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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者, 從雨從彗,冰所凝結,綏綏然者也。自古即今, 友雪者甚多。文人墨客,察飛雪有聲, 雅在山竹;虎士驍將, 逐輕騎北塞,雪滿弓刀。重逢者, 乃犬吠柴扉, 夜雪歸故人;久別時, 便贈君紅梅,風雪寄余香。是憂可嘆雪,悲可惜雪,喜則詠雪,樂則擁雪, 白骨千里, 掩之葬于天地;屠蘇初暖,映桃符耀于新歲。其自高而降, 如玉之潔, 如水之淵,清寂無聲, 包容萬物, 故世間之物無不喜雪者。

蜀中水土素是和暖, 鮮少有雪, 這日卻是天公作美,自晨光初現,便有白雪從天而落,飛過木梁石階,為縞素掩去幾分悲色。馬蹄踏著落雪,經過尚未醒來的街道穿過城門,當風在耳邊停下腳步的時候,漸漸的,滿城的哀慟似乎也歸于了無聲,在天地之間的皚皚之色中,消融于成都城外一望無際的山野。

他將馬系在一旁,伴著漸亮的日光,獨自一人走向曠野。積雪很薄,只需用手輕輕一撥,就能看到黑色的泥土。泥土松軟而濕潤,盈出幾分幽微的淺綠,預示著再過不久,就將是又一個暖春。

飛雪中,他走了很久,終于選好了一塊土地,蹲,將種子小心翼翼地埋下。

朝霞漸漸在天邊綻開,城內城外也喧鬧了起來。遙遙的,他听到了整齊一致的腳步聲,那是即將出征的將士們正在軍營中集合,等待主將帶他們奔赴千里之外的戰場。

這時,一旁的戰馬長嘶一聲與號角聲相應,似乎也已迫不及待的奔赴戰場。

于是,他站起身走了過來,先安撫住這好戰的馬兒,又認真的理正腰間的佩劍,翻身上馬,往軍營而去。

等從南中回來,花便已開了吧。

逮至辰時過後,天色已是大亮,日光照到玲瓏的雪瓣上,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影。比起千里之外的蜀中,江南水土素來更加溫柔宜人,雪隨風輕落,如塵如絮。深院庭中,僕人來來往往,腳步匆匆。主家仁厚,知道正月之中多勞費,故不僅允了他們的假,還給每個人都分了些布絹和米糧,讓他們能各自回家過個好年,因而雖是忙碌,每個人臉上都盈著笑意,就連腳下踏起的飛雪,都因這喜氣帶著幾分輕盈。

在這庭院的以西一側,假山叢木在水潭邊相疊,勾出一條通往水榭的幽徑。荀攸依欄而坐,手邊放著幾卷僕人送來的書卷。荀粲就站在他的身前,用余光瞟著荀攸拿起一卷在膝上攤開,細細看完,將竹卷放到一旁。而後再拿起一卷,重復剛才的舉動,自始至終像忘記他的存在一般不發一言。就當荀粲終于等到荀攸打開最後一卷時,僕人恰好去而復返,又為荀攸抱來的一堆書卷,荀粲只能訕訕的合上嘴,再次融到這水榭里微妙而詭異的沉默中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新送來的書卷也已被荀攸看過大半。听到水榭外好像又傳來了腳步聲,荀粲終于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錯了。」

「嗯。」荀攸沒有抬頭,僅是應了一聲,「錯在何處?」

「前廳那盞白玉雕花爐,是我打翻的。」

「嗯。」

「屋里那幅鐘伯伯的字,也是我拿出去賣掉的。」

「繼續。」

「屋里的那卷《歐陽尚書》——」

「也是你燒掉的?」

荀粲噎了一下,想了想道︰「是我纏著她要看,一不小心掉到火里的。」

荀攸輕嘆口氣,看著書簡搖了搖頭。水榭中又陷入了如方才一般的沉默。這時,送書的僕人也走了過來,不過這一次,他手中只有薄薄的一封信箋。

「先生,北邊的信。」

「放這吧。」

「是。」

僕人把信放到書卷上,而後轉身離開。當腳步聲由近即遠徹底听不見時,荀攸似乎終于看完了膝上的這卷竹簡,微微抬眼,看向眼前這個孩童。

「子貢贖魯人于諸侯,來而讓,不取其金,孔子責之;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以牛,子路受之,孔子贊其德。無有規矩,不成方圓;擅失恩義,恐墜大怨。」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但你應該明白,我指的不是這些。城外的竹林里,琴聲劍聲,你當真覺得我听不見嗎?」

