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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0 章 季遠番外

季遠番外

(三)

在寧玉憐抓著他腦袋往游泳池浸時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外界的一切好像消失了。

寧玉憐抓在脖子的手好像突然變成了恐怖故事里大魔王的爪子,又尖又長,世界突然變得安靜。

水從眼楮嘴巴耳朵鼻子里灌進來,奇怪的,是,他不感覺到難受,他甚至還用手劃了下水,感覺那雙手變成了一雙翅膀,很快就會有長著同樣翅膀的人來接他…

季遠被拉出來時,還有點可惜。

他咳了幾聲,看著寧玉憐又白又細的手指,更可惜了。

如果那真是大魔王的爪子就好了。

那樣,就是他的媽媽被大魔王附身了。

「哭啊,小遠,你怎麼不哭?」寧玉憐抓著他,那張漂亮的臉是會嚇壞小孩的笑,她道,「小遠,你剛才掉到水里,怎麼不害怕呢?害怕就要哭啊,快哭!」

季遠不哭,他還看著寧玉憐笑。

寧玉憐卻像是嚇到似的,一把推開他,季遠摔了個蹲,仰著頭看寧玉憐那長長的手指揮來揮去,罵他「怪物」「冷血怪物」「不會哭的怪物」。

季遠不想哭。

他也不想當怪物。

他看著寧玉憐,在寧玉憐罵累了以後,仰著頭問︰「媽媽,怪物是大魔王的孩子嗎?」

寧玉憐那描得猩紅的嘴唇彎了彎。

她時常弄不懂她這兒子的腦回路,他跟她認識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樣,最會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她彎下腰來,模模了模季遠的臉蛋︰「不是哦,怪物不配有父母的。」

季遠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哦」了一聲。

寧玉憐不喜歡看他這樣,這樣好像她是個壞蛋,所以她拎著季遠濕噠噠的衣領,將他關到了地下室。

季遠坐在地下室里,仰頭看著最後一絲光隨著門合上而消失,他將口袋里的喬治拿出來,模了模喬治的腦袋,問︰「我是怪物嗎?」

這樣說起來,他好像和隔壁那傻孩子確實不太一樣呢。

比如,這次他有叮囑保姆去找爸爸,讓爸爸來救他。

因為他覺得,再繼續下去,媽媽就會一不小心把他殺掉了。

季城果然來了。

他在門外陪著季遠,給他講故事。

這個男人好像還哭了。

季遠卻不是很激動。

因為他知道,很快,這個男人就會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別墅了。他就像院子里偶爾掉落的蒲公英,寧玉憐一吹,蒲公英就跑掉了。

而且,他叫錯了名字。

他把他的喬治叫成了佩奇。

不過季遠不介意,蒲公英偶爾降落下,總比完全不降落得好。

他還在季城面前扮了可憐。

季城哭得稀里嘩啦,問他︰「你怨媽媽嗎?」

怨嗎?

季遠認真地想了下。

不怨。

怪物是沒資格怨恨的。

童話故事里的怪物,都是用來被消滅的。

所以,寧玉憐不喜歡他,也是…應該的吧。

(四)

出去後,季遠就被季城送去了醫院。

高燒40度。

重癥肺炎,醫院的白大衣醫生板著臉,將季城和寧玉憐訓了一頓,季城和寧玉憐被訓得像孫子一樣,季城在屋內,睡了個甜甜的覺。

醫生不許出院,但季城和寧玉憐第二天就走了,不過季遠不介意,有個陪護阿姨在,阿姨很喜歡他,還給他削了個好吃的隻果。

季遠在醫院里整整住了一個多禮拜,等溫度徹底退下去,才出了院。

季城來接他出的院,不過一到家,他就消失了。

季遠並沒有很失望。

蒲公英本來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而且,他很早就學會了一件事,如果在一件事上只放一點小小的希望,失望就不會顯得很難過。

