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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六年冬, 皇後伏氏薨。帝哀痛久絕, 親臨送葬。尊後父伏完思侯, 白越三千端,雜帛二千匹, 完數請辭, 帝親執其手, 泣涕難語,遂從聖命。十二月, 孔桂謀刺中宮,處以棄市之刑,與楊秋共夷三族。西涼馬騰呈折請罪,又請內居鄴城, 帝心懷仁厚, 亦感其心誠,遂不加罪,征騰為衛尉,以其子為偏將軍, 封都亭侯,與家眷共居鄴城。

隨著一封封詔書的下達,皇後遇刺一事似就此塵埃落定, 然但凡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 都嗅到了幾分古怪,至于那些了解事情內幕的人,更覺得難以置信。伏後一事, 皇帝對曹操的殺意顯露無疑,而已經握到伏後與西涼勾結的證據的曹操,既沒有對伏氏趕盡殺絕,也沒有趁機清理掉許都朝廷,那些被伏後可以安插在朝中的官員,曹操一個都沒有動,甚至連宮中守軍都依舊由伏後之弟伏康統領,仿佛絲毫不在意這其中的隱患。

曹操意欲何為?所有人都在猜測。還政于漢室這種想法一冒出來就被否決,沒有人相信到了這個地步,曹操還肯交出手中的權力。抓耳撓腮絞盡腦汁,最後也只能先確定,曹操此舉必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待到時機成熟,再將漢室殘余之力一網打盡,徹底掃清登臨大寶的障礙。然就在眾人進一步去想曹操下一步會如何謀劃時,就得知幾乎放過了所有人的曹操,卻將自己兩個兒子的心月復幕僚打上勾結西涼的罪名下了獄。

聯想到前段時間曹操對曹植的器重與對長子的冷淡,他們總算理出了些許眉目。這家事不穩,遑論國事,將司馬懿與楊修下獄,看來就是對曹丕與曹植最後的考驗。此間事了,嗣子的人選必會定下,而太子之位也就不會遠了。

「不是嗣子,而是輔臣。」落下一子,郭奕脆生生的說道,「丞相之前既已定下以二公子為嗣,就不會改變。將司馬懿與楊修下獄,只可能針對二人本身。听說二人已經被押解往許都,四公子直接跟著騎馬追去了。」一頓,眼中又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疑惑,「可丞相為何要這麼做呢?」兩個臣子,喜則留,棄則殺,何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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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並不意外郭奕能夠想到這一層,事實上,以郭奕的早熟與聰穎,看不透這其中機巧才奇怪。于棋盤上跟著落下一子,他頗有耐心的為郭奕細細解釋︰「楊修多智而少慧,司馬懿謀深而情薄,此二人棄之可惜,留則恐有後患。想必丞相也在猶豫,這才要以此事試探一番,以作決斷。」

「可丞相何必這麼急?」郭奕似乎心思已不在棋局上,飛快落下一子,又道,「孔桂與丞相府的幕僚有秘密往來,這必會落人口實。來日方長,丞相本不必拿此事當由頭。」

「因為,來不及了吧。」賈詡緩緩放下棋子,目光漸漸幽遠,「嗣子、輔臣,必須盡快定下來。冬天要到了,時間不夠了。」

郭奕眉頭微蹙,跟著落子︰「什麼時間不夠了?」

「……你可曾想過,待來年春日,與老夫和張將軍,去西涼見識一番?」

「先生!」郭奕聲音大了些,泄露出了本來掩藏的很好的急迫,「不要轉開話題,究竟——」

「西涼平野廣闊,風景與中原截然不同,等——」

「父親和丞相,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最後一句話郭奕幾乎是吼了出來,硬是讓賈詡不由一愣,半響,才輕嘆一口氣,將未說完的話與棋子一同落下︰「等中原戰亂平息,我們再回來。」

「先生,」郭奕深吸一口氣,「你答應過我,只要我贏你一局,你就必須告訴我所有的事!」

「那你贏了嗎?」

郭奕飛快拿起棋子,不假思索的落到謀劃良久的棋眼處。

竟是當真定了勝負。

賈詡認真的細細理了一遍棋局,再三推度,終于確定無論他解下來如何落子,郭奕都最少能勝他半子。饒是郭嘉與賈詡對弈,都極難能將賈詡逼到這個境地。究其緣由,乃是賈詡本就心不在焉,而郭奕方才刻意的偽裝又讓他錯以為,郭奕的心思也早不在這棋局上。

