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孫尚香有一個陸伯言都不知道的秘密。

在旁人眼中, 吳侯對自己這個妹妹可謂是有求必應,哪怕是打仗這種國家大事,只需孫尚香軟言說上幾句, 他也一定會應允。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于有了解決之道,這里下載 huanyuanapp.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曾經,孫尚香也是這麼認為的, 直到那次從荊州回家之後。

為什麼打完仗後才把她從京城叫到荊州?為什麼要突然提起她的親事?為什麼在郭嘉面前又改口說是場誤會?

她是被嬌寵太久, 卻並非不諳世事。回家之後,她日日想, 夜夜想, 練劍的時候想, 吃果脯的時候想,總算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兄長要他嫁的人,不是曹操,而是劉備。

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個晚上,她難受得吃不下飯, 一個人跑出城練劍, 直到倦極暈倒在竹林。等她醒來時,孫權正守在她的榻邊, 說著半是責怪半是心疼的話, 又親自從婢女手中接過藥碗,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嘴邊。

看著孫權瘦得骨節凸顯的手, 她吸了吸鼻子, 質問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孫權這些年熬得有多艱難, 她是知道的。孫策遇刺之後, 江東群龍無首,每個人都想分一杯羹。彼時的孫權不過十八歲,靠著周瑜的輔佐,日日夜夜與血脈相連的親人廝殺算計。她還記得那是一位每次來家中都會帶糕點的伯伯,前一刻是糕點的甜糯,後一秒便是被抓到勾結劉表後的破口大罵。她呆呆的站在一邊,在刀落下的前一瞬,孫權捂住了她的眼楮。

「別怕。」

我沒有怕。

她在心里暗暗回答道。

我只是有一點難過,不知道為什麼。

之後的幾年,她白天跑到軍營里看士兵操練,晚上則挑燈翻讀各家兵書,研究每一場打過的戰役。她不想再當個被孫權護著的小女孩,也不想和一個不喜歡的人朝夕相處,那唯一的辦法,便是讓身為女子的自己,除了被嫁出去聯姻外,有更大的價值。

她從未質疑過孫權對她的疼愛,也從不懷疑等有朝一日在生死關頭,孫權一定會拼了命保護她。只是,人心之事,她不想賭,在看到孫權伏案操勞的身影後,更不忍賭。

而這一次能夠隨軍,並不是因為孫權寵她寵得公私不分,而是在大軍出征前,她主動去找孫權說了一番話︰

「論起能力,伯言肯定當得起大都督一職,但軍中不僅講能力,還講資歷。好歹我是孫家的人,遇到一些場面,伯言不便出面,我反倒能壓他們幾分氣焰。還有……

還有,如果二哥原來的推想是錯的,劉備肯實識時務和我們真心結盟。那……那我就跟他回益州,結兩家之好。」

「胡說什麼!」沒想到的是,記憶中,孫權卻呵斥了她。兩人沉默了幾秒,她看到孫權用力揉了揉眉心,斂了怒意,「想打仗就去吧,我會讓伯言看好你。別擔心其他事,平平安安的給我回家。」

當看到孫權眼角的疲憊時,她心中忽然涌起了極大的愧疚。明明兄長已經絕了讓她遠嫁的念頭,可她出于那一絲的不確定,還是在後一句話上撒了謊。

她想說的是︰

結盟蜀中也好,拉攏世家也好,世間諸般男子,我都不想嫁。

我要親手創出一番功業,為父兄爭光。

原本,這一次,她僅打算靠在戰場上殺敵贏得軍功。但當她得知陸遜的布局後,她意識到,眼下自己有一個更好的機會。

猇亭一帶著起大火,劉備如不葬身火海,就只有一條路可逃。

她借口身體不適,沒有和陸遜一起帶兵出城。等大軍離開後,自己輕裝駿馬,飛奔向那在地圖上勾畫了無數遍的地方。果不其然,她真的逮到了逃竄至此的劉備,更幸運的是,劉備是孤身一人。

當劍貼到人脖子上時,她的心怦怦直跳。深呼吸穩住心神,下一刻,又生出了幾分好奇。

這差點成了自己夫君的劉玄德,究竟長什麼模樣?