所以即使只是恢復原來,日子也並沒有變得很難捱。

寧玉憐還是經常發脾氣,經常關他去地下室,經常一打牌就打個通宵,季遠不被罰的時候就和隔壁的傻小子玩。

傻小子去學前班了,每天早上背著小書包哭著嚎著不肯上學,季遠就在隔壁,听著那邊每天一大早都會開始的雞飛狗跳。

每當這時候,他就覺得,他的家一定被魔法師冰凍了。

連空氣都好安靜啊,大黑都不喜歡叫了。

寂寞里,季遠也想去上學了。

(五)

季遠很快也得到了上學的機會。

因為蒲公英回家了。

有一天,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在下午回來,努力朝他露出一個不那麼熟練但溫和的笑︰

「小遠,想不想去別的地方住一陣?」

季遠知道,當大人問問題的時候,他們通常並不需要小孩的答案。

所以,他只是看著季城,眨了眨眼楮。

然後,他就被送到和北市相隔很遠的江城。

送他的那天,蒲公英沒有出現,他是被一個叫秘書的人接走的,離開別墅時還能听到寧玉憐在後面高聲的詛咒,她詛咒蒲公英,也罵他冷血,季遠不是很懂,她既然不喜歡他,為什麼他離開她又那麼生氣呢。

季遠被送上了飛機。

這是他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和他想的不一樣,翅膀是鐵做的,沒有潔白的翅膀,但當飛機飛上天時,季遠往下看時,又喜歡了。

藍天白雲,高高大大的樓房變得和螞蟻一樣小,世界像裝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

季遠又有了那天在水下的感覺,這感覺讓他對接下來的江城有了一點期待。

下飛機時,季遠有點失望。

飛機場小小的,還下了雨,天空灰灰的。

季遠背著小書包,書包里裝著他的喬治,還有一個傻小子送他的坦克模型,季遠本來是不想收的,但傻小子哭哭啼啼得讓人心煩,他就收了。

小小的季遠被秘書牽著,送到了一個通道口,秘書矮來,幫他理了理領口,然後指著外面一個老頭道︰

「小季總,那是你姥爺,到了姥爺那,要听話哦。」

季遠看到姥爺的第一感覺,是干瘦。

還有凶。

他高高瘦瘦的,穿著土土的衣服,撐一把傘,凶巴巴地看著他︰「就是這小子?」

季遠見過不少回隔壁傻小子的姥爺,傻小子的姥爺經常來看他,長得像年畫里的老爺爺。

有時遇到他和傻小子玩,還會給他吃糖,和傻小子媽媽一樣。

有一次他困了,傻小子姥爺還將他背回了家。

季遠現在還記得那背的感覺,很厚,很暖和,像冬天里的被子。

所以,這回見到自己的姥爺,季遠是有點不滿意的。

不過,他很早就知道,不要向大人表現出不喜歡。

他朝對方仰起臉,笑了笑,喊︰「姥爺。」

姥爺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秘書卻躬了躬身︰「是,老先生,季總讓我將人送過來,就拜托您了。」