卻沒想到這小狐狸早就打定主意,通過贏下這盤棋,來追問出真相。聲東擊西,正奇虛實,不求勝負于棋局,而求于對弈者之心。郭奕小小年紀,已用的這般熟練,待長成之日,實在不可估量。

賈詡的若有所思落在心焦的郭奕眼中,便成了在思考如何拒絕他的追問。他心一橫,索性步步緊逼︰「從一開始就都不對勁。荊州一戰後,天下再沒有任何一方有實力與丞相爭雄。就算西涼余孽未清,就算皇後處心積慮,就算丞相和父親不願再起戰火,也不必花半年時間設這一出局,更不必讓父親去許都親涉險境。實際上,皇後身處深宮卻能做到

那一步,分明就是——」

「噓。」賈詡將一根手指貼到郭奕的嘴上,止住了他的話,「話,不必全都說出來。」

郭奕愣了幾秒︰「先生,我就想知道,父親他究竟在做什麼。是不是……」眼眶漸漸泛紅。「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一樣明知是去送死卻還要去?!是不是又要丟下我一個人?!否則,否則他為什麼要將我托付給你,為什麼你說要帶我去西涼……」

話說到最後,郭奕眼中蓄滿了淚。再被夸贊聰慧早熟,他畢竟也只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亦或者說,正因為他是一個太過早熟的孩童,他才能感受到此刻看似平靜之下的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才會更加害怕無措,執著的要向長輩求一個確定的答案。

「很多人都以為,你的父親無所不能,天底下沒有任何事是他無法解決的。」良久,賈詡徐徐道,「但實際上,他無法達成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他連一個合格的父親,都沒有做到。」

「可我不怪他!」郭奕忙道,「他可以不用教我什麼,可以不關心我的飲食起居,他甚至都不需要來經常來看我!只要他在就好。這樣,他都做不到嗎?」

「……他,已經盡力了。」在鄴城地牢中生的病、前往許都路程上的的坎坷、最後在牢中所受的酷刑。他以自己來做賭注,他是真的無計可施,「可最終,還是黔驢技窮。」

無論面上看來多麼多情風流,賈詡知道,郭嘉與他都是一類人。生性涼薄的很。他們皆看透,並非當今是吃人的世道,而是但凡是世道本就會吃人,戰火紛飛權謀攻伐,民不聊生哀鴻四野,入得了他們的眼耳,卻難有一聲入了他們的心。而不同的是,賈詡樂得游戲亂世換得高官厚祿,郭嘉則獨獨留了一滴心尖上的赤血,不為黎民蒼生,不為江山社稷,只為那三分堪佐烈酒的英雄氣,心甘情願去相信被看破而再無價值的虛幻。

他生性涼薄,所以一旦認定了,人情親緣、禮法責任皆不成絆;他算人心算得通透,所以若確定人心匪石,終不可轉,索性遂其所願,偕手而進,縱是末路,亦是歸途。

「老夫乏了,今日便到這吧。」

「先生!」

「去吧。」賈詡擺擺手,沒有再給郭奕留下任何的希望。他的眉目間繾綣著無窮的疲倦,「待今年下完第一場大雪時,老夫會告訴你的。」

到那時,塵埃落定,他就能知道,那些人做出了怎樣的選擇。

普天之下,芸芸眾生,終究還是一群為虛幻所欺的傻子。

然而因為郭嘉,有一瞬間,他忽然羨慕了起來。

羨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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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夏侯惇的身後,曹植內心忐忑不安。他追來許都已經三天了,無論怎樣上書請求,曹操都推說事務繁忙,不肯見他。去求郭嘉,還未到院門口就被攔住,道丞相有命,郭先生養病期間不許任何人打擾。就連平日里最溫和的荀彧,在听他說過一遍情況後,也只是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各方求助無門之下,曹植終于下決心鋌而走險,瞞著曹操到牢中去救楊修,讓楊修至少保住性命,從此隱姓埋名,度過一生。

