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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星斗滿天。

「所謂天有五星, 地有五行。天之東者歲星, 主五仁五貌;天之西者太白, 思義而慎言;天之北者辰星,博所知, 廣所听。而天之東者,即為先生今日所講的熒惑。奉孝可還記得?」

「那些東西, 無需先生講,嘉也知道。無非是說太白主兵,熒惑不詳, 居之三曰國必殃。若是熒惑守心, 就是為亂為賊, 國運厄, 主君崩, 呵……不過,嘉倒是挺想見見的。熒惑守心相映,赤如雞血, 如火當空, 不知該是怎樣的盛景。」

荀彧將目光從星空收回,果不其然在郭嘉臉上看到了三分醉意。那幾壇先前說是二人同飲的桂花酒,早被這言而無信的少年飲去了大多半, 至于沒下肚的那些,估計也都是因為人的不小心灑出來的,這才有了這襟前染著酒氣的桂花香。

「若讓先生听了去, 又該罰你了。」

「反正文若肯定不會賣了嘉的嘛。」

听人這篤定地語氣,荀彧不由無奈的嘆了口氣。是了,今日被郭嘉軟磨硬泡了一個時辰,他連偷酒這回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還失了規矩瞞著眾人與人到這里飲酒賞夜,怎麼可能和先生說這些。這只醉貓,真是自打與他相識起,就吃定他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給人披到身上,鬼使神差的忽然問出一句︰

「奉孝,你信天命嗎?」

「若天命合嘉的意,嘉就信。倘若不合嘛——」

「不合如何?」

郭嘉咧嘴一笑,三分酒氣,七分張揚︰「那就去他的天命。」

果然如此。荀彧不由失笑。在他問出之前,就該料到答案。

「而且嘉知道,雖然文若節節課都听的認真,但文若定也是不信的。」

被郭嘉秋水般清澈的眸子看著,荀彧忽有片刻的失神。他目光微閃,沒有立刻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抬頭又望向那星漢燦爛,輕聲道︰「的確,彧敬天命,但不信天命」

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董君春秋說災,是以天象規勸君王;二劉修書,亦是以運勢救漢家衰頹。天人感應,天命人事,終歸還是要落到的百姓上來。所以與其去擔憂什麼熒惑守心,倒不如多用心在黎民百姓。百姓豐衣足食,無凍餒之苦,無兵賊之禍,便知禮儀,懂教化,敬賢者,忠主君。

如此以得人心者,縱天象不祥,亦將是天命所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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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剛從睡夢中醒來,郭嘉思緒還有些恍惚,盯著眼前的桌案愣了三秒,又看看身上披的暖絨絨的大氅,才緩緩想起來,他好像是在尚書台陪荀彧批奏折,結果不知怎得就睡了過去。再低頭一看,那份催他入眠的奏折和案上其他的奏折不知為何竟都不見了蹤影。

「奉孝那里的奏折,彧已經批完了。」荀彧適時的為郭嘉解了疑惑,又見郭嘉臉上還殘留著幾分茫然,難得打趣問了句,「奉孝這般好眠,可是夢到了什麼?」

郭嘉還處在對荀彧能這麼快將那些煩人的奏折批閱完的驚嘆中,陡然被問到,不由又愣了幾秒,去回憶方才夢中的內容。

可這片刻的沉默卻讓荀彧會錯了意。如今已經到了深秋,鄴城那邊始終不曾有書信寄來,郭嘉也從不肯寄一封書信去。可若說是不在意,偶爾荀攸寄到許都的家書中談到鄴城的情狀,郭嘉又都會默默看完,然後輕聲笑笑,輕描淡寫的將信還給他。那麼現在這能讓郭嘉夢見,此時此景又不願說出口的人,又還能是誰呢。