「行了,嗦。」

秘書有些訕訕。

季遠則望望秘書,又望望姥爺,走過去,主動牽起了姥爺的手。

他朝秘書揮揮手︰「李叔叔,回去吧,替我跟爸爸說,我會想他的。」

秘書「哎」了聲︰「小遠你乖乖的。」

然後果然走了。

姥爺撐著傘,牽著季遠往外走。

祖孫兩一個不說話,另一個也就不說話,兩人沿著通道一直走,快走到分岔路口時,季遠听到頭頂傳來聲音︰

「你怎麼不說話?」

季遠心想,大人真奇怪。

明明是他不說話,卻怪別人不說話。

他仰起頭沖老頭露出個笑,老頭卻道︰「笑得丑死了。」

季遠臉上的笑僵了僵,這時候的季遠還不會很好地掩飾情緒,悶著頭,將濕漉漉的地面用小皮鞋踩得啪啪響。

姥爺哼了聲,卻沒責備他玩水,而是問︰

「剛才,你明明想跟那秘書回去,為什麼過來牽我的手?」

季遠看看東看看西,假裝沒听見姥爺的話。

他不想回答問題的時候就是這樣。

不過,很快他就被江城吸引住了注意力。

江城和北市完全不一樣。

機場小,人也少,不像他來的地方,連雨都是軟綿綿的。

路邊還能看到柳樹的長枝條飄愛飄。

「哼,那兩個人也不知道怎麼養孩子的。」

他听頭頂姥爺咕噥了一句,就見姥爺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拉著他上了出租車。

季遠安安靜靜地坐在後座,抱著他的小書包,看看窗外,又看看姥爺。

「看什麼看?」

姥爺板起臉,在出租車的後座,季遠更清晰地看見了他臉上的皺紋,像傳說中的怪物。

啊,這也是個怪物。

大怪物。

奇怪的,他一點也不怕這個大怪物。

大概是大怪物藏在深深皺紋里的眼楮笑了。

季遠想。

出租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地方。

是個很破很舊的小區,牆壁灰撲撲的。

走進去不到一百米,季遠的小皮鞋就踩到了一個泥塘里,髒兮兮的,他下意識看了眼老頭,卻發現老頭看了他一眼,沒在意。

于是,他悄悄地將皮鞋往水坑里踩。

一踩就是一個咕嚕,有氣泡和水花濺起來,他頓時高興起來。

姥爺像是完全沒看見一樣,領著他就走到了一個筒子樓前。

一大一小哼哧哼哧爬了兩層樓,就停了下來。姥爺將雨傘收到一邊,佝僂著背從旁邊的花盆底下取出一串丁零當啷的鑰匙,而後開了門。

這時候季遠的小皮鞋已經完全不像樣了。

一抬起來,水就滴里搭拉地往下淌,庫關上還有泥點子,像個完全沒形象的鄉下小孩子,只除了這小孩子過分好看。

他站在門邊沒進去,姥爺回過頭來︰「還不進來?!」

語氣也凶巴巴的。

季遠卻高高興興地進了門。

小皮鞋在地上一踩一個印兒,像一只只調皮的蝌蚪。

季遠會彈鋼琴,他在這踩一個,那踩一個,只覺得自己成了五線譜上拖著長長尾巴的小蝌蚪。

邊跳還邊偷看姥爺,姥爺卻完全沒管他。

姥爺徑直進了廚房,端了碗東西出來,這時季遠已經走到了小屋子的中間,正仰著頭看中間那幅全家福。

全家福上只有三個人,一個比姥爺年輕了好多的男人抱著一個梳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旁邊還站著個笑得十分溫柔的女人。

季遠若有所思地看著中間小女孩的眼楮,老頭將碗一放,他就指著中間那女孩,問︰「那個是媽媽嗎?」

「是!」

老頭抬頭看一眼,旋即惡聲惡氣道︰「來把湯喝了!」

季遠滴溜溜跑過來,端起碗喝姜湯。

很辣,很燙,他吐吐舌頭。

姥爺板臉︰「不喝你就回你家去!」

季遠看看他,喝了。

真奇怪,蒲公英這樣的時候,他會有點點難過。

可姥爺這樣,他卻不會。

大概是他們都是怪物吧。

味道奇怪的姜湯進了肚子,肚子暖烘烘的,像蓋了層棉被。

季遠將碗還給姥爺,姥爺放了碗,看看地面,拎著季遠去了浴室。

浴室又破又舊,有個發黃的浴缸,季遠被按在浴缸里,水「嘩啦啦」沖下來,浸了水的小皮鞋被丟在了浴缸門外面。

一把絲瓜瓤在搓他的皮。

季遠被搓得像條扭來扭去的魚,老頭拍了他一記︰「別動來動去的,像個猴子!」

猴子不敢動了,縮在那,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絲瓜瓤錯得皮暖暖的,水也沖得他暖暖的。

