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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前些月解了禁閉之後,曹丕就成了這賈府的常客, 對這不大的府邸中的道路早已了悉于心, 便謝絕了府中小僕, 自己沿著小徑向書房走去。行至廊下軒前,屋中有交談聲傳來︰

「今日, 老夫為你講逐鹿之事。古之取天下者,其道有二。堯舜以禪讓, 湯武繼革命。爾且試論之。」

「堯舜禪讓,示天下為公,唯賢者敬受天命, 有德者統御四夷。然德衰與否, 孰可評之?上古之世, 民智未開, 雖舜囚堯, 禹逼舜,尚可飾權臣為賢主,涂謀篡為禪讓。今若為之, 不時。」

「若效湯武, 又當如何?」

「商代夏,以桀之不德;周代商,污帝辛為紂。革命者, 必以有德伐不德,有道誅無道,如此, 仍難免以臣弒君之譏。取天下以兵,然徒以此為之,逮孝景之時,猶懼食馬肝。況若主上有德,為臣者又當以何代之?今若為之,不智。」

「欲取天下,唯從二道。爾一曰不時,二曰不智,又當何為?」

「先生深諳時勢,授奕逐鹿之法,必不屑此二道。奕請反問,以先生度之,今時今勢,又當何為?」

「呵。」隔著窗紙,曹丕听到賈詡輕笑了一聲,卻沒有如同蟄伏在暗處的毒蟲一般陰贄,似是難得的發自真心,「老夫能想到的最好辦法,也是如你父親一般,以天下諸侯為驅除,為帝王開道。」那雙閃著精光的眼楮緩緩移來,與曹丕窺伺的目光交匯,後者微怔,隨即回過神來,對賈詡頷首一笑,轉身走向屋中。

被賈詡發現,曹丕沒有絲毫的意外。這半年來,賈詡除必要的政事外從不過問其他,旁人只道賈詡年事已高,日漸昏聵,曹丕卻看得清楚,賈詡如何游刃有余的讓曹操主動將郭奕送到他府中,又如何在之後涌動的暗流中置身事外,韜光養晦。到現在,即便賈詡府中住著郭奕,即便曹丕常常來拜訪,在外人的風言中,竟還沒有一人認為,賈詡在曹丕與曹植間有何傾向。這種天生的毒物,就算年歲大了,也只會成精,死不了的。

牆角的暖爐悠悠的飄著青煙,燒的整個屋子暖烘烘的。曹丕將墨色的披風解下,坐到案邊的席子上,順手將提著的小篋放到一旁。他的余光瞥見案上擺的那盤紫色的果子,眼底滑過絲了然,語氣親切而熟稔︰

「丕方才還擔心來得不巧,打擾了先生。看來,先生早知道丕今日會來叨擾。」說著,他打開漆篋的蓋子,拿出一個小食盒遞給郭奕,「母親惦記著你,親自下廚做的,你嘗嘗看。」又拿出一小壇酒奉給賈詡,「還有這壇酒,是丕偶爾遇到一西涼人,說是羌人釀的烈酒,便買下來,剛好今天順路帶給先生。」

郭奕拿出一塊糕點,咬了一口,不由微微蹙眉,但還是乖乖的將剩下的部分一點點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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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將郭奕的表情盡收眼底,卻不動聲色,只是道︰「這點小事,遣一僕人就是,何必勞煩二公子親自跑這一趟。」

曹丕笑笑,聲音中帶著淡淡的自嘲︰「丕不像四弟需求整日為公事操勞。如今丕賦閑在家,幫不上父親的忙,倒不如常幫母親送送東西,也算盡了孝道。」

「二公子不必灰心。」賈詡平平淡淡的說著毫無用處的安慰話,「起落皆是常事,假以時日,等丞相氣消了,總會再重用公子的。」

「可到現在為止,已有半年了……想來,父親雖然氣消了,對丕也徹底失望了。」曹丕苦澀的笑了笑,「其實,只是如此,倒也罷了。丕與子建一母同胞,父親重用四弟,丕也為他高興。可在子建之上,父親還居然還對孔桂言听計從。」他輕嘆口氣,「丕實在是擔心父親的安危。」