早知道這位比自己父親年紀還大,卻與自己平輩的堂兄不好糊弄,卻沒想到到頭來,一件事都沒有瞞住。荀粲心中頗為沮喪,但既然都已經被發現了,也只得實話實說︰「是我扣下那封信,又攔住暗衛,不讓他們向你報告的。」

「為什麼?」其他幾事,尚可以用孩童心軟解釋。獨獨此事,讓他有些好奇。

「……之前城中燈會,我無意間撿到了吳侯那妹妹的河燈。」荀粲小聲說了句,隨即又高了聲音,「我沒有擅失恩義,無非是憐香惜玉而已。你看,前天門房喂錯馬料讓馬害了肚子,我就沒替他瞞著。」

「……」

一時間,荀攸竟不知是先感慨「憐香惜玉」四字從這麼大的孩童口中說出有多詭異,還是先頭痛為何荀粲會覺得,「憐香惜玉」會比「擅失恩義」更加合情合理。

這孩子的性子,和文若真是一點都不像。

「香爐的事我已經罰過你的婢女了。那幅字,是我臨摹的贗品,但仍會從分給她的布糧中扣。那卷《尚書》,罰你教那個做錯事的婢女重新寫一遍,不許由你代筆。」

「哦。」荀粲耷拉著臉,小聲道,「那找其他人代筆不就行了。」

「嗯?」

「沒什麼!」

「至于竹林中的事——」佯作沒听見荀粲的嘟囔,荀攸邊說著,邊拿起那封信拆開。待看到信中果如預料中一般僅有一張薄薄的帛簡時,他不由會心一笑。

「僅此一次,隨他們去吧。」

荀粲又驚又喜︰「你真的不追究了?」

「‘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帛上的字端雅清正,內容卻一如其人般將戲謔暗藏,「皖城自有琴聲清婉,我何必在意竹林間事。等下隨我去街上尋幾種你父親喜歡的香料,一起帶回去。」

「回哪?」荀粲尚有些沒反應過來。

荀攸將帛簡細心疊好收于袖中。因著公事繁忙,本來的計劃一推再推到了今日。好在檐外的雪依舊輕薄如絮,落地即融,若是用馬車快些趕路,用不了多少時日,就可撫平他歸心似箭。

「我們回皖城。」

待這廂買完香料,裝好東西,僕人駕駛著馬車離開城門時,金烏已掠過正中,展翅向西飛去。蜀中之雪和暖,江南之雪輕柔,皆是綏綏之狀,遇光即散,滲入泥土,滋養萬物,可在以北之地如冀州,卻是寒風卷飛雪千里,紛紛揚揚,遮天蔽日。僅僅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城外的雪已積了一尺有余,一腳踏上去,鞋子便全埋在了進去。在這嚴寒之中,無人有心去欣賞這漫天飛瓊,只求能在凍僵之前,尋到一處溫暖的棲身之所,好熬過這一年比一年冷的嚴冬。

「取桂枝二兩,生姜三兩,杏仁四十大棗十枚,附子八片取九升水煮,再放麻黃六兩一同熬煮一個時辰。」吩咐完這邊,劉協又趕忙跑到另一個木棚下,「這里的應該都已經熬好了,快盛出來給百姓們分下去。還有——」

「還有那邊煮著的姜湯,記得得去了滓放溫了再分給百姓。如果有人頭暈目盲,就把姜湯換成柴胡湯給他服用。」

劉協聞聲回望,果不其然看到了熟悉的倩影。他不禁皺起眉,剛想開口,一根玉蔥般的手指先抵住了他的嘴。

「趕我回去前先听我說完。」曹節歪著頭說道,「出門之前蒼術替我診過脈,脈象平穩一切正常。我還特意穿了加棉的衣裳,外面披的是和你一樣的白狐裘可暖和了,來的路上也一直坐著馬車車里燒著暖爐,一點都沒凍著,不信你試試我的手。」她收回手指,把整只手伸到劉協面前。劉協狐疑的剛要去握,她忽得又把手收了回去,換了另一只伸過來,「剛才那只手放外面太久了不算數,你試這只。」