他還听到姥爺給他刷背時吃力的呼吸聲。

「你爸媽平時不給你吃飯嗎?」

「吃的。」

「吃的還這麼瘦?看看隔壁家小胖,人家有你兩個大。」

季遠不說話了。

他想想那傻孩子胖乎乎的胳膊和臉,覺得胖會影響智商。

瘦點也沒什麼不好。

姥爺可不知道這孩子腦瓜里想什麼,他將絲瓜瓤一扔,拿起花灑對著他沖,然後給他擦身體吹頭發,季遠穿著姥爺給他的睡衣,坐在桌邊等,然後吃上了在江城的第一頓飯。

當晚,睡在姥爺旁邊搭著的小床上,听著他的呼嚕聲,慢慢閉上了眼楮。

這一晚,他第一次沒有做有很多黑乎乎房子的夢。

***

姥爺是個脾氣古怪的臭老頭。

說話總挑難听的說,沒什麼耐心,做飯難吃,睡覺還會打呼,一旦季遠問起他爸媽的事,就總是吹胡子瞪眼。

他還愛听評彈、黃梅戲,沒事了還愛去附近找別的老頭下棋,最古怪的是,一把年紀還饞甜食,經常跟季遠搶蛋糕吃。

但不知道為什麼,季遠卻漸漸地喜歡上了他。

或許是姥爺雖然喜歡臭著張臉,但深深的皺紋里那雙眼楮總是笑的;也或許是姥爺雖然耐心不好,但卻會耐著心听他說話,偶爾還會模模他的腦袋;更或者是,姥爺雖然做飯不好吃,但每一頓都有認真做,還努力搭配著不同的菜色……

季遠也上學了。

不過不是幼兒園,而是一年級。

這也是季遠見證姥爺無敵戰斗力的一次。

小學不肯收,姥爺不依不饒地叫來了校長,跟校長嚷著「這孩子被耽誤了」,最後,校長在姥爺的堅持下,無奈地叫來兩個老師。

季遠就被送到了一個小小的教室里,一個面孔和善的叔叔送來幾張試卷,季遠坐在那做了幾張試卷。之後,那個不情不願的校長拿著試卷,臉上笑開了花,模模他腦袋,說︰「好,好,明天就來!」

于是,季遠上學了。

在小學開學一個多月後,他成功地當上了一名光榮的小學生。

上學的第一天,姥爺變得格外的嘮叨,一點都沒平時的凶巴巴,圍著他一會說「見到老師要說好」「上課認真听講」「好好交朋友」,還一直扯他已經扯過好幾遍的領子。

季遠覺得有點奇怪,心里怎麼就暖烘烘的呢?

不過學校的生活,對他來說有點無聊。

季遠在老家時雖然不去學校,但蒲公英很有錢,會請來各種老師來教他,所以即使上了一年級,這的課對他來說也不難。

他還見到了傳說中的小胖,果然有他兩個大,一開始小胖還想當他老大,最後變成了季遠當老大。

他成了班里最受歡迎的人。

男孩子們都听他的,他們羨慕他時髦的球鞋,以及流利的英語口語,季遠還收到了很多女孩們送來的巧克力和糖,不過,季遠不喜歡吃。

他只喜歡吃姥爺給他買的棒棒糖。

當然,偶爾還有糖葫蘆、蛋糕等,和巷子口的一家劉姥姥面店。

每天一大早,季遠就會提前穿好衣服,乖乖地坐到桌前,等著姥爺給他擺早飯。

和老家流行吃面食不太一樣,這的人早上都習慣喝上一碗白米粥,搭配一些小菜,季遠剛來時很不習慣。

可後來漸漸就喜歡上了。

姥爺做飯的手藝不怎麼樣,熬粥卻是一絕,稠稠的、香香的,季遠很喜歡。

吃完早飯,季遠就會被姥爺送去學校,書包是姥爺帶著他買的,里面所有的文具也是姥爺帶他去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喜歡的,季遠就牽著姥爺的手晃啊晃,只覺得風吹在臉上都是暖的。

到了下午四點,姥爺就會早早地等在門口。

這是季遠最喜歡的時候了。

姥爺他很高很瘦,季遠排著隊出來時,一眼就能看到他,姥爺站得像一桿標槍,又直又挺。季遠就沖過去牽姥爺的手,跟所有別的小朋友一樣,大聲跟老師喊「老師再見」,然後兩人就牽著手回家。