曹丕這話,半真半假。對曹操重用曹植毫無芥蒂是假,擔心曹操被孔桂蠱惑則是真。蛸遍布天下,暗殺追捕,刺探情報,無一不精,更直接負責曹操的安危,一旦被交給心懷叵測之人,無異于太阿倒持,授人以柄。曹丕被接觸禁閉後,得知曹操將蛸交給了孔桂的消息,簡直難以置信,再三確認,才艱難的接受了這個事實。

然而,若事情僅發展到這一步,他雖然詫異,卻也能理解,曹操無非郭嘉不告而別一時氣怒,沖動之下做出了這樣的安排。而的確,當夕霧帶著華佗回到鄴城後,曹操便以夕霧來制衡孔桂,讓孔桂無法一手遮天。這樣,對蛸真正的掌控權,就還是收回了曹操手中。雖在小處有差,但總歸于大局無礙。

但事態的發展漸漸就不可控了。先是曹操讓孔桂常著青衫,又是召孔桂與心月復謀士一同議事,再後來,孔桂喚了曹操一聲「明公」,曹操竟然也默認了下來,許了孔桂自此之後如此稱呼,也不必拘于尊卑禮數。誰都知道曹操借著孔桂是在找誰的影子,但誰都不敢點破,而對于那些離中樞更遠的人,幾乎真的會將這整日出入丞相府的青衫人當作昔日的郭嘉,借著這層誤會,曹丕不知孔桂暗中在鄴城布置了多少手腳。

曹丕心目中的父親,是無人可比的英豪,是永遠堅毅威嚴的霸主,絕不可能軟弱到被這些低劣的障眼法迷惑。可這一次,連他都漸漸的難以維持這份自信,畢竟人人都有不可避免的弱點,畢竟被當作曹操的弱點利用的人,是郭嘉。

「先生,丕此次來,除了為母親送給伯益送東西外,還有一不情之請。」曹丕望著賈詡,言辭真摯,「父親的心結,其實是在郭先生,只要郭先生肯主動回鄴城與父親道歉解釋,以他們多年的情誼,什麼誤會想必都可以解開。但如今,父親不肯過問許都任何的消息,郭先生又同樣連片語都不肯送來鄴城。丕知道您與郭先生交好,不知能否請先生寫一封信寄往許都,勸勸郭先生?」

然而,曹丕再真摯,落到賈詡這里,也似石沉源潭,了無回音︰「看來,公子是真的太過擔心丞相的安危。縱使二公子認為此事可如此處理,荀公達、程仲德,還有公子的那位司馬仲達,他們任何一個人寫這封信,都比詡要妥當。當然,妥當不等于有用,公子真的認為,郭奉孝一旦下定了決心,是一封信就能勸回來的嗎?」

「子桓哥哥,其實你不必太擔心。」這時,郭奕突然出聲,「丞相不可能將蛸交給父親以外的人。」

十幾歲的孩童,稚氣未月兌,天真得很。對此,曹丕只得苦笑︰「丕也希望如此,可……」

「二公子,伯益說的無錯。」然賈詡卻將這天真之語听了進去。他端起一杯熱茶,霧氣氤氳,令人看不清眸中的深意,「丞相不可能將蛸交給郭嘉以外的人。」

曹丕微怔。他好像突然間抓住了什麼,卻又是只是靈光一閃,稍縱即逝。就在他絞盡腦汁推敲話中深意時,賈詡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伯益,方才二公子進來前,我們講到哪了?」