比起剛才那只凍得發紅的手,這只手的確要暖和一些。但也僅是一點點。

「來人,送——」

「我想留下幫你。」眼瞧著諸計無用,曹節心下一急,只得使出最後的殺手 。

她睜大眼楮,直直的望向劉協。紛揚的飛雪中,黝黑的眸子中映著冰雪,連那懇求之色都閃著晶瑩,好像下一刻就會隨淚落下。突然,劉協忘記了要說的話,就連棚外呼嘯的疾風,似乎也忘記了。

他嘆口氣,只得把曹節的兩只手都拉過來,包在掌心︰「不許硬撐,累了就去休息。」

聞言,曹節頓時笑靨如花︰「好。」

「陛……公子,藥材買回來了。」這時,去城中買藥的僕人已經趕回,「所有的藥材都買齊了,請公子過目。」

「連茯苓和白術也都買到了?」劉協驚訝道,「稍等,我去看看。阿節,你在這里幫我看著爐子上的藥。」

「好。」曹節笑著點點頭,她自然知道,看著藥是假,擔心她離開木棚里燒著的暖爐才是真。

待目送劉協的身影消失于風雪,她轉過頭,看向跑來稟報的僕人︰「這些藥材,是不是二哥讓你們送來的?」

「啊?夫人莫要誤會,是——」

「好,那就是我誤會了,這些藥材都是你們辦事得力買到的,和二哥一點關系都沒有。」果然,當她說完這番話,這僕人的表請更加微妙,嘴唇幾開幾合,似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如何說。見此,曹節不由撲哧一笑,「好啦,我就知道是二哥。這麼大的雪,除了他,還有誰能找到這麼多藥材啊。」說完,她不由輕聲嘆道,「既想讓我領他的情,又擔心會讓阿協誤會我,二哥的心思可比我這女兒家細膩多了。」

這話僕人自然否認也不是,應和也不是,只能低著頭閉嘴站在一旁。

「回去告訴二哥,天氣這麼冷,要按方子好好喝藥。要是下次我回鄴城的時候,他脈象還不好,我就真要到司馬先生那里告狀了。」

這話僕人更不敢答了,只能默默記在心里,回鄴復命時一句不落的講給曹丕。好在這時劉協命人搬著藥材回到了木棚,他趕忙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怎麼了?」劉協看著那腳步匆匆的僕人,有些奇怪。

「沒什麼。」曹節搖搖頭,抬手拂去人肩頭的積雪,「藥都煮好了。我們快一些,大家還等著呢。」

飛鳥絕跡,千里孤寒,埋葬了多少無處歸鄉的亡人。一望無際的雪野上,旅人踏雪迎霜,一路向前。或許他會幸運的遇到一簇火光,幾處屋棚,又或許自始至終,只有凜冽的寒風與他作伴。但當疾馳的駿馬經過多日的奔波,遙遙的望見幾里外的故城時,天地忽似有了情一般,令寒風止息,冰霜消融。目光所及的雒陽,澄澈的日光探出層雲,灑向巍峨的城牆,映洛河波光粼粼。

當郭嘉來到止馬門下時,雪已經完全停了。宮女從御道右側的小門迎了出來,許是在外面站久了,即便裹著厚厚的棉衣,她的臉還是被凍得紅撲撲的。她一邊叫侍衛們把馬系好,一邊領著郭嘉走入宮中。

「魏王剛吩咐我來宮門等先生,我才來沒多久,先生就到了。魏王和先生果然是心有靈犀。」

邊應著話,宮女邊輕車熟路的帶郭嘉穿過布滿碎石的南宮。這滿目的斷壁殘垣是二十多年前董卓離開雒陽時的‘杰作’。那一把大火,玉樓金閣皆付之一炬,綾羅綢緞也已零落成泥,唯獨這些半截打在地里的石柱土牆,還帶著殘痕佇立在這廢棄的皇城。此時,天邊的晚霞如火如荼在雲端綻放,皚皚積雪映著霞光,折射到這些石柱上,似乎讓它們又回憶起了幾分昔日的余溫。

「魏王身體如何?」

「得知先生今天會到雒陽,魏王早上起來時精神便可好了。中午的時候用了四升米,兩斤肉,還去暖閣看了兩個多時辰的公文。對了,我離開前還听到魏王命人去挖出壇酒來,一定是專門為先生準備的。」