偶爾的打趣卻正戳到人的傷心事,荀彧暗惱自己失了分寸,溫聲轉開了話題︰「奉孝許久沒有離開尚書台。現在天色又尚早,彧與你去街上逛逛?」

郭嘉玩笑道︰「文若總算不金屋藏嬌,肯放嘉出去走走了?」

遠在許都又沒有蛸保護,出于安全的考量,郭嘉若是要離開尚書台,荀彧必是要一群護衛跟著,郭嘉也就歇了出去的心思。反正尚書台有景有酒有美人,他也不必離開。

荀彧早就習慣了郭嘉這不羈的性子,听到這話也只是無奈的笑了笑。然而還未等他說什麼,卻是听西閣前的屏風後傳來一聲怒呵︰

「郭奉孝你無禮!」

郭嘉嚇得一激靈,循聲看清了人,神情頓時頗為無奈︰「長文兄怎麼也在啊。」又張了張嘴,顯然是想說什麼,但還是咽了回去,末了只說了一句,卻已經足以讓陳群的氣憤更上一層。

他幽幽嘆道︰「原來文若還真在金屋藏嬌啊。」

荀彧忍著笑,替氣得話都說不出的陳群解釋道︰「長文是與我來談些朝政之事。恰巧西閣有些老舊雜亂的檔案,長文便提出留下幫彧整理。你開玩笑莫開到長文身上。」又替郭嘉向陳群賠禮道︰「長文莫怪,奉孝就是這性子,彧代他向你賠禮。」

于公于私陳群都當不得荀彧的賠禮,雖然對郭嘉的氣一絲未消,陳群還是連忙道︰「令君言重了,群愧不能受。」

郭嘉惦記著去街上的事,听荀彧與陳群所談也並非再是公事,便出言催促,待听荀彧應允後,便先披上厚裘去屋外等著。荀彧也要起身離去,陳群心中不安,待荀彧離開屋子前,忍不住想再問一句,卻先被荀彧止住了聲︰

「告訴太史令,這件事暫時只許你我他三人知曉。若有人問起,哪怕是陛下,也只可說日食之事,不可多言。」他望了眼屋外赤紅色的晚霞,輕嘆口氣,「余下的,等彧回來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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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他處,許都已經承平十多年之久,城中的街市車水馬龍,川流不息。這雖然也在皇都之內,卻少了太多壓得人透不過來氣得肅穆莊嚴,那巷道鋪肆,多得是世俗的市井繁華,沽買聲里,盡是凡塵間的喜怒哀樂。

「文若,方才長文那里……你是在故意把話題挑開嗎?」

幫人將錢交給小販,荀彧把包好的糕點遞給郭嘉,不解問道︰「奉孝是指什麼?」

「指你有事瞞著嘉,還有長文。」郭嘉道,「文若的心思嘉不一定能看透,但長文嘉從來沒有看錯過。他當時的神情,除了正常的對嘉的氣憤,眉間明顯還帶著愁色。能讓他露出愁色的事,絕不會是小事,文若留他在屋中,也絕不會僅僅是整理舊簡。」他微微蹙眉,神情遠比方才在尚書台嚴肅了許多,「文若,是出了什麼事嗎?」

荀彧輕嘆口氣,卻也早已料到以郭嘉的能力,定能察覺到問題︰「今日在你睡著時,太史令來了一趟尚書台,說他測算出五日之後將有日食。彧留長文,本也是為了商量此事。」

「僅是如此?」日食雖也是天降災異,但好在長久以來文武百官對日食早已見怪不怪,只需讓皇帝避居正殿,在條件允許時再行救禳禮便是。此事說簡單也的確不簡單,郭嘉卻覺得還不足以讓陳群露出那般愁色。