「先生講到‘帝王之起,必有驅除’。」郭奕轉頭看向曹丕,「子桓哥哥,這句話是何意思?」

曹丕還陷在賈詡剛才的那句話中,回答郭奕也有些心不在焉︰「所謂‘驅除’,取其字意,即為驅除障礙之物。‘帝王之起,必有驅除’,便是說在王朝末年,德運衰微,權柄下移,必會諸侯四起。這些人皆有蠻力之雄,無治天下之德,但所行所為又仍有助于王者一統天下,再興社稷。譬如,若無赤眉弒更始,則光武無以稱帝,赤眉,則是光武之驅除。再比如,昔日淮南之袁術、冀北之袁紹、荊州之劉備、西北之——」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賈詡今日話中的意思。的確,相較于堯舜禪讓與湯武革命,這是最切合當今時局的方法,可想要真正做到,同樣是千難萬險。父親與郭嘉就算有如此打算,又如何……

「看來,公子已經想到些什麼了。」賈詡看著曹丕若有所思的樣子,終于暗暗露出一絲笑意,「但比起這個,五日後丞相將在銅雀台上大宴百官,公子更當好好準備。」

約是四個月前,鄴城北郊有金光現,農人掘地得一只銅雀獻到了丞相府,眾人皆以為是吉兆,曹操便下令于漳水畔建築高台,以銅雀為名。五日後是銅雀台建成後曹操第一次登台設宴,意義尤為重大,而登台必賦,在宴會上,曹操必會讓曹丕與曹植各作賦一首,這就是賈詡所說,曹丕該好好準備的事。

原本,曹丕的確打算借此機會扭轉局勢,但經過今日與賈詡的交談,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

「主公不是會輕易改變主意的人。他既然已經明確表明,將以你為嗣子,就不可能僅因為甄宓與袁熙的事另立曹植。主公突然如此重用曹植,必然有其他原因,而那個原因,與你無關。你在鄴城,一定要盡快將它找出來。」

司馬懿隨曹沖離開鄴城前叮囑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時隔半年,曹丕終于模到了些許其中的門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這些全部告訴司馬懿,再與司馬懿一同商量下一步他們該何去何從。

可惜,還有四日,司馬懿才會回來。

曹丕又與賈詡客套了兩句話,便起身告辭。賈詡並沒有出聲留他。能告訴曹丕的,他已然全都說了,只希望曹丕能早些參透其中玄機,也不至于讓他,更讓遠在許都的那個人失望。

「你若不想吃,便放那吧。」賈詡看著不情不願啃著糕點的郭奕,輕嘆道,「也是奇怪,你既不好酒,又不嗜甜,與你父親真是不像。」

「為了相像委屈自己,才是最不像的。」

然而接下來,郭奕還是皺著眉,將甜膩的糕點一點一點咽了下去,一塊不剩。

畢竟,曹丕說,這是卞夫人特意為郭奕做的。

畢竟,卞夫人對郭奕是真心疼愛,多年朝夕相處,很清楚郭奕的喜好。

「先生,你可知,父親還有多久會回來?」

听到這句話,賈詡輕輕搖搖頭。果然還是孩子,心智再早熟,也藏不住全部心思……

「快了。」他道,「這半年,先是出銅雀,各地又祥瑞屢現,你父親……」話至一半,卻又不再說下去。他將案上一個小罐遞給郭奕,「到時辰了,替老夫去喂喂那些鳥吧。」

「……哦。」

賈詡倒了杯茶,轉頭看向窗外,見郭奕將鳥食灑在地上,又將鳥籠一一打開。一只只曾經凶惡的鳥爭先恐後的飛出籠子,互相撲啄,伏在地上爭奪那地上的鳥食,竟沒有一只趁機逃走,展翅高翔。

等賈詡收回眼,端起茶杯時,才發現,茶已經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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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顧某稽首︰夫帝王者,配德天地,葉契陰陽,發號施令,動關幽顯,休咎之征,隨感而作。今月甲寅辰時三刻,有黃龍見于譙郊,從見者百人。夫黃龍者,帝王之征也;辰時,陰氣將稀而陽氣萌,此為祥瑞之極也……怎麼又是說祥瑞的。」郭嘉皺眉把奏章往案上一扔,「來來去去還無非就是那些詞,也沒見個真把黃龍麒麟抓住的,無聊。」

