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遠番外
(一)
季遠小時候總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
尤其在隔壁搬來一個叫「墨水」的小孩後,他就更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了。
墨水是個搗蛋鬼,腦子還不太聰明,他十分鐘就能背出來的拼音表,墨水要背一個月,被他媽媽每天拿著根棍子在後面攆著跑。
那時候季遠覺得,大概天底下所有的媽媽都是一樣的,喜歡虐待小孩。
但後來他發現,墨水被打了一頓後,墨水媽媽會偷偷躲起來抹眼淚,被他發現後,還會跟他說「噓」,往他手里塞一顆糖,讓他不要跟墨水講。
季遠吃了那顆糖。
有點酸。
漸漸的,季遠發現,還是不一樣的。
墨水的媽媽會在墨水背出字母表後,高興地親他,夸他「寶貝兒子真聰明」;而他的媽媽只會將老師獎勵給他的小紅花丟到垃圾桶里。
墨水的媽媽會在墨水摔跤後,一邊給他擦紅藥水一邊罵他沒長眼楮;但他的媽媽從來不會發現他摔跤。
墨水的媽媽會在天冷了追在墨水後面讓他穿外套,但他的媽媽只會讓他少穿點,感冒了給爸爸打電話。
墨水也從來不會被關地下室,唯一要操心的,就是成績有點差。
他有點羨慕這個傻子了。
所以,在三歲已經認得大部分字時,季遠鄭重地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篇日記。
字體歪歪扭扭,卻一筆一筆十分認真︰
〔我想當墨水家的小孩。〕
這篇日記,被他鄭重地藏在了地下室里,誰也沒發現。
季遠第一次被關地下室,是四歲。
那天是他生日。
對小時候的季遠來說,生日一直是他最高興的日子,因為在那一天,爸爸會放下所有工作回家,媽媽也會滿面笑容,兩個人陪他一起過生日。
那天,他會戴上生日帽、唱著生日歌,然後許願。
許完願,就是分蛋糕。
蛋糕通常是草莓蛋糕,季城和寧玉憐這時候會把擁有最大草莓的那塊蛋糕切下來給他,說「今天壽星最大」。
那草莓,季遠覺得,比墨水媽媽遞給他的那顆糖還要甜。
所以,季遠小時候很愛過生日,甚至還許過願,希望每一天他都能過生日。
可惜,這個願望沒有被神仙教母听見,從來沒實現過。
而四歲生日那天,蛋糕上的女乃油都化了,季城一直沒回來。
他和寧玉憐等到了晚上12點。
一過12點,寧玉憐將客廳里所有的東西都砸了。
蛋糕,餐點,禮物,盆景,字畫等等,全部都砸了。
砸完,看見小心翼翼扯著她袖子喊她「媽媽」的季遠,直接一把抱起他,將他關到了地下室。
季遠在里面砸門,寧玉憐就對著門叉腰︰「知道為什麼關你嗎?因為你要為你爸爸贖罪。」
里面的人不敲了。
寧玉憐這才滿意地上了台階。
大概是打開了一個開關,從此,地下室就成了季遠的第二個家。
只要寧玉憐脾氣上來,他就會被關進去。
當然,她發脾氣的理由千奇百怪,頭發燙壞了,妝沒化好,食物不合胃口,甚至天氣太好,也會讓她發脾氣。
她就像一個被生活充進去太多怨氣的氣球,什麼都能成為她爆炸的理由。
季遠更想做墨水家的小孩了。
可他知道,墨水的媽媽不會想要他當自己的孩子,即使她總是說「墨水你學學季遠」。
在季遠五歲的時候,附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墨水離家出走了。
這件事將附近鬧得沸沸揚揚,墨水的爸媽還去登報、貼尋人啟事,不過幸好,墨水找回來了。
當然,這里面有他的一部分功勞——就憑墨水那草履蟲一樣的腦袋,怎麼可能瞞得過他呢。
看著墨水媽媽抱著墨水嚎啕大哭的樣子,季遠決定,他也要離家出走。
小孩子總是想著折騰折騰世界,才肯認命。
他往自己的背包里塞了三百塊,帶上他愛吃的零食,和他的貓,走了一個早上和一個下午。
他走走還停停,每次經過一條新的街道,都會對附近溜達的老大爺老大媽說︰「爺爺女乃女乃,記住哦,我叫季遠。」生怕他們年紀大忘了,他還會再說一遍,然後再繼續走。
他走到了城郊。
這個時候,他已經走不動了,腳後跟都磨出了血泡。
附近有很多田,田里種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韭菜,附近還有許多大狗。
大狗們似乎覺得,這個小不點是它們的玩伴,總攆著他跑。
季遠一邊抱著他的貓,一邊跑。
背包一顛一顛地打著他的,這時候,是一個長著圓圓臉的阿姨救了他。
她還領他去了她家面館,請他吃了一大碗牛肉面。
那是季遠吃過的最好吃的面。