就像回應她的期待一般,下一秒,劉備真的抬起了頭。

花白的頭發雜亂披散在臉頰與肩的邊側,煙灰與血污幾乎布滿了整張臉,簡直是狼狽至極。而最讓孫尚香驚訝的,是那雙眼楮。此時的山林,明月,燦星,螢火,無數的光亮,竟都映不進這雙墨黑色的眸子。

這是活死人一般的絕望。

她不禁愣了一下。但即便是這須臾之間,也足以一個久歷沙場的老將扭轉形勢。她甚至都還沒有看到劉備握劍,下一秒,劍已被打落在地,待宰羔羊成了獵手。

這一次,她終于在無邊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點顏色。

鮮血的顏色。

她攥緊雙拳,想要偷襲,卻被劉備先一步發現卸了關節。沒管手腕處的劇痛,她抬腳用力一踢,擦著劉備側臉而過,緊接著,便是雙劍在喉,徹底封死了她任何的招式。

這樣就結束了?

她良久都沒緩過神來,只覺得鼻子越來越酸,液體在眼眶中越積越多,最後止不住的不斷落下。她甚至沒管橫在要害處的利劍,直接蹲抱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她不是害怕,真的不是。

她日日混在軍營,早知道打仗不是什麼玩笑事。在戰場上,丟一條命都算輕的,若是缺了手,斷了腳,那便是成了一輩子的廢人。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既然要身赴沙場,受傷也好,殘疾也好,馬革裹尸也好,都不足懼。

她也不是覺得疼。最初她的功夫都是孫策教的,孫策為了哄她開心,回回對戰都只用半分力,以至于後來她喝令軍士毫不保留和她對打時,不知道多少次幾招之間就被掀翻在地,有一次傷得重了,一條腿連著半個月不能沾地。可無論被打的多重,無論傷得多疼,她都咬著牙沒掉過一滴淚。戰場可是搏命的地方,哭泣除了暴露軟弱,毫無用處。

可就在劉備封死她任何反抗的可能時,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了。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伯伯死的那一瞬,竹林練劍的那一晚,自己為何會那麼難過。

竹林幽幽,雀鳥清啼,少年眸如朗月,一桿□□舞如游龍,劈風穿葉。她剛想為孫策的槍法叫好,卻是一顆扒好皮的果子先塞住了她的嘴,只能乖乖的跟孫權坐回遠處,听彼處溫潤公子撫弦輕撥,琴聲清越悠揚,與竹葉一同飄向遠方。

那是她記憶中最溫柔的歲月。

可亂世向來連一隅竹林都容不下。她嬌蠻任性也好,拼了命去學武也好,熬紅了眼背兵書也好,天真的想著只要自己再強一些,就可以為兄長們分擔一些壓力,或許有朝一日,大哥與公瑾哥就可以回家,他們還可以再去竹林,友雀披月,清霜為茶。而劉備的輕而易舉,就像一計重錘,徹底砸碎了她所有的妄想。

回不去了,竹林,江東,都回不去了。

「想當將軍,先得學會不哭。戰場上的大將,都是流血不流淚的。」

她淚眼婆娑的抬起頭。不知什麼時候,劉備已經將雙劍收回鞘中。他把劍從腰間解下,彎腰輕放到孫尚香面前。

「送你了。」

「嗯?」

「還有這條命,也送你了。」

「你到底——」孫尚香吸吸鼻子,止住幾分嗚咽,「什麼企圖?!」

「听過項籍的故事嗎?」劉備說道,「當年高祖迫他至垓下,四面楚歌,兵敗如山,項籍知道再起無望,便自刎于烏江畔,把頭顱送給故人呂馬童助他封侯。」他輕聲一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看你穿的兵甲,一定是江東的人。我這條命送給你,縱使不如霸王寸尸即可封侯萬戶,至少你不會一無所獲。」說著,他指指孫尚香掉在一邊的劍,「