宮女的話多少有為了討巧前後矛盾之處,但經這黃鶯似的聲音輕快的說出來,著實令人莞爾。至少從她的視角看來,郭嘉一路上嘴角都噙著淡淡的笑,顯然因為她說的話而感到十分開心。

「從荊州回來後,魏王都歇在這里。」來到嘉福殿門口,宮女輕聲與門口的侍衛說了幾句,而後為郭嘉推開了殿門,「沒有聞到酒香,看來魏王是打算與先生一同……咦?」

空蕩蕩的大殿中,除了風叩動軒窗發出的輕響,再無其他聲音。宮女四下望了望,又跑到屏風後,見塌上仍沒有人,頓時哭喪臉急道︰「魏王他——」

「噓。」在引起門口的侍衛注意前,郭嘉忙止住她,「別急。」

「我怎麼能不急啊!」話雖如此,宮女還是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

「魏王不見了!」

「的確。」郭嘉點點頭。他走到屏風後那扇開著的窗戶前,果不其然在窗沿的積雪上發現了一處腳印和幾點泥土,「而且顯然,他是從這里潛逃的,還帶著那壇剛挖出來的酒。」

「潛,潛逃?」宮女愣在原地,「那我是不是該趕緊通知侍衛,去抓,不對去找——」

「你肯定效忠于魏王的吧。」郭嘉打斷了她的話。

「當然!」

「那一會兒呢,就出去和其他人說魏王和嘉有要事相商,不要進來打擾。」

「可,可是……」

「別擔心。」將窗戶重新闔起,郭嘉走到她身前,嘴邊噙著的笑意這時才真的直達眼眸,「嘉知道魏王在哪,這就去尋……不,抓他。」

含笑看著這小宮女結結巴巴地和門口的侍衛演完戲,郭嘉走到屏風後,踩著同一處腳印從窗邊跳了出來。他低頭找了找,果然看見還沒被雪完全掩住的腳印,便跟著一路來到了宮牆邊的萬歲門。

比起其他已經開始修繕的宮門,萬歲門仍和被焚毀時一樣,御道上斷木橫堆,難以行走,故而連守衛也沒有幾人。門外剛長成的槐樹旁,大宛良駒正無聊地用蹄子刨著雪,但凡有人經過,必要朝人長嘶一聲,引起宮門口的守衛注意。所以即便道旁無人,好馬在側,也無人敢覬覦。

听到宮門又傳來的聲響,它剛揚起脖子,見來者是郭嘉,連忙又低了下去,只用前蹄輕踏了幾下地,以表示此刻的愉悅。

郭嘉走上前解開繩子,輕揉了揉這馬兒的頭,趁著守衛還沒發現時,翻身上馬,卻沒有急著去抓人。他先慢悠悠的騎著馬到城西的金市轉了轉,買了些粔籹,又去永和里同走販買了些膏餅,直到夕陽燒遍堆雲時,他才踏著余暉白雪,往城北而去。

那是雒陽北部尉的府廨。

正月尚未過,除了宮中守衛森嚴,像這種廢棄的府廨,除了門口留一個昏昏欲睡的士兵防盜外,再無其他人。可即便如此,想要在不驚動士兵的情況下打開這鎖得緊緊的大門,仍是讓郭嘉頗覺為難。正當他牽著馬躊躇之際,忽得被人拉到了牆後。