偶爾,姥爺還會給他帶「禮物」,有時候是一個芝麻燒餅,有時候是糖葫蘆,有時候是蛋糕,都不貴,季遠吃過比這更漂亮更昂貴的東西,可沒有一樣東西,比這普通的芝麻燒餅更好吃。

吃完燒餅,正好就走到家附近。

當然,姥爺也會有偷懶不想做飯的時候。

這個時候,他就會帶他去巷子口的劉姥姥面館吃面。那面味道很好,劉姥姥很喜歡他,總會給他比姥爺多一倍的牛肉,每當這時,姥爺就會有點不高興。

姥爺不開心時也和小孩一樣,皺巴巴的嘴巴扁著,一眼一眼地看他,這時候季遠就會從碗里挑一塊牛肉給姥爺。

姥爺就會張開那沒門牙的嘴,「哎」了聲,臉上笑開了花。

漸漸的,季遠喜歡上了江城。

也喜歡上了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

他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過去。

(六)

姥爺似乎不在家。

季遠探了探頭,將沾了一腳水的鞋往角落踢了踢,合上門。

「姥爺?姥爺?」

客廳里沒人。

廚房門掩著,季遠還沒靠近,就听里面傳來一陣混合了江城口音的普通話。

是姥爺的聲音。

他似乎在跟什麼人吵架,聲音又快又急︰

「你要回來?回來干什麼?這里沒你住的地方!」

「寧玉憐,你嫁給季城的時候我怎麼說的?你要是嫁給他,就當沒我這個爹!現在你回來做什麼?」

「…不要!我要你們的臭錢干嘛?」

「小遠?我還沒問你呢,你們夫妻倆到底怎麼養孩子的,一個好好的孩子讓你們養成這樣,他剛來時就是個瘦皮猴,我好不容易養出點肉來,再讓你們帶回去糟蹋?做夢?!」

「沒事?怎麼會沒事?你見過哪家孩子這麼乖?明明不喜歡這,明明害怕,還要跟著我一個臭老頭走,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我就見過沒爹沒媽的孤兒這樣,因為沒依靠,只能走哪算哪!…」

季遠貼著牆,正要走開,卻听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姥爺突然道︰

「…行啊,沒問題,寧玉憐,那是你兒子,我是管不著!你要帶走就帶走!」

季遠愣住了。

里面重重的一聲,「掛了,小遠要回來了,我不跟你說,」這時,門「吱呀」一聲從里面開了,姥爺看著門外的季遠,表情一愣。

季遠仰起頭︰「姥爺,你會把我送回去嗎?」

姥爺卻皺起眉頭︰「褲子上都是水,又去玩水了?」

季遠「恩」了聲,他以為姥爺要像往常那樣罵他幾句,卻只是嘆息一聲,模模他的腦袋︰「去換鞋,吃飯了。」

季遠從小就知道。

當大人不願意回答問題時,都是這樣。

他垂下眼楮,夕陽照見一雙耷拉下來的睫毛,像蝴蝶有氣無力的翅膀。

第二天,季遠早早地起了床,姥爺比他起得更早,穿了一身平時不會穿的中山裝,領著他去了學校。

在教室里,季遠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他總是看窗。

老師點了他幾回名,見他回答挑不出一絲錯來,只說了幾句,就放過了他。

到下午時,外面就下起了雨,雨很大,「嘩啦啦」的,雷聲也轟隆隆,像要發生什麼大事似的。

放學鈴好不容易響起來,季遠一等鈴響,就背起了書包,老師卻說︰

「今天下雨,小朋友們都要坐在教室里,等家長來接哦。」

「好!」

「老師之前教你們怎麼坐的?」

同學們回答︰「知道!」

季遠把書包重新塞回了課桌。

他昂著頭,將身體挺得直直的。

家長們一個個進來,領著孩子們,跟老師說了聲再見,又一個個走了。

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少。

過了不知道多久,天暗下來了。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小胖了。

季遠昂著的頭有點酸了。

班主任進來,給他和小胖一人一包餅干,說︰「小胖,你爸爸打電話來,說路上要耽擱一會。」

而後問季遠︰「季遠,你呢?」

季遠眨眨眼楮︰「我爺爺會來接的。」

班主任點點頭,出去了。

她搬進來一批作業,開始批作業。

小胖吃餅干吃得窸窸窣窣,還問季遠︰「你怎麼不吃啊?」

季遠搖搖頭,小胖問︰「你不吃,可不可以給我吃?」

季遠看看他,將餅干遞了過去。

小胖吃得胖乎乎的腮幫子都鼓起來,季遠看著,心想,是不是要像小胖一樣吃得胖乎乎的,姥爺才會不送他走?