可否借我一用?」

經這一提醒,孫尚香顧不上擦眼淚,忍著痛把劍抱回懷里,一臉警惕。

劉備無奈的搖搖頭︰「你當真不必疑我。」

「無功不受祿,你干嘛要幫我!」

「為了……謝謝你吧。」他仰頭望向遠方連著白夜的火光,「我這輩子犯了無數的錯,懷著無謂的天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兄弟、知己、故友、臣屬,他們皆為我而死,而我這個將一切毀于一旦的罪魁禍首,卻還苟活到現在。」

他又蹲,將手搭到孫尚香握著劍柄上。

「我何嘗不想像你一樣。可事到如今,我哪有臉掉淚。我把命送給你,便當是謝謝你,代我大哭了這一場。」

依舊是不見一絲光亮的黑暗。但此刻,孫尚香卻不經意間從中捕捉到了幾分溫柔。她慢慢松開手,靜靜的看著劉備舉起劍,反手橫到脖頸上——

「小時候大哥給我講項籍的故事的時候,我就不喜歡他。」

剛割出血痕的劍微頓,似乎在驚訝孫尚香為何會開口。

「項籍帶江東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合群雄,亡暴秦,縱橫天下,這是何等氣魄。結果垓下一戰敗走,就以為氣命已絕,自刎烏江。大丈夫當忍辱負重,能屈能伸,江東地方千里,眾數十萬,渡江而去,未嘗不可東山再起。」

「……若是他清楚,已無半點可能呢?」

「那至少,他該帶江東子弟回家啊!」孫尚香忽然一把搶過劍,揚手指向劉備先前望向的火光,「你瞧瞧,八千江東子弟都在為霸王浴血奮戰。就算從此一蹶不振又怎樣,他們是為你離開家鄉的,哪怕就剩一百人,十個人,一個人,你也該把他們找出來,帶他們回家!在那之前,你有什麼資格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講出這番話,或許是因先前的情緒而遷怒,又或者是看不慣劉備這副一心求死的模樣。

「還有,白得的東西我不稀罕。撿起你的劍,和我打一架,要是我贏了,你想活命也沒機會。」

「你當真還要和我打?」

順著劉備的目光,孫尚香這才想起來自己手腕的關節還沒接上,打起架來,肯定是穩輸不贏。

被孫尚香羞怒的瞪一眼,劉備不由大笑,良久才轉低︰「這雌雄雙股劍就歸你吧,至于我這條命……姑娘言之有理,我若真的在此一死了之,的確太不負責任。他們……定不希望追隨一生的主公,竟是個以死逃避的懦夫。」

「我會帶好兒郎回家的。」

幾只螢火隨風飄過,暗夜中隱隱約約,似乎終于映出了幾點星光。

雀鳥忽得停下啼鳴離開枝丫,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近,正駛向此處。

「定是伯言發現我跑出來了。」孫尚香秀眉微蹙,「你……還是快走吧。」

「姑娘不想殺我回去領功了?」

「你也沒打算抓我當人質啊。」

話音落下,他們對視片刻,忽得同時笑了起來。

「可否知姑娘名諱?」

「現在不告訴你。」孫尚香微昂起頭,滿臉英氣,「我將來名震天下的時候,你自會知曉!」

來的人果真是陸遜。孫尚香剛看見個影子,就認出了他來,連忙開始費盡腦汁的思考如何將自己今夜的舉動圓過去,以至于沒有看到,劉備離開前眼中一閃而過的憾色。

將來……

可惜,他已沒有將來。

而在被陸遜詢問手上的傷時,孫尚香偷偷的,朝劉備遠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許是夜風太暖,月色太柔,漸漸消失在螢火與濃霧中的身影明明丟盔落甲,卻又似乎,比任何的蓋世英雄都要威武。