阿姨問他家在哪,爸爸媽媽是誰,季遠就裝傻。阿姨沒辦法,去找了村支書,還留他住了一晚上。
季遠發現,他又想給這個阿姨當小孩了。
可惜,阿姨嫁人了,還懷孕了,很快要有自己的小孩了,也不會要他。
所以第二天,季遠往桌子上拍了兩百塊,給自己留了一百塊,打計程車回家了。
回到家,只有大黑搖著尾巴迎接他。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離家出走了。
季遠感到了寂寞,很寂寞很寂寞的寂寞。
(二)
隔壁家的傻小孩救了他一次,季遠決定以後都要罩著他。
寧玉憐又發脾氣了。
這次發脾氣的理由是下雪了,牌友們都叫不出來了。
季遠當時正在院子里堆雪球,他堆了只大黑,大黑的耳朵都沒黏好,寧玉憐就氣沖沖地過來,像一輛失控的火車頭。
「滾去跑步!」
「衣服月兌掉!」
季遠嘆了口氣,默默地月兌掉小棉襖。
棉襖一月兌,他立馬打了個顫。
冷冰冰的雪地像動物王國里能凍死麋鹿的森林,而吼著「快跑」的寧玉憐,就像白雪公主里的後媽。
季遠覺得這個比喻不太對勁。
他默默地跑,跑了一圈又一圈,等寧玉憐終于松口,才停下來。
這時,寧玉憐才有點歉意,模模他的額頭︰「啊,有點燙。」她笑著道,漂亮的桃花眼彎彎,「小遠,給爸爸打電話好不好?」
不好。
季遠不想。
他睫毛垂下來,站著不說話,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寧玉憐按了按脾氣道︰「小遠,你發燒了,讓爸爸回來陪你不好嗎?」
她說話的樣子,像極了引誘小紅帽的狼外婆。
季遠還是覺得這個比喻不太對勁,搖搖頭︰「不好。」
這回他說了出來。
寧玉憐立馬像個氣球一樣爆炸了,一把拽了他往地下室拖,季遠被拖著時,忍不住往回看了一眼︰大黑腦袋該粘耳朵的地方光禿禿的。
他想,等他從地下室出來,再幫大黑粘耳朵吧。
不然可太丑了。
季遠很不喜歡地下室。
那里連扇窗都沒有,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常年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而且還有許多嘰嘰喳喳的老鼠,老鼠們也不怕他,經常擦著他腳就溜過去了,那感覺涼嗖嗖的,好像連老鼠身上的毛都能感覺到,季遠很不喜歡。
不過他最不喜歡的,還是這里的黑。
就像童話里恐怖大魔王為試煉小孩創造的噩夢,每次他坐在黑暗里、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時,都會想,大英雄什麼時候會發現,這里藏著一個小孩呢。m.
可等他懂得越來越多,就知道,英雄都去救公主了。
男孩子只能自己救自己。
不過,他還有小豬喬治。
季遠覺得,小豬喬治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豬了,他有一只全世界只屬于他的恐龍,他有姐姐,還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和媽媽,他跳泥坑不會被罵,雖然爸爸有點迷糊,還喜歡吹牛,但他很疼愛喬治和他姐姐,是跳泥坑的世界冠軍。媽媽很溫柔,會給喬治擦臉、做蛋糕。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做一只叫喬治的小豬。
這一天,他和平常一樣被寧玉憐關到了地下室,唯一不太尋常的是,他在雪地里跑,發燒了。
季遠燒得迷迷糊糊,卻還是努力睜大眼楮,盯著那些在腳邊開大會的老鼠們,他很怕自己一覺醒來,腳趾頭就沒有啦。
只是,這里太冷了,寧玉憐沒有將外套還給他。季遠又冷又餓,到後半夜還是睡著了,再醒來,是被隔壁傻小孩咋咋呼呼喊他的聲音吵醒的。
那傻小孩不知道什麼原因,特別崇拜他,總愛偷偷溜進來找他玩,季遠平時不愛搭理他,他也能自得其樂玩得開心。
這回也是偷溜進來的,那大嗓門叫得連大黑都沖他「汪汪汪」。
季遠听著,在那聲音越來越近時,沖門外喊了聲「我在這」,那聲音就像大黑餓了一頓後的叫聲,有氣無力的。
果然沒被听見。
季遠在地下室,听著那傻小孩和大黑戶熱鬧的互吼,眼楮彎了起來。
等被寧玉憐放出來,他沒再睡著,也沒被老鼠咬了腳趾。
季遠想,傻小孩救了他的腳趾。
以後就都他罩著他吧。
不過可惜,大黑的耳朵最終還是沒黏上,它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