可楊修不肯。

心高氣傲的人,可以接受自己輸,但絕不會允許自己逃。曹植勸楊修只要保住性命來日方長,楊修勸曹植趕快離開寧可壯士斷腕也不能失去曹操的喜愛。二人尚且誰都沒說服誰時,夏侯惇已經來到獄中,奉曹操命帶曹植去見他。

父親會雷霆大怒?會對他失望至極?還是會因此更要置德祖于死地?曹植腦海中胡思亂想著各種各樣的可能,但足以讓他憂心的獨獨僅有最後一種。這時,夏侯惇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們已經到了屋前。

「惇叔……」

「進去吧,你父親在等你。」

曹植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毅然點點頭,走了進去。

堂中一如既往的簡樸,除了必要的席案,就只剩幾盞橫隔內外的素色屏風。沒有點香,在屋室四角放著幾盆火爐,堪堪維持著室中零星的溫暖。曹植走進來時,曹操正在批閱公文,一卷一卷的木簡在案上與旁邊堆了好幾個小山。偶有風吹進來,燭台的火光隨之搖曳,曹操的臉色便也明暗不定,讓人模不準喜怒。

「父親,植來了。」

「嗯。」曹操只輕應了聲,頭也未抬,目光始終落在公文上。

曹操越是這般,曹植心中就越忐忑,比曹操向他發怒還要忐忑。他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沉默持續了很久,又或許只是過了一小會兒,曹操終于微微抬頭,瞟了曹植一眼︰「你費盡心思要見孤,現在見到了,怎麼又不說話了?」

曹植心下一滯。原來父親什麼都知道!

他深知雖然曹操不肯見他,但他在許都的一舉一動都有蛸監視,暗中去獄中營救楊修之事,定瞞不過曹操的眼楮。他之所以還去做,就是為了讓曹操知道,之後出于震怒、出于失望,曹操都會召他來問罪。這樣,他就終于可以見到父親,親自為楊修求情了。

可他沒想到,不僅他的一舉一動避不過父親,就連他心中那點謀劃在父親面前也簡陋如兒戲。

但無論如何,他的確已經見到了曹操。

但見曹植一掀衣袍,砰的跪到地上︰「請父親放過楊修!他所有的罪責,植願一力承擔!」

「孤問你,孔桂與楊修是否確有書信往來?」

「是。」

「信中所泄,是否是涉及密情要務?」

「是……」

「既是如此,孤殺楊修,依據的是國法。」曹操望著曹植的目光愈發深邃,「即便如此,你也要為他求情?」

「父親容植相稟!」曹植朝曹操深深一叩首,「楊修與孔桂有來往,只因那時父親看重孔桂,他希望能通過孔桂讓植討得父親的歡心,全然不知孔桂竟有謀逆之心。他雖有過錯,但依據漢律,罪不至死。況且……」曹植微頓。若是尚有余地,他絕不會用接下來的話向曹操求情,可楊修的性命要緊,而他僅僅剩下這一張底牌。

深吸一口氣,他沉下心,聲音冷靜了許多︰「父親,植知道,您屬意的嗣子從來都僅是二哥。在荊州時與回來之後對植的重視,只是為了用植來刺激二哥,讓他時刻不敢放松,成為真正能擔負起父親大業之人。植深知父親的良苦用心,只是……只是植與二哥一母同胞,從小感情深厚,所以與二哥交惡,植始終很難過。」

他腦海中浮現起在荊州時郭嘉與他單獨談話時的場景。听到父親決定選曹丕當嗣子,他十分高興,因為他太清楚二哥多麼希望能拿到這個位置,不僅是為了前途利祿,更是為了那其中所包含的父親的肯定。但很快他又被告知,如今的曹丕尚且還足以擔負起重任,所以需要他假裝有心于嗣子之位,在爭奪中逼迫曹丕成長為真正合格的嗣子。自那日之後,這一年多以來,他再沒能與曹丕似之前一般親昵,看到曹丕看他的目光從驚詫到疑惑,從疑惑到戒備,再到疏離乃至敵意,他心痛得厲害,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

遲早有一天,曹丕會繼承大業,而曹植這個爭奪嗣子之位的失敗者,輕則被戒備一生,重則攸關性命。越是權貴之家,越是殘酷情薄,從計劃開始的一刻,他就做好了當棄子的準備。為了父親的大業有一個真正的繼承人,他不在意性命,不在意前途,只是想到曹丕將來冷漠的模樣,終歸,還是會難過。