「僅是如此。」

四目相對,郭嘉看著荀彧眼中的坦蕩,竟真的有些懷疑是自己想得太多。說不準,陳群眼中的愁色,是憂愁他這無禮狡詐之徒在尚書台禍

害了荀令君這麼久,也說得通。

最後,他只能道︰「但願如此吧。」

花了這麼久來埋線布局,等得便是五日之後的皇帝出宮行救禳之禮。如今,許都只有他孤身一人,可莫要在最要緊的時候,出現什麼紕漏。

正在這時,前方兩個熟悉的身影映入郭嘉與荀彧的眼簾。那一男一女皆穿著普通的布衣,正從一家買首飾的店家走了出來,邊走還邊在低聲交談著什麼,時不時還能听見女孩悅耳的笑聲。

是劉協與曹節。

郭嘉與荀彧對視一眼,立刻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公子請留步。」

劉協見到荀彧,僅是微微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然而緊接著,他就看到了荀彧身邊一襲赭衣的郭嘉,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你怎麼在許都?!」

郭嘉反問道︰「公子先前不知嘉在許都嗎?」

「朕……我怎麼知道!」

郭嘉眼底滑過一絲了然︰「原來如此。」

對于這個總是站在曹操身後出謀劃策的人,劉協心底總算懷著三分懼怕,尤其是害怕與他對視,好像被那雙清澈的眸子一注視,頃刻之間所有的心思都會暴露無遺。

不過,就算被看穿了又如何?他現在還有什麼值得郭嘉惦記得呢?

劉協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卻在這時,他感到右手一暖。微微側過頭去,正對上曹節堅定的目光。

明明她是曹家的人,明明她到現在都還天真的相信她的父親只想當忠臣,可不知為何,劉協的心突然就靜了下來。他突然就有了勇氣,能夠坦然的與郭嘉的雙眼對視,聲音溫和而不失為君者的威嚴︰「這里說話不便。二位先生若想問什麼,不如與協往茶樓一坐。」

劉協沉穩的應對讓荀彧頗為驚喜,點頭應下。郭嘉卻推辭道︰「嘉只是有幾句話想與曹小姐說,便不去茶樓叨擾了。」

劉協微微一笑︰「先生沒有事情要問協嗎?」

郭嘉道︰「公子知道的,朝廷大事嘉最不擅長了,倒是能與小女兒家聊些風花雪月,嘉樂意之至。」

曹節亦回給劉協一個眼神,示意他安心,她不會說出些什麼。

劉協與荀彧一同去了茶樓,郭嘉則帶著曹節隨意尋了家店坐下,一人點了份餅餌與豆羹,又將方才買的糕點打開,示意曹節嘗一嘗。

倘若拋去郭嘉與劉協之間微妙的關系,昔年作為司空府常客的郭嘉,與曹節並不算陌生,但也算不上太熟悉。畢竟郭嘉在司空府大部分時間都是與曹操在一起,其余的時間則多是去看看幾位公子,與曹操的女兒們,男女有別,也不便走得太近。

曹節拿起糕點輕咬了一口,便放到了一旁︰「先生想與節說什麼,請直言。」

「不好吃嗎?」郭嘉也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嘉覺得還可以啊。」

「先生,」曹節微微蹙眉,「還請開門見山。」

看著曹節溫婉的笑容下暗藏的防備,郭嘉不由輕笑搖搖頭,將那塊糕點剩下的部分吃完︰「你是在擔心,嘉從你這問出些什麼于陛下不利的話,會告訴你的父親?其實恰恰相反,現在嘉倒是害怕你給你的父親修書一封,嘉落不得好。畢竟,陛下是九五至尊,你與丞相血濃于水,嘉才是外人。你何必害怕呢?」