很多年後回憶起這一幕,她才明白自己所見到的是什麼。那是一個不知道算不算得英雄的凡人,半生蹉跎流離,半生歧路迷惘,最終決定昂首挺胸,走向自己的末路。

卻不知是誰心神微動,不知所起,已知所終。

——————————————————

「三天前,諸葛亮已經離開公安。」一目十行掃完內容,朱然將軍報遞給諸葛瑾,「居然比預想中足足早了五天,你們諸葛家這條臥龍,當真小瞧不得。」

諸葛瑾深知諸葛亮的智謀,對此結果並不感到意外。他接過軍報細細讀完,靜默良久,不由長嘆一口氣︰「也不知他得知猇亭消息時是何心情。」

「軍報上不是說了嗎,他看過你留給他的信,沒有片刻的遲疑就往白帝城去了。」朱然道,「勝負如常,死生有命,上過戰場的人早該習慣了。」

「理雖如此,但……嘶。」

「怎麼,傷口又疼了?」朱然忙湊上前,半責半怪道︰「都說了那傅彤腦子不靈光,你偏偏還要親自假裝諸葛亮演那出戲。燒傷倒是輕的,你這肩膀上的箭傷,沒十天半個月好不了,你且養著吧。」

「謀劃總趕不上形勢,所以至少在當下,盡力做到周全是瑾的職責。」總歸是多日前的傷,雖然有時會突然作痛,但來去皆快,並無大礙,「況且,在曹操送來那封偽造的書信前,我們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確保傅彤會相信。」

「那有了信之後,你何必再冒那個險。」

「子瑜,義封,在談什麼?」

二人循聲望去,見陸遜剛整完營,正向此處走來,抱拳行禮道︰

「大都督。」

「不必多禮。」經夷陵一戰,軍中上下再無人質疑陸遜的權威,他也一改原先佯作謙卑的姿態,一舉一動皆有大將風範,「大戰方捷,軍中事物雜亂,一直沒有機會細問你們公安那邊的事。方才你們說曹操送來封信,是怎麼回事?」

「哦。」朱然應了一聲,便開始講公安那幾日的情形,無非是軟禁諸葛亮,再讓與其面容相仿的諸葛瑾給傅彤和蜀軍演了出戲。說完,他想起陸遜特意問到了那封信,又道,「我們一回城中,曹操派來送信的人就到了。信是用諸葛亮筆跡寫的,倒是幫了我們點忙。只可惜寫的太語焉不詳,否則,也不用子瑜受這份傷。」

諸葛瑾道︰「依我那弟弟的性格,凡事都會做兩手準備,說不定曾經給劉備留下了其他的計策。要是這信寫的太詳細,與先前留下的內容沖突,反而會讓劉備懷疑。」頓了頓,他看向陸遜,「不過,瑾一直有一事不解。曹那日既取得大勝,為何不繼續乘勝追擊,反而非要借江東的手。僅是因為擔心損兵折將,而拱手讓出荊西一帶,不似像曹操這樣的知兵之人會做的事。」

朱然也跟著點頭,顯然這個疑問也在他心中盤桓了多日︰「我覺得,可能是擔心他進攻劉備時,江東在身後反戈一擊;也可能是……早在江東的時候,就有派到北邊的探子來報,說曹操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可要是這樣,他就該一直龜縮在雒陽,而不是既解了襄樊的困局,又勝了劉備。」

「其實這件事很好驗證。」陸遜微笑道,「我們只需在此靜等,如果曹操無事,定不會坐視江東佔有荊州大半。如果曹軍遲遲沒有動作——」

「報!」這時,一名士兵跑到陸遜身旁,「城外三十里發現曹軍,人數未知。」

陸遜三人笑容頓時淡了些。雖說他們剛才也說到曹操不會輕易把荊州拱手相讓,可比起前一種可能,毫無疑問,他們都更希望是後者。

不過,當浩浩蕩蕩的曹軍來到城下時,陸遜看到領兵之人,心中又涌起了一絲希望。

曹操不在。

「魏王心懷蒼生,見哪里有亂臣賊子,就會親自帶兵去討伐。天下這麼大,嘉也不知道他現在何處。」說這話的那位青衫的謀士,語氣格外誠懇,「究竟是在荊州,還是不在荊州呢,大都督不妨賭一賭。」