「奏獻祥瑞,本就是地方官職責之一,不過近來的奏表,的確是太多了。」見郭嘉仍是一臉的不耐煩,荀彧失笑,輕搖搖頭,「這尚書台的奏折,多半都是日常奏秉和各地稱賀,奉孝若覺得無趣,便放在那,一會兒彧來處理。」

以郭嘉的性子,自然是樂得有人替他少些麻煩。可他看到荀彧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不由良心不安,只得一臉哀怨的又把剛才那份奏折又夠了回來︰「算了,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快些。」

荀彧笑笑,也沒有堅持,將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奏折上。

郭嘉也強打起精神,在那份奏呈祥瑞的奏折上端端正正批上字,又看向下一份,果不其然又是換湯不換藥的內容。沒過多久,他就覺得眼皮開始打架,一會兒迷迷糊糊的想著荀彧怎麼就能對每一份無聊的奏折一絲不苟,毫無怨言,一會兒又無意識的將思緒飄到了鄴城,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還是丞相府的事物有趣些。最後,終是耐不住困倦,撐著頭的手一松,就趴在案上睡了過去。

听見聲響,荀彧聞聲看過去,無奈的嘆口氣,卻也算是意料之中。他走到郭嘉身旁,將放在一旁的大氅蓋到人身上,又輕手輕腳的將被人壓在胳膊底下那份奏折拿出,和案上其余未批閱過的文書奏折一同抱回到自己的案上。

案上擺著的鎏金銅鹿燈間幽幽的亮著燭火,一旁的香爐中飄來裊裊的香氣,燭火也跟著微微搖曳。屋室中靜極了,除卻荀彧翻動竹簡時偶爾不小心發出的細微聲響,再沒有別的聲音,以至于陳群若非知道令君不在屋中時便不會點香,恐怕就要以為荀彧不在,在門口折返了。

走進屋中,陳群剛要開口向荀彧行禮,荀彧卻先一步做了個「噓」的動作,用目光指了指那邊還在熟睡的郭嘉。

陳群剛才並未發現郭嘉也在,此時見郭嘉在尚書台處理公務時公然渾水模魚,眼皮不禁狠狠的跳了幾下,剛想說什麼,就听荀彧低著聲音道︰

「奉孝處理公務一夜未睡,讓他暫且歇一會兒吧。長文此來,是所為何事?」

陳群忍了又忍,終于說服了自己把目光從郭嘉身上移開。彈劾郭嘉有的是機會,但至少今日他斷不能駁了令君的面子,讓令君為難。

他便也走近了些,壓低著聲音行完禮,便讓出位置,讓身後的太史令走上前,向荀彧稟報。

自中宮有孕以來,皇帝篤信洪範災異,各地又紛紛奏呈祥瑞。荀彧知曉這多半是討好上意的手段,但更知道百姓極為相信這些鬼神之說。如今天下已定,既然祥瑞有助于漢室聚攏民心,適可為之,未嘗不可。

方才見太史令與陳群一到前來,荀彧本也以為又是為言祥瑞而來,便並未太留意。可這等人走近了,荀彧才看到太史令陰沉的神色,甚至他的身體都在微微顫抖。只見他跪倒在地,顫聲說道︰

「回稟令君,臣今日測算天象,算出五日之後,五日之後……」

荀彧微微皺眉,嘴上卻溫和寬慰道︰「你不必緊張,且慢慢說。」

陳群輕嘆口氣,代太史令接著道︰

「令君,太史令算出五日之後午時,當有日食。」

荀彧道︰「那彧這就進宮稟明陛下,盡早安排救禳禮。」

「不僅是日食……」這時,太史令似乎終于平復好了心情,可許是將要說的內容太過可怖,他的聲音仍在顫抖︰

「回稟令君,五日之後,戌時一刻,將有熒惑守心!」

作者有話要說︰  我終于保研結束了!謝謝大家能等我這麼久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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