「父親與先生的關系,世人皆知,先生怎會是外人。」曹節道,「而且,父親對陛下一向忠心可鑒,節也無什好害怕的。只是天色漸晚,先生直截了當些,節能與陛下早些回宮。」

是了,除了少數一些人,大部分人眼中,他與明公仍是兩不相疑。他的一舉一動,就代表著曹操的一舉一動。

「不是嘉不想直截了當,而是見了小姐,嘉已經沒有什麼好問的了。」郭嘉道,「問陛下與小姐如何擅自跑出宮來?宮中的禁衛統領很久之前便換成了陛下倚重的人,宮中內侍也全由陛下安排,想要悄無聲息的離宮,並不困難。問陛下與小姐出宮來所為何事?方才你們是從首飾鋪中走出來的,若真是預謀什麼大事,嘉可不認為你們會選那麼人流混雜地方掩人耳目。想來想去,嘉能問得,似乎也只有風花雪月了。小姐,你傾慕于陛下嗎?」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曹節的雙頰泛紅,心中頓時有了數,「看來,這個問題也是多此一舉了。」

曹節一時有些無措。總歸是女兒家,就算再巧慧聰穎,談起情愛傾慕,還是會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面對郭嘉應答如流的淡定從容,也不由去了幾分。不過,郭嘉能轉開話題問這件事,或許,是真的不打算再追究她與陛下私自出宮之事。

這時,郭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其實,當初曹府舉家遷往鄴城,獨留小姐在許都時,丞相的意思,小姐應該就已經很清楚了。」

曹節點頭︰「是的,母親離開前,曾與節說過父親的意思。」

「雖是別有所圖,但利益糾葛間能多幾分真情,倒也是意外之喜。只是,小姐也該清楚,曹丞相的女兒,是不可能為妾的。」

于尋常人家,是不可為妾;而嫁予帝王,所能求的,也就僅有後位。

曹節道︰「但陛下已有皇後,且帝後少年夫妻,感情篤深,陛下絕不會願意廢後。」

郭嘉道︰「這個倒也不難。你若有心,嘉可以幫你。」

然而,曹節早料到郭嘉會說什麼。她輕搖搖頭,聲音溫婉卻帶著不同于尋常女子的堅毅︰「所以,節一早已回稟母親。節,不願意嫁給陛下。」她頓了一下,雙眸中流露出幾分溫柔,「節承認自己傾慕于陛下。但節以為,傾慕一人,便當以他之哀喜為準。且帝後和睦,是國家大幸。父親從小教導,不可為一己之私有負于家國。今日,節更不敢為一己之情,讓帝後失和。」

郭嘉微愣,似乎是從未想到過,年歲尚輕的曹節面對傾慕之人和至尊之位,能拒絕的如此干脆徹底。良久,他才漸漸回過神,道︰「你父親,不會應允你的。」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水滴石穿,海枯石爛。或許,你那時會發現,事到臨頭,只有違逆你傾慕之人的意願,才是最大的保護。」郭嘉緩緩地說道。他將原本放在懷中的一根簪子,推到曹節面前,「如果你改變心意了,就將信連同這根簪子遣人偷偷送給你。嘉會幫你的承諾,始終有效。」他笑望向眼前的女孩,「畢竟,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嘉都希望能夠得到世間最好的幸福。」

曹節不由又覺臉頰發燙。那雙桃花眼中的神情實在是太過溫柔,世上不知幾人被其凝望時,能全身而退。

郭嘉與曹節去茶樓尋荀彧與劉協時,天已經黑了一半。他們先將劉協與曹節送到了宮門,荀彧又命人牽來馬車,打道回尚書台。

「現在,文若還認為,幾個月前宮中的刺客,是嘉安排的嗎?」

「當時彧也不信是奉孝或者丞相所為。但那兩個刺客,的確是蛸衛。」荀府的馬車並不大,但隔音效果很好,不必擔心被車夫听去些什麼,「證據確鑿,無論彧相信與否,都必須給陛下一個交代。」