賭贏了,曹操大軍尚在荊州,仍可與江東一戰;賭輸了,就是滿盤皆輸。

不過,眼下江東畢竟並未與曹軍撕破臉面。先禮後兵,不妨先客氣的談一談。

「那不知先生忽然帶大軍來夷陵,所為何事。」

他想,無論如何,郭嘉總會托以大義,拿漢室說事也好,拿典章制度說事也罷,總都有博弈的余地。

「陸大都督這可就是明知故問了。」

哪想到,郭嘉當真不是來講道理的。

「吳蜀反目,劉備敗走。那我們——當然是來收漁翁之利的。」

————————————————————

「黃權所督江北諸軍如何?」

「鎮北將軍已帶兵降魏。」

「馬良呢?」

「為江東步騭攻破,身死武陵。」

「程畿、傅彤——」

「他們以及幾萬將士……皆沒有隨主公回來。」

話音落下,趙雲看到諸葛亮微微闔目。半響的靜默後,他听到人沉聲道︰「帶亮去見主公吧。」

「是。」猶豫了一下,他斟酌著語氣又道,「主公情況不是很好,先生……」

「見過再說。」

于是,他為諸葛亮引路到劉備休息的房間前。門口的士兵迎上前,道劉備剛吃過藥還未醒,諸葛亮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輕些動靜進屋看一看情況。

許是眼花,日夜奔波數日仍精神矍鑠的諸葛亮,手在踫到屋門時,似乎顫了一下。

屋外,趙雲站在門邊靜候。他狀似無意般觀察著院中士兵的神情。猇亭大敗,傷亡慘重,劉備僅帶千余人步行回白帝,剛安頓好軍務便一病不起,回來的士兵又都說諸葛亮已為江東所殺,那段時間,當真是人心惶惶,有說趕快逃回益州的,還有主張給曹操去信稱臣的,甚至有人想刺殺劉備好去向曹操或江東討官。還好他帶來的士兵中有跟隨多年的親兵,這才勉強維持住局面。如今,諸葛亮已經回到白帝且安然無恙,城中士兵見此,漸漸都安定了下來,連巡邏宿衛,都精神了許多。

和許多人一樣,這些士兵打心底相信,無論局面何等絕望,只要多智近神的諸葛亮在,就可以扭轉乾坤,化險為夷。

這時,諸葛亮從屋中退了出來,神情依舊淡淡的,不見喜悲。他壓低的聲音像湖面一般平靜無波︰「可請過大夫?」

趙雲微愕︰「自然。」

「大夫怎麼說?」

「主公身上有四處刀傷,輕傷十幾處,但都不在要害,因此並無大礙。只是胸前的三處箭傷,雖然不在要害,但箭尾已經折斷,又拖了多日沒有醫治,箭頭深入體內無法取出。」他頓了一下,「……大夫說,最多,還有十天。」

「去請城中別的大夫來。」

「雲已請過方圓十里內所有的大夫,都說……無能為力。」

「那就去更遠的地方找。益州的大夫不行就去找北邊的大夫,他們會有醫治的辦法。」

「先生?」

「還有,南中的巫醫也可以請過來,夷人素有機婬巧術,或許——」

「先生!」

諸葛亮的聲音戛然而止。

又是片刻的靜默,在這肅殺的冬日,格外刺骨。

之後,他看到諸葛亮再此闔起雙目。待再睜開眼時,他又成為了那個算無遺策,多智近神,擔負著所有人的不安與期待,足以扭轉乾坤的諸葛臥龍。

「回成都請少主吧。」

————————————————————

劉禪趕到時,已是第九天的深夜。

幾天的冷雨後,這是白帝城難能可貴的大晴天。深藍色的夜空之上,漫天星斗熠熠發亮,將天地都籠入一層溫柔的薄霧。在正北的方向,群星格外的璀璨,仿佛想用自己全部的光亮,與那即將熄滅于長夜,與大地同塵的友人,作一場無聲而盛大的告別。