「這是誰家的小賊偷了孤的馬啊?」

「可不就是那偷酒賊家的嗎。」郭嘉不慌不忙轉過身,笑看向眼前熟悉的面容,「怎麼,有能耐從銅牆鐵壁的雒陽宮里溜出來,現在到沒能耐進這自己看著修的府廨了?」

「孤是在等你。」曹操道,「你跟我來。」

說完,他拉著郭嘉的手向府廨側牆跑去。冰涼的微風中,相合的掌心尤為炙燙。

側牆邊是一棵不算高大的梅花樹,但比起城中新種的那些柳槐,顯然已經長成了好幾年,樹枝不高不矮,剛好探到了府廨的院中。枝椏上,紅梅擁著白雪迎風而綻,開得花恣正好。

「孤是何等的有先見之明啊。」站在樹下,曹操大為感嘆。

「請問何其有先見之明的魏王,這個,還有這個,」郭嘉搖搖手中的粔籹和膏餅,又用目光指指曹操手中提著的酒壇,「該怎麼辦?」

「這個簡單。」曹操蹲,撥開積在牆角的雪,在高高的圍牆下,竟赫然留了一個洞,「當初我判那蹇碩的叔叔,要不從這狗洞爬出去,要不就挨我五十下棒罰。」

「這可過不去個人。」

「所以事後我就和蹇碩說,打死了人不該怪我,怪就該怪他叔叔刮了太多民脂民膏,自己絕了生路。」曹操先把郭嘉手里提著的東西推了進去,又去拿酒壇,「你看,酒壇都放得進去,他過不去,能怪我嗎?」

有梅花樹在,曹操想爬上牆去費不了多大勁,但郭嘉就不同了。最開始,曹操讓郭嘉先行,他在底下護著,結果沒多久就功虧一簣。未幾,曹操又心生一計,他先爬到屋檐上,再伸手去拉慢慢往上挪的郭嘉,折騰了好一會兒,染了滿手紅泥,總算也是把郭嘉拉到了牆上。

「下來的時候小心點。」

曹操先一步跳下牆上,從院中朝郭嘉喊道。郭嘉坐在檐上,小心的向牆下探望。他倒不是覺得高,一個連城牆都跳過的人,面對這幾米的圍牆自然無甚好怕。他只是在思考,從哪一個角度跳下去,可以既不顯得狼狽,又正好落入人的懷里。

然而,智者千慮,終有一失,他計算好了一切,卻偏偏忘了身下不僅有屋檐,還有積雪,還沒找準角度,卻先是手下一滑。慌亂中,他的袖子打到樹枝,枝頭的積雪與梅瓣紛紛而落,落了兩人滿身。

「如此,可算是共白頭?」

「你應諾的孤的,可不僅是共白頭。」曹操在郭嘉額上輕踫一下,而後沒顧人的阻攔,抬手拂去人頭上與身上的雪。他走到牆邊提起酒,朝人晃了晃,「喝完這壇酒,才算是一生。」

「還有糕點呢。」郭嘉笑眯起眼,「惠而我好,攜手同歸。一刻一時,都不許差。」

這雒陽北部尉的府廨久未住人,按理說庫中的余物應該早被搬走。但由于某位英明神武之人的先見之明,兩人不僅找到了漆盤、箸匙、耳杯,還找了煮酒的器具。府廨的堂後就是庭院,于廊下石案上放下食盒,燒起銅釜,再從身旁折幾朵梅瓣入酒。廊外微風輕作,時不時白雪飄入杯中,清冽馥郁,最是雅人。

酒過三巡,他們邊賞著雪景,邊隨意聊起了天。

「嘉經過洛河的時候踫到了位儒生。他在交州避亂十六年,去年才離開家往雒陽來。」郭嘉道,「他和我說,他想回太學,看看石經。」

「長文曾和我提過重修太學這件事,他若現在到了太學,雖沒有錦衣玉食,但會有個住所。」曹操為郭嘉杯中舀滿酒,「修吧,太學、明堂、闢雍,還有這雒陽城,的確都該好好修修了。」忽得,他想起什麼,輕笑道,「不過,這宮城該用什麼規制,太學該刻哪版經文,那些儒生怕是得吵翻天。這將來,可有子桓頭疼得了。」

「孟德這口氣,可听不出一點擔心,反倒是——幸災樂禍?」

「是心有所羨。」他說道,「既羨慕子桓,又羨慕那些儒生,能為這種事吵上半天,何嘗不是件幸事。」

唯有太平治世才擔得起重建禮樂的重責。府庫充盈才有富余研究宮門邊的夾木該立幾根,百姓和樂才有精力為章句義理在朝堂上爭個面紅耳赤。那樣清平的日子,怎能不讓人生羨。

卻也僅是一點。

「子桓沒準還羨慕過我這父親,看到過昔日雒陽之盛。當年住在永和里的那些鐘鳴鼎食之家,隨便一個僕人一日花耗,都夠今日百姓一年所用。」他又為自己舀滿酒,「商爵周鼎,秦宮漢瓦,各代有各代的所得,所失,縱有所羨,也——」