「所以,文若便默許陛下將禁軍統領換成了伏家的人,默許一個月後,宮牆之內侍衛連同內侍,一個丞相的人都沒有留下。結果就是,如今陛下偷偷出宮,你我居然都還懵然不知。」

荀彧垂下眼,輕聲道︰「戚家掌禁軍,本也是漢家舊例。至于許都的守軍,陛下從未提過調換,侍衛內侍,不過是要留些順眼的人在身前罷了。」

「那朝中的事文若又該怎麼解釋?」郭嘉又道,「太史令、秘書監、大予樂令、太醫令、侍御史……幾個月內,或是因為年老或是因為有罪免官,全都換了人,且大多都是與陛下一同經歷董卓之亂的老臣的後輩。文若認為,這些也是巧合嗎?」

「選官任賢,既是有才之人,是誰的後輩都無妨的。」似乎發現了自己語氣中難以自欺欺人的不安,荀彧頓了頓,才又低聲道,「彧知道奉孝在擔心什麼,可太史令、秘書監、侍御史都並非掌握權勢之官,就算換成了陛下器重的人,也並不能說明什麼。」

「其他人看不出,文若你怎麼會看不出來?陛下這分明是在暗度陳倉。太史令、侍御史雖不實掌權勢,但皆握言路,陛下這是要以此為機會,慢慢為漢室造勢而掌控朝廷啊。」

「就算如此,陛下是一國之君,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將重新收掌權勢,理所應當,」他抬眼直直看向郭嘉,一字一句,「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

短暫的怔楞後,郭嘉眉目間帶上了幾分哀色。在宦場沉浮再多年,荀彧也未曾改變分毫。他步步緊逼,將一切都清晰的擺在荀彧面前,荀彧也仍要堅持那愈來愈不切實際的原則,千人亦往,九死未悔。

他垂下眼,良久,只余下一句低緩的嘆息︰「文若說的對。朝廷如何,誰當皇帝,現在和嘉又有什麼關系。」頓了頓,又輕聲道,「文若,等這些事情結束了,嘉想辭官。」

荀彧正後悔剛才的口氣太重了些,又听到郭嘉的話,心猛是一揪,愈發覺得自責,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安慰郭嘉。

「文若知道的,嘉從來留不下什麼錢,在北方也沒有什麼產業,倒是當年去南方養病時,買下過一套宅子。」郭嘉繼續道,「宅子一直有人打理,徑旁是翠竹,園中是丁蘭,還有一把據說是千金難買的五弦琴一直放在庫房里。南方的氣候也好,四季如春,一直都很暖和……」

荀彧有心不再讓郭嘉難過,便順著郭嘉的話玩笑道︰「你這樣說,倒不像你要去住,反而像你想說服彧辭官去那里歸隱一樣。」

郭嘉也跟著玩笑道︰「那不如文若與嘉一同辭官算了。管他什麼今朝天子明朝王侯,哪比得上縱情山水與鶴相伴來得逍遙自在。」

荀彧微笑,不願駁了郭嘉的話。只是他清楚,他身上肩負著太重的責任,那般逍遙快活的日子,自他選擇這條路起,便已是陌路。

但如果郭嘉所願真如他所說的那般,「奉孝,如果你真的決定好了,那便去做吧。其他的事,交給彧去處理。」那些與郭嘉結仇的人,還有主公那里,他有信心能夠一一為郭嘉處理好,讓郭嘉徹底遠離這些陰謀爭斗,重新成為那多年前不染肅塵的少年郎。

「那嘉也要告訴文若,」郭嘉握住荀彧的手。這個季節,夜涼如水,因著早年奔波落下病根的荀彧,手並不比他的暖和多少,「如果文若真的決定好了,那就去做。其他的事,嘉會幫你處理好。

無論何時何地,嘉永遠站在你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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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壽,你在寫什麼呢?」

身側突然響起劉協的聲音,伏後的手微抖,墨汁順著筆尖滑落,在素帛上暈出一大片墨跡。伏後神色如常的命侍女將寫壞的素帛拿去燒了,自己剛放下筆,兩只手就被劉協覆在兩掌之間,「屋中放著暖爐,阿壽的手怎麼還這麼冷,朕給你暖暖。」