「那顆星,便是你說的將星嗎?」

劉備為諸葛亮披上厚裘,而後開口問道。

「主公,夜間山上風大,你——」

「無礙的。」劉備擺擺手,聲音和泛暖的夜風一樣溫柔,「阿斗已經到城里了,我听子龍說你來了山上,索性帶他來找你。阿斗,過來。」

十四歲的少年微是遲疑,還是听從父親的話離開保護在旁的將士,

來到懸崖邊的空地。劉備拉著他坐下,伸手指向夜空︰

「你瞧,這星夜多美。」

強忍著對懸崖的懼意,他依言仰起頭望向天空。浩瀚的蒼穹無邊無際,廣闊的星河便也無窮無盡,此處隕滅,彼處燦爛,像一片起起伏伏的長夢,不知會醒于何時。

漸漸的,他忘掉了陡峭的懸崖,只記得眼前的星辰。

于是,在繁星之下,劉備為他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他沒有富裕的田宅,沒有深厚的家學,即便擁有所謂尊貴的姓氏,也早已與顯赫的本宗相隔甚遠。運氣更差的是,他還生在了一個動亂的年代。陪伴他長大的,是被豪族佔去田地無家可歸的鄰人,是橫行霸道殺人無需償命的鄉吏,是一群又一群餓得骨瘦如柴,靠樹根泥土苟活的流民。

有一次,他實在看不過眼,把家里的糧食偷出了一些,分給餓倒在地的女人和孩子。他們不斷磕頭感謝,讓他不知所措,卻又有些輕松,好像一直壓在心頭的某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第二天,他在家門口看到了更多的流民。他們聚集在他的家門口,可憐的模樣與昨天那對母子如出一轍。先是卑微至極的懇求,到愈演愈烈的的抱怨,再到企圖強行破門而入,最後,還是母親匆匆找來了鄉吏,才趕跑了他們。知道事情緣故的母親狠狠的責罵了他,罰他一天不許吃東西,他閉門思過。

他當時十分難過,不是因為被罵,也不是因為饑餓,事實上還沒到中午,心軟的母親就悄悄送了飯過來,盡管經此一事,家中的確已沒有多少存糧。

他難過的是,當鄉吏凶狠粗暴的趕走家門口的流民時,他居然沒有一貫的憤怒。

他竟有一絲竊喜。

年歲漸長,他開始跟隨先生讀書。比起繁雜冗長的經文,他更喜歡讀史。在浩瀚的典籍中,他知道幾百年之前,曾有那樣一個時代,天下太平,國泰民安,朝堂之上皇帝賢明百官剛正,郡縣之間官吏和善百姓淳樸,鄉無閉門之宅,野無餓殍之民,鰥寡孤獨,皆有所養,仁義禮信,無所不及。

那是一個被稱為「漢」的朝代,和現在如出一轍,又千差萬別。

那一年,他握著那卷繩子已斷了大半的書簡,暗暗立下決心︰

他想要匡扶漢室。

他想要找回那個遺失在過去的桃源鄉。

可隨著理想的確立,新的麻煩接踵而至。他想要打敗黃巾軍解救百姓,真到了賊寇老巢,看到的卻是和流民一樣饑腸轆轆的婦孺;他想要拜官為將肅清貪官污吏,可倘若不先向鄉中所謂的大儒低頭送禮,沒有良好的鄉評的他,連小小的一個亭長都當不上。他想要救更多的人,就要對眼前的暴行閉嘴,對眼前快要餓死的人視而不見,要去犧牲一個又一個本無辜的人。