這時,外面一道高高瘦瘦的影子撐著傘靠近,季遠的眼楮亮了起來,卻听一道聲音喊︰「雷澤民!走了!」

雷澤民是小胖的名字。

季遠眼楮耷拉下來。

小胖歡呼一聲,背著書包沖了出去,小胖爸爸認識他,問他︰「小遠,要不要坐叔叔車回去?」

季遠搖搖頭︰「我等姥爺。」

「你姥爺說不定有事,現在雨這麼大,要不你先跟我回去等?」

「不,我等姥爺。」

季遠道,白白的小臉上,眼楮黑白分明,像一塊鏡子。

小胖爸爸被他看得一愣,覺著這孩子真倔,沒再勸,跟老師打了聲招呼,帶著小胖走了。

季遠等啊等。

雨越下越大了,天開始黑了,閃電 里啪啦,老師看了好幾回手表。

可姥爺一直沒來。

季遠的眼楮有點紅了,挺直的背也歪了下來,姥爺不會來了。

他要像蒲公英一樣了。

這時,一道聲音穿過教室,傳了過來︰「小遠,走了!」

季遠下意識站了起來,只見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穿過深綠色的樹影,走到教室門口,對著老師道︰「不好意思啊,丁老師,有點事路上耽誤了。」

季遠眼楮濕了。

他發現,姥爺的身影和小胖爸爸完全不一樣。

姥爺要更瘦一些,也更慢一些,可在他眼里,卻像大白楊一樣可靠。

他不是蒲公英。

他來接他了。

「姥爺,你來啦。」

季遠沖了過去,沖姥爺笑。

姥爺模了模他頭發,老師道︰「沒事沒事,不過倒是你…」

季遠這才發現,姥爺的膝蓋上濕漉漉的,還沾了泥巴。

像昨晚他淘氣弄到的意義和。

「沒事,剛才沒看清,蹭到招牌,弄髒了。」

姥爺道,拍拍季遠︰「跟老師說再見。」

季遠笑著朝老師揮揮手︰「老師再見!」

他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被姥爺牽著走出教室,他今天話格外多,一會講今天學到了什麼,一會講小胖玩水被老師罰站,兩人下了教室的台階

雨已經停了。

台階下,水很深,能漫過大人的腳脖子。

季遠期待地看著姥爺的背。

姥爺彎下腰來︰「上來。」

「我可以自己走。」

季遠害羞地道,卻還是偷偷看姥爺直挺挺的背。

「我沒帶雨鞋,鞋子弄髒了你洗還是我洗?」

姥爺道,還是那種凶巴巴的口氣。

季遠卻一點不生氣,他爬上去,悄悄用手環住姥爺的脖子,小聲道︰「我好啦,姥爺。」

姥爺站了起來。

他像一棵穩穩的大樹,雙手托著季遠的腿,站了起來︰「走嘍。」

季遠趴在姥爺的背上,悄悄用臉貼了貼。

姥爺的衣服刺得他臉熱熱的,眼眶也熱熱的。

我也被姥爺背過啦。

我的。

季遠想。

「姥爺,」他小小聲地道,「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接我了。」

「為什麼不會?」

「你跟媽媽吵架了。」

「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我跟你媽媽吵架關你什麼事?」

「那你真的會送我回去嗎?」

「你想回去嗎?」

季遠認真地想了想,還是說不想。

「那就不回去。」

「真的嗎?!「

「不送,姥爺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說好的哦,騙人是小狗。」

這個雨夜,在季遠的記憶里留存了很久很久。

連路燈的顏色、雨傘的形狀,甚至這溫度,都能清晰地記起來。

說好的,騙人的是小狗。

那句稚女敕的話,總會在某個雨夜,突然想起來。

可後來季遠才知道,一個孩子的支配權,不在姥爺手里,也不在老師手里,而是在他的父母手中。

他的蒲公英爸爸,和大魔王媽媽,擁有對他絕對的支配權,而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季遠在江城住了兩年。