伏後不禁彎起一雙眉目。她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了,傾城的美貌並未損去分毫,反而在比之前凌厲的美更多了初為人母的溫柔。她道︰「隨意寫著玩罷了……我听阿康說,陛下與曹小姐出宮了?」

劉協心中暗罵伏康那人不講義氣,明明答應了他替他向他姐姐保守秘密,轉頭就全告訴了伏壽。

不需劉協回答,但看他的神情,伏後心中便有了數︰「陛下不要怪他,這樣的大事,他不敢不告訴我。」又輕嘆口氣,語氣中帶上幾分怪責,「陛下不該出宮的,更不該帶上曹小姐一起,若是提前讓他們看出來……」

「提前看出來什麼?」察覺到伏後話中的不對,劉協連忙追問,「阿壽,你果然有事情瞞著朕,是不是?」

伏後抿唇不語。

「這幾個月,朕擔心你的孕中不安,所以才讓阿康擔任禁軍的統領。又听你的話,在朝中把那些大臣一一調換,把曹操的人一個一個從宮中拔除……阿壽,你究竟要做什麼?」

「……陛下,等時機到了,我會告訴你的。」她幽幽嘆了口氣,目光穿過渺渺的香霧,劉協循著她一同望去,卻只看到一片虛妄。他心中突然涌起強烈的不安,不禁握緊了伏後的手,他有些急切地說道︰

「阿壽,你我是夫妻,無論是什麼樣的事,我們都一起面對,好不好?」

哪怕距離董承謀事已經過去十年之久,夜色降臨時,劉協仍舊時常夢到董貴人,夢到她拉著他的衣袂,哭喊著求他救她,救他們的孩子,卻還是被武士硬生生地拖走,染著豆蔻的指甲在地上留下長長的劃痕。他倏得從夢中驚醒,眼前正對上的便是董貴人那雙,至死都未闔上的赤紅色的眼楮。

最初的的幾年他是恨的。他想要報仇,可在層層監視之下,他連自殺都做不到。後來時間久了,恨意漸漸淡去,他開始怕了,不是怕自己丟了性命,而是怕再經歷一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慘死,卻無能為力的絕望。倘若,漢家真的氣數已盡,曹操真的是天命所歸,那麼這個皇位,為了親近之人的安全,他情願拱手相讓。或許,曹操見他听話,還能保他此後衣食無憂,平安終老。

伏後與劉協相伴多年,只需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劉協心中所想。她嘴唇微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卻仍只化為一聲嘆息,輕輕應了一個「好」。

「不說這些煩心事了。」劉協努力打起精神,轉開話題,他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到伏後的手上,「阿壽看,這是什麼?」

「這是鞀?」伏後隨意打量了幾眼,「你哪里尋來的這種民間才有的東西?」

「不止這個,我還在外面買了鳩車、瓦狗,可惜都太大了,只能等七天後內侍出宮看望家人,讓他們幫我帶進來。」劉協笑道,手輕輕撫模著伏後隆起的月復部,「這些都是給你我的孩子買的。我小時從未見過玩過這些東西,這孩子可比我幸福多了。」

伏後左右晃了晃鞀,木制的小球敲打在鼓面上,發出咚咚的聲響,仿佛砸在她的心上,疼的她眼中不知不覺中,泛起了淚光。

「還有這個,這是給你的。」好在劉協並未察覺到伏後神情的不對。他又從懷中拿出一面銅鏡,交給伏後,「你看這銅鏡背後的銘文是什麼?」

「‘大樂末央,長相思,願毋相忘’……」伏後眼中閃著盈盈的水色,她強笑著想說些什麼,手卻先一步被溫暖覆蓋,

「阿壽,我不求與你‘大樂富貴,日月同光,千秋萬歲’,但願能與你久相思,共白頭,長樂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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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祖終于敢回鄴城了?」孔桂斜倚在榻上,略帶輕蔑地看向眼前這時隔幾月未見之人,「桂還以為,你得等四公子正式成為嗣子,才敢回來坐享其成呢。」

