規模已經在全國首屈一指,是行業的標桿了,一向散漫的傅少澤在電影公司的事情上始終很認真。
話再說回來,其實今天不過就是晚了幾個小時而已,要是換了以前他身邊的那些女人……別說他是忙正事了,就算是出去和兄弟吃酒玩耍了,將她們晾在一邊不聞不問,她們也不敢在他面前鬧什麼性子。
但殷小芝與那些女人不同。
她干淨得像是一道光。
傅少澤坐到她邊上,討好地壓低了語氣,「怪我怪我,早答應了的事情,竟然一時忘了,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了……都是我不好,我明天早早地就來接你,帶你吃更好的,再去你喜歡的那家書店逛逛,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