「也不如和嘉舉觴三千杯,醉里夢赴濯龍池。」郭嘉高舉起酒杯,「嘉先干為敬。」

曹操微怔,隨即笑了笑,亦將杯中溫燙的酒一飲而盡。

當二人放下酒杯時,天邊的暮色恰好燃燒至了盡頭。霞光先是蓬勃的綻開前所未有的絢爛,而後迅速褪去,與金烏在夜的追趕中向西墜落,大地就此沉入一片黑暗。

正當郭嘉提及要不要去找幾盞燭燈時,皎明之光卻意外的卷土重來。此夜無月,星辰亦是寥寥,讓雒陽城仍亮如白晝的,是每家每點起的燈火。此時,華燈初上,白雪與之相映,紅梅晚風與和,一牆之外人聲鼎沸,竟比白天時還要熱鬧幾分。

「今天是上元節。」曹操為郭嘉解惑道,「城中會有燈會。」

盡管雒陽城未曾修建,但只要戰亂平定,就總會有流落異鄉的百姓回到城中,在殘破的廢墟上尋回昔日的故土。尋常百姓自不知道佛祖神變燒燈的典故,也忘了這究竟是從明帝還是章帝起開始的習俗,但他們會記得從祖輩起,從兒時起每逢上元節所見到的流光溢彩。世上無不死之人,富麗華美的宮室只需一把火就能燒盡,但總有一些鐫刻在更深處的東西,能逃月兌盛衰興亡,世事無常,就像這些掛在每家每戶,掛在巷里街頭的燈火一樣生生不息,讓雒陽無論經歷多少次的焚毀,都能重歸記憶中的繁華。

「真好啊。」他真誠的感嘆道。

借著這場火樹銀花,他們又聊起了其他的一些事。河西的白馬羌自打被某位無名將軍一人斬了羌王後,好幾年都敢踏出積石山半步;徐州瑯琊郡的沽酒娘,在他們離開的前一刻,還念念不忘的想打听征西郎的名諱;北邊一年比一年冷,失了肥美的水草,那些鮮卑人或許又會寇邊南下給公孫淵找麻煩;中原與南邊就比較好,霜雪中都透著春日的和暖,等雪水流入溪河,今年田中播下的種,秋天一定會有個好收成。

他們聊了許多許多,兩個好酒之徒,卻有意無意的讓酒喝得格外的慢,可即便如此,釜中的酒仍會有見底之時。當最後一舀酒剛好分置于兩個酒杯中,燈火的余光中,郭嘉提起了很久前與人談過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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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操辦自己的身後事,他會如此做。

當時,郭嘉極力鄙薄了斬衰披麻,哀哭終日的習俗。且不說白花花的一片看著就別扭,堂上要是每天每夜都是活人的哭聲,棺材里躺著的人估計都要被煩得活過來。他說,若是他來操辦,定要將縞素都換成大紅,哀樂都換成喜樂,案上全擺魚膾肉羹,最好再加上幾大釜酒,每個來這的賓客但凡哭一聲,就得浮上一大白,要是一聲沒哭,還得浮上一大白,直喝得正人君子冠歪衫解,冷面將軍喜上眉梢,每個人都醉得暈暈乎乎,東倒西歪,回家大睡一覺,第二天晨起時,剛好把昨日事忘得一干二淨。

總之,于郭奉孝而言,身前既已縱情恣意,那死後不過是黃土一抔,所謂的身後事,自是要荒唐至極,才算盡興。

可曹操卻是不同。宮闈高闕三千丈,容不得多少恣意任性。

廣營山土,風光厚葬?論平生功績,曹操自然比城南那山陵里的大部分人當得起這份殊禮,可且不說花費幾合,裹得一層又一層的衣裘,嚴絲合縫厚重無比的棺槨,等被一日復一日的慟哭听煩了,再埋到暗無天日的土堆底下。這種折磨郭嘉自己都忍不了,哪肯讓曹操受此酷刑。

那不樹不封,因丘為墳?曹操倒是沒什麼意見,但郭嘉仍是覺得不好。世上總有好賣弄口舌之人,能把忠直清正說成是沽名釣譽,慟哭故友說成是收買人心。薄葬經這種人三言兩語,保不準就成了一出奸賊害怕仇敵挖墳的高談闊論。反正,體恤民生與陰險狡詐,也不過是這群人踫踫嘴皮子的事。