虧得有袖子遮擋,孔桂才看不到楊修袖子中緊攥的拳。他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大局為重」,這才沒讓自己拔腿就走︰「叔林,你我都是為了四公子。如今正是關鍵時期,你難道還要與修計較這些嗎?」

「計較當然是不敢的。說到底,四公子從始自終信任的人可只有你,即使桂讓曹丕徹底失了寵,又讓四公子接連為主公辦成了幾件大事,深得主公的器重,在四公子眼中,也是比不得德祖的。」看著楊修的臉又黑了一度,卻還是只能忍著,孔桂心情愈發舒暢,「德祖說吧,來找桂,是為了什麼?」

楊修深呼幾口氣,終于能盡量平穩的開口道︰「五日後,銅雀設宴,曹丕必會想借此機會重新贏得主公的喜愛。」

「銅雀設宴,必將作賦,四公子的文采遠勝于他。就算曹丕有此打算,也是白費功夫。」孔桂瞟了楊修一眼,「德祖也是,有空在這白費功夫,不如回去當修書郎。」

「你!」楊修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也只是為了曹植。經孔桂幾番奚落,終于忍不住火氣,剛想發怒,孔桂卻先一步喊道,「阿霧。」

「在。」

當楊修看清眼前的女子的確就是跟在郭嘉身邊多年的那個人時,不由錯愕︰「你居然……」

孔桂笑道︰「所有人都以為她是來監視桂的,包括主公。卻不知道,這天底下,只要利益得當,沒有什麼是不能收買的。」他招招手,夕霧順從的走到塌前,為他倒了一杯茶。他拿起杯子輕抿一口潤了潤嗓子,「幫桂送客吧。」

「是。」

夕霧的武功楊修深有了解,不可力敵,只可智取。他假裝極為不快的跟著夕霧走到府門口,等夕霧走遠後,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借口,偷偷溜回到孔桂的屋門外。他的直覺告訴他,孔桂今天這樣奚落他,一定是為了隱藏什麼。

他將頭湊到窗前,悄悄向屋中窺視,待看清孔桂屋中的另一人時,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司馬懿。

「仲達,」孔桂的聲音從屋中傳來,需要楊修仔細听,才听得清,「你此來,當真能代表二公子?」

「自然。」司馬懿說道,「你很清楚,相比起曹植,二公子畢竟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主公雖然一時氣怒,但血濃于水,氣總會慢慢消了去。而且,懿已經說過條件了,二公子能給你的,遠比曹植要多得多。」

話音落下,屋中安靜了下來,孔桂似乎是在思考。半響後,他低下聲音,楊修必須把耳朵貼在窗上,才听得清︰「五日之後,會有日食。桂會想辦法將此災異歸罪于曹植。」他忽得又高了聲音,「但你也要轉告二公子,這麼點東西,桂直接問主公要,主公也肯給。讓他做好準備,等此事之後,桂去同他說真正的條件。」

「當今的朝局,誰都看得出,漢家氣數已盡。只要二公子能成為嗣子,將來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你的什麼條件,他都給得起。」

楊修還想再听,附近卻來了僕人,他只能悻悻離開,心道要早些將這件事告訴曹植。至于直接曹操,他卻從未做此想。如今孔桂正得寵,他真的告訴了曹操,恐怕最後也會被孔桂倒打一耙。

他走得匆忙,以至于未曾發現,在他剛才偷听的位置不遠,被草木遮蔽的假山處,剛才離開的夕霧,正站在那里。

「你做得很好。」在夕霧身後,響起一個威嚴而低沉的聲音,「等此事一了,孤會給你應得的獎賞。」

夕霧跪地抱拳,道︰「但請主公體諒少爺辛勞。」

「孤明白。」曹操把夕霧扶起來,「再過幾天。過幾天,就該去許都,接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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