「世事總是如此。」劉禪懵懂又老成的插了一句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什麼事情都會有犧牲。」

那時的他身邊充斥著的是同樣的話。為了救一百個人,犧牲一個人或許還心存猶豫,那一千人,一萬人,使整個天下回歸太平……籌碼越加越大,那個被殺死的人無辜與否,自然顯得越來越不重要。

「可如果為了能夠到達天下太平,無視甚至殘害眼前困苦的百姓,那所謂「太平」,究竟是什麼呢?」

每個人,每件事都告訴他,只有鮮血鋪路才可得萬世太平。可無論如何,他都無法將活生生的人視為籌碼,都無法為了大局犧牲無辜。沒有多余的緣由,找不到更高尚的借口,痴傻天真,婦人之仁,可他就是做不到。

他不忍。

痴心妄想的結果自然就是四處踫壁,奔波半生卻髀肉漸生一事無成。唯一不幸中的萬幸,便是他不必在這條路上獨行。兄弟願意認同他,支持他,拋棄家財,拋棄厚祿,沉沉浮浮,仍不言棄。後來,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又遇到了一個人,執起他的手,告訴他所謂的桃源鄉,並非遙不可及。因為他們,就算被打的灰頭土臉,丟盔卸甲,他也從未動搖過心中的信念。

欲為不殺一無辜而救天下者。

總有一日,無需以鮮血澆灌,仍可見桃之夭夭。

說到此處,劉備卻突然停了下來,眉眼間染上幾分不可名狀的思緒。忽然,他感到手上一暖,側頭望去,見諸葛亮不知何時也坐到了他身側,用手覆住他冰涼的手背。

「後來呢?」見劉備遲遲不肯說話,劉禪忍不住問道。

「後來,他才知道這條路,遠比他以為的還要難走。」

他可以為了保護百姓放棄城池土地,也可以為了救助流民而被敵人像喪家之犬一樣驅趕。他以為付出的代價無非是自己的榮辱或者性命,而為了找尋到那處桃源,他始終無怨無悔。

直到他的兄弟,一個接一個死于非命。

原來,真正的代價,不是他的命,而是別人的命。

在兄弟身死的那個雨天,他騎著馬在入蜀的山路上一遍一遍的質問自己,他所堅持的原則是不是真的那麼珍貴,足以讓那麼多人為他而死。他不願犧牲一個無辜者的性命,為什麼又能願意坐視其余百人、千人、萬人流離失所,朝不保夕。而最誅心之處,是之前回回這樣自問時,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可這一次,當自己的兄弟也因此喪命之後,他居然有了遲疑。

如果他早一點放棄那天真的想法,是不是他們就不會死?

那他之前能夠一次次的堅持,是不是只是因為,死的百人、千人和他並無真正的關系?他是真的在踐行仁義之道,還是只不過是成全自己的偽善?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絲竊喜,只是本該隨之而來的難過,瞬間被更強烈的恨意點燃。

于是,不可磨滅的仇恨與偶然涌起的懷疑交織成了他之後十年的全部光陰。他急功近利的壓榨一州之民力,集成了軍隊重啟戰火,想要為兄弟、為過去所受的全部屈辱復仇。

最後,卻是大火千里,功業成空。

因為堅守仁義,他失去了自己的兄弟;又因為放任仇恨,他害死了數以萬計的百姓。

「為善不易。」他最後下結論道,「不易之處,不僅在于世道險惡,更在于你無法永遠停止對自己的拷問。如果你認同為了大局可以犧牲無辜,自然可以殺伐決斷;如果你無意管正邪是非,只為了兄弟義氣,同樣可以快意恩仇。但倘若你既想要天下太平,又無法對眼前的生命坐視不理,那你就永遠無法那麼快做出決定。你必須要面對更大的風險,更多人的指責,更多的自我懷疑,而最後,仍求不得兩全。」