曹操當時是怎麼說的?他只是笑了笑,沒再繼續接下去。他知道,在郭嘉眼中,這個問題本沒有什麼合適的答案。

少年時一腔熱誠跳入這紛繁塵世,剛一拔劍就被這世間諸般荒唐擊得粉碎。去追問,為什麼誠實正直才是過錯,為什麼說謊的人反而能義正言辭,既然權可通天財可買命,又何必故作姿態滿口的道德文章。之後,涉世日久,少年熱血微冷,而知者易缺,皎皎者易污,誠實正直也可能是愚忠,說謊之人未嘗不能無愧于心。至于錢權道德,就如同他手中這把斷劍,既無黑,亦無白,區別僅在于執劍之人指向何方。

于是,不再年輕的少年戴上權力的冠冕,握起鋒銳的利劍,高昂的嘶吼聲中,戰馬踏過的尸骸中既有亂臣賊子,亦有忠臣良將,更有無數人生也無名死也無名。尸山血海里滾上大半生,都注定早已渾身鮮血,無論帶來的是戰亂還是和平,百姓覺得恐懼,本也是人之常情。奸賊和英雄的尸骸過個百年都會遭蟲蟻侵咬,所幸後者之所求,從來也未因這嘰嘰喳喳的竊語而改變。

那個問題于郭嘉是不存在合適的答案的。這一縷清風明月早因此一隅絆住心弦,金銀碧玉,高冠厚裘,即便將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佳詞美譽堆到前來,比起他心之所系,都遜色太多。

而曹操呢?或許還是有一絲不甘吧,否則他也不會在今日回到這雒陽北部尉的府廨。但他並無心說于世人,在乎的也並非後世。他累了,倦了,但還是想向誰訴說,今日白發蒼髯的魏王,與昔日棒殺奸賊的少年,時隔幾十年,仍會在這府廨中相逢。久懷初心一事,世所難為,但總有人能做到,飲冰十年,赤血難涼。

他想讓誰听一听,許是摯友,許是自己,許是天地。

「奉孝,那個問題,孤有答案了。」

最後一杯酒滑入喉中,郭嘉听到曹操輕聲道,

「不如,下一場雪吧。」

讓這無聲無息見證過所有過往的天,為曹孟德下一場雪吧。

牆外傳來一聲鑼響,已經是三更天了。

吹過的風似乎轉急了些,街上的燈火也逐漸邊得闌珊。郭嘉放下酒杯,望向廊外,許是尾音消弭之時,又或許是過了很久,蒼茫無垠的夜空中,真的再此飄起了落雪。

「孟德,下雪了。」

他並沒有等到回答。對面之人已經和這雒陽城一樣,在飛雪中沉入了一場長長的夢。

起先,空中僅是些輕如柳絮的小雪。漸漸的,雪變得越來越大,落滿了廊下的石階,壓彎了院中的紅梅。它們如鵝毛一般,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似乎有意要將這過往世間一切的紛擾,都封入這場白茫。

睡吧。他心想道。等醒來時,這場大雪將覆蓋伏尸千里的平野,也將送至戰死的將士歸鄉。赤紅色的河流會變得如兒時一樣清澈,正如再慘烈的戰役于史書上也僅是寥寥幾筆。那時,大雪會為雒陽城撫平瘡痍,新雕的石柱將重新佇立在闔閭門之外,富麗堂皇的宮室一如往日恢弘磅礡。金市中又是車水馬龍,城外明堂中,朗朗的講學聲再此傳遍山野,引農人駐足。這是埋藏在故夢中的雒陽,也會是大夢醒來,即將見到的洛陽。

睡吧。他在人身邊裹緊火狐裘,慢慢合上眼。等一覺醒來,天就亮了。他們再一起回許都,回司空府,把後院埋著的那幾大壇酒都挖出來,煮上幾大釜和魚膾肉羹一同放到堂中,邀每一個前來赴宴的賓客醉飲三千杯,與爾共嘉年。

雪紛紛而落,遙遙的,似乎有牧童歌聲傳來。

有頍者弁,實維在首。

爾酒既旨,爾肴既阜。

豈伊異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維霰。

死喪無日,無幾相見。

「樂酒今夕,君子維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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