兩年後,他被特地趕來的季城送去了英國,就讀伊頓公學。

這之後,他就一直在國外留學,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

但他跟姥爺的聯系一直有聯系。

季遠從國外打電話回來,姥爺嘴上說著「國際長途」貴,卻總是要嘮叨上一會,他出口的話不怎麼中听,但季遠已經學會了分辨,他囑咐季遠好好學習,不要跟外面的壞孩子學壞了,季遠也總是應承。

他像姥爺期許的那樣,成為一個好孩子,成長成一個在所有人眼里都閃閃發光的人。

(七)

季遠拿到賓大offer的那一天,直接訂了票,飛往江城。

他沒有事先打電話。

確切地說,從上次通話到現在,季遠已經有兩個禮拜沒和姥爺聯系了。

他想給姥爺一個驚喜。

這時,季遠已經成長為一個英姿勃發的少年,下飛機時,鄰座的少女還偷偷給了他一張枝條。

季遠笑著接了,一下飛機,就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里。

他歸心似箭。

季遠沒聯系父親的秘書,直接伸手招了輛計程車,往姥爺家開。

路上,計程車司機看了他好幾眼,道︰

「小伙子心情看起來不錯。」用的江城口音。

季遠也回的江城口音︰「我去看我姥爺。」

「小伙子孝順,你姥爺看見你,心情一定好。」

「是。」季遠笑。

到地方了,司機要找零。

季遠擺擺手︰「不要了。」

他漂亮的桃花眼彎彎,司機心想,要怪哦,這麼好看的小伙,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心想著,就發動了車子。

季遠則提著行禮往里走,行李箱里裝著他給姥爺買的禮物,還有一張姥爺一直嘮嘮叨叨要看的錄取通知書,風拂過他灰色運動外套的一角,露出一雙長腿,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及至于飛起來。

「姥爺!」

季遠推開姥爺家門,卻愣住了。

姥爺家站著一堆腰間系著白布條的人,似乎在商量什麼。

「你們是誰?」

他奇怪地問,心里有種奇怪的預感。

寧玉憐听到動靜,從里面轉出來,一雙眼楮憔悴得漚進去,看著他︰「季遠,你姥爺沒了。」

聲音很輕︰「你說什麼?

「你姥爺沒了。」寧玉憐一字一句道。

像有個鼓在耳邊「轟」地敲一下,季遠一瞬間什麼都听不到了。

過了會,他才像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寧玉憐道。

前天晚上…

「為什麼不告訴我?」

季遠踹了下門。

門砸到牆面,發出讓人心驚的一聲響。

屋內所有人向他看來。

這動靜也驚到了里面的季城,他一臉疲倦地從里面走出,過來拉他︰「季遠,你冷靜點。」

「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彼時的季遠,還不知道完美地隱藏自己的情緒。

他像是條被傷到神經的斗獸,對著自己的父親道︰「前天晚上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不是我今天回來,是不是你要等他——」

「因為你姥爺說,不要耽誤你考試!」

季遠一愣,那雙被所有人都夸贊過的、從來漂亮的眼楮里流露出一種東西,那東西看得季城也僵住了。

他正欲說話,季遠卻已經轉開頭︰「算了。」

「姥爺呢,現在在哪?」

寧玉憐讓開一個身子,季遠才看到她身後桌子上停著的四四方方的盒子,以及盒子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姥爺正張著嘴朝他笑,深深的皺紋里,那一雙眼楮笑著看他。

耳邊仿佛有聲音在喊︰

「就是這臭小子?」

季遠緩緩跪了下去。

姥爺,以後就沒人來接小遠啦。

他對著那骨灰盒磕了下去。

姥爺,對不起,小遠沒趕上你最後一程。

他頭伏在地面。

姥爺,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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