「植是父親的兒子,听從父親的命令,是植的本分,植本不該以此向父親討要什麼。」曹植緩緩半闔起眼,遮住眼底的痛色,「但請父親容植不懂事一次,望父親能看在植的付出上,饒楊修一命。只要父親肯寬恕他,植願意在二哥繼承父親大業之後,自廢為庶人,終此一生,再不回朝。」

說完,他向曹操連磕三下響頭,長伏不起。

曹操眼中浮現出幾分驚詫,不知是因為他的這個兒子對功名利祿的通透,還是因為曹植對楊修遠超出他想象的在意。據他所知,楊修雖然幫曹植辦了不少事,同時也因為自作聰明給曹植惹下許多禍,可事到如今,曹植仍願意放棄一切換取楊修的性命。

他暗暗嘆了一口氣,站起身走到堂下,蹲親自將曹植扶起,到一旁席上坐下。

「父親?」曹植疑惑的看著曹操。曹操發怒、拒絕、斥責他都有心理準備,可像現在這樣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和藹,卻著實讓曹植模不著頭腦。

「孤是曾想過,立子桓為嗣子。但子桓一直以來的表現,著實讓孤失望。」曹操沉聲緩緩道,「而自從你隨孤協理政事以來,你的才能孤都看在眼里。而你剛才的一番話,則表明了你在大局面前的氣魄與肚量。」

曹操越說,曹植的表情愈發驚訝,卻沒有一絲是喜悅。

「但楊修此人心術不正,假以時日,必會恃寵而驕,難為你所用。所以,子建,只要你不再替楊修求情,孤不僅會為再找一位才智人品遠勝于他的幕僚,還會——」

只見曹操鳳眸一挑,緊緊盯向曹植,

「還會,立你為嗣子。孤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會是你的。」

曹植的耳邊瞬間響起如雷的砰砰聲,那是他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嗣子」這二字代表的意義實在是太重了,橫掃天下的軍隊,翻雲覆雨的權勢,萬人之上的尊榮,甚至……那九五至尊之位。難怪那群並非曹操子嗣的人,也為此爭破了腦袋,只要能沾上一點,那也是從龍之功,亦可得道升天。而眾人費盡心思爭奪的一切,如今就擺在曹植的眼前,一步之遙。

只要他點一下頭。

「父親,植……」

「還有一件事,孤要告訴你。」曹操似乎知道曹植想說什麼,提前打斷了他,「孤要殺楊修,是因為他與孔桂勾結。孤殺司馬懿,也是因為他與孔桂勾結。前者所求為何,你我都已清楚。而後者,你可知曉?」

曹植搖搖頭。但事實上,他隱約能猜到一些。楊修曾告訴他,孔桂與司馬懿相謀,要在銅雀台大宴,就是皇後遇害的那一日,將災異的罪過推到他身上。但是真是假,都因未出現的日食與後續一系列的變故不得而知。他心知曹操這麼說,定是查到了什麼,卻仍抱有一絲僥幸,想著或許曹操所知道的不過是一些蛛絲馬跡,這麼說只是在試探他,因此才閉口不言。

也不知曹操有沒有看透曹植心中所想,他深深嘆口氣,道︰「孤調查過,銅雀台大宴那一日,子桓所著的衣袍是由易燃的棉料特制而成,制衣之人曾是楊家的僕從,而那日在宴上為子桓倒酒的,是跟隨你多年的僕從。

司馬懿假意與孔桂合謀,要將日食的罪責歸咎于你,實則想必是要借孔桂之手,讓子桓成為當日為日食所責的不祥之人。孤素不信天象災異,必會下令徹查,最後定能查出楊修與孔桂所作的手腳,而你也會背上縱凶弒兄之名。

子桓于你,已經起了殺心。你知道了這些,再好好想想,要如何回答孤。」

曹植臉色已是慘白,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猛地一揪,疼的厲害。

就算他放得下榮華富貴,功名前途,難道還能放得下性命嗎?如今曹操尚在,曹丕已對他起了殺心,等到來日曹丕繼承了一切,他怎還會有立足之地?

哪怕是為了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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