劉禪有些困惑。用一輩子磨礪出的滄桑,對于年輕人總是十分難懂。

他想問,既然如此困難,既然到頭來不僅失去一切還不被任何人感謝,為什麼還要當這樣的傻子。

可話到了嘴邊,卻轉了個彎︰

「那究竟該如何做?」

他感覺到了父親溫和中帶著幾分蕭瑟,因此不忍細問。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劉備道,「世間諸般仁善,皆始于不忍之心,不忍稚子墜井,不忍老幼無依,不忍生靈涂炭。行眼前之善,棄眼前之惡,方能不將犧牲無辜當作理所當然,方能始終保有不忍之心,從而行不忍之政,澤慧天下百姓。」

「這很難,可能還很蠢。」他揉了揉劉禪的頭,「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做到。」

這一次,劉禪沒有機會再說什麼。趙雲將軍走到了他的身邊,牽起他的手,告訴他需要留父親與諸葛先生單獨呆一會兒。

「我這算不算是死心不改?」等劉禪走開後,劉備側頭看著諸葛亮笑問道,「明明吃了那麼多苦頭,到最後居然還讓自己兒子痴心妄想。」

「似乎是的。」沒想到,諸葛亮竟然真的點了點頭。他的眉目彎彎,唇角高揚,「但主公最後能說這些,亮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去兵,去食,不可去信。百姓啊,既可能為了一袋米殺人,也可能為了陌生人的信任赴湯蹈火。他們所希望的,不僅僅是活著。」他道,「所以,至少在益州,據亮所知,百姓可能會害怕,會抱怨,但從沒有一人真的恨過主公。」

就像甘願舍棄妻子田宅的程畿,就像無數在猇亭為護送劉備離開的益州子弟。

「誰都想做一場夢啊。」

當諸葛亮笑著輕嘆出這句話時,在他眼中,劉備仿佛看見了萬千星辰。

「是你給了我們這場夢。」

風吹起衣袂,又落回遠處。

「但如果它只可能是一場夢,」良久之後,劉備開口道,「孔明,毀掉它吧。」

諸葛亮眼中的笑意瞬間變成了驚詫。

「如果阿斗如我所說繼續走了這條路,或者他做了別的什麼,卻讓益州的情況越來越糟……孔明,你便取而代之。和江東的關系也好,如何取舍犧牲也好,你一定能比我、比阿斗做的更好。」

「亮絕不會——」

他抬手止住諸葛亮的話。

那極北之地的星星,已然冷卻了燦爛,開始隕落。

「永遠不要為虛幻的東西犧牲活生生的人。」

「哪怕那名為——「仁義」。」

又是良久之後,他如願在風中听到了答案。

「我是不是太過任性了。」

這一刻,劉備似乎拋開了一切,向後仰躺到地上。

「去隆中見你也好,這次決定出兵也好。我總是這樣,執著的莫名其妙,總是感情用事,全靠你替我收拾爛攤子。現在還想將這一切都壓到你的肩上……之後的益州,定然是一團亂麻。」

「翼德說的沒錯,我就不該去隆中擾了你的清夢。」

「可果然,還是想見到啊。」

「那處,我在隆中見到的桃源……」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沉入亙久的長夜。

當流星的絢爛點燃天空時,諸葛亮附耳上前,听到了最後一句呢喃。也是這聲呢喃,成就了此後半生的赴湯蹈火。

「孔明,讓這場夢成真吧。」

————————————————————

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劉備薨于白帝,諸葛亮奉少主劉禪繼益州牧。南中四郡皆叛。

同月,漢廷下令重勘各州邊界,以荊州江夏以東入轄揚州。吳侯上表稱賀,援引禹定九州之功。與此同時,江東諸軍退居江夏,王師繼續駐守荊州,直到來年新春,朝廷所派荊州牧赴任。

一切,終于在新的一年到來之前,落下了帷幕。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大雪。

※※※※※※※※※※※※※※※※※※※※

呼,終于送完便當了。

下一章完結。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若有來生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若有來生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皎皎 50瓶??將折月 30瓶;麼麼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a>)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