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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先前三事,可以看出, 個人的生死對于天道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可違逆的既定軌跡。天道之意志定是以為,若郭嘉活到赤壁, 便會生出許多不可控的變數。而曹公現在要向天道證明的就是, 即便郭嘉活到了此時,赤壁一戰, 曹公仍會戰敗,天下局勢不會因此大變。如此一來,郭嘉的生死, 在天道眼中,便沒有那麼重要了。

依曹老太公一事, 這其中需維持的時間,只有一年。

在那之後,至少郭嘉的性命已經保住。曹公可以再嘗試其他的法子,比如郭嘉記下的那幾句話。

以曹公熟悉之事相比,便如同兩軍交戰。敵軍欲達到一目的, 曹公便以各種方式, 陰謀陽謀阻攔敵軍, 讓敵軍應接不暇, 縱使想破局也無從下手,最後只得放棄此處,另謀他路。如此,這處死局便解開了。

天道, 若是有情,便不可能無所不能。」

記憶中,荀諶說到此,突然去了眸間嚴肅之色,輕笑了一聲,又飲了口茶︰

「然而,諶說了這麼多,也不過都是推測之語。究竟是確可如此,還是僅是妄言痴語,諶不知,曹公亦不知。根本無法確認的事,卻要求已經知曉破解赤壁敗局之法的曹公故意輸掉此戰,輸掉這離天下一統最近的一戰,其間艱難,諶是知曉的。

哪怕僅是一年,也足以改變很多事情。在曹公的夢中,一旦輸掉了赤壁一戰,可就等于直接失去了統一天下的機會。

曹孟德,宏圖霸業,天下歸心,不才是你自始至終汲汲追求之事?郭嘉是你的謀士,他或許計謀過人,或許得你喜歡,但也僅是一介謀士,一旦與你的大業相悖,如何選,你應該很清楚,不是嗎?」

他應該很清楚,不是嗎?

建安二十五年,雒陽魏?m寒風淒淒,窗邊那幾聲鴉鳴,哀嘶喑啞,陪他走完最後一程。

面前案上,折扇展開平放,白色的絹綢已泛起歲月余留下的暗黃。‘子衿’二字,筆鋒似刀,是他最熟悉的字跡,亦像他最熟悉的人。

「來人!」「啪」的將折扇一合收回袖中,曹操高聲道,「傳孤命令,整軍備馬,進軍江東!」

「仲達!仲達!」將帳簾一把掀開,曹丕拿著墨跡還未干的竹簡大步而入,「你幫丕看看丕新寫的詩如何?」

幾乎被埋在戰報堆里的司馬懿抬頭看了眼曹丕,又低下頭︰「再等一個時辰。」

見司馬懿沒理他,曹丕坐到司馬懿身邊,看了眼案上的軍報,發現全是江東那邊傳回的消息,疑惑道︰「父親不是已經說了赤壁的事情都交由小荀先生負責了嗎?仲達何必為這些操神。」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懿應當如此。」司馬懿張口就道,一听便知這只是不過心的套話。

曹丕「哦」了聲就不再說話。然而,自打曹丕坐在這里後,司馬懿努力了幾次,再沒辦法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軍務上。最後,他只能認命的把竹簡一扔,轉頭向曹丕道︰「把詩拿過來吧。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你父親有詩‘秋風蕭瑟,洪波涌起’,開闊大氣,而你此句雖也是寫秋景,然悲而不壯,少了層氣魄在。」

「那是因為丕與父親詩中志懷不同。」曹丕道,「你繼續往下看。」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二公子,」司馬懿頭痛的把寫著曹丕的詩的竹簡一放,「你有時間研究這些,不如多讀些韜略兵法,舊典文章。」

「那些東西丕從小便讀,如今暫且歇歇也無妨。」曹丕又問司馬懿道,「仲達以為丕此詩如何?」

司馬懿︰「……」

「仲宣說丕此詩千回百轉,既寓情于詩,又不失將盡未盡之韻味,讀罷哀戚滿懷,然又不知向何處相訴。」說完,曹丕又看向司馬懿,「仲達未有此感嗎?」

「……」雖然很不想理曹子桓,但既然已為情勢所迫,不得已將身家性命賭在曹丕身上,司馬懿只能暗嘆口氣,勸道,「二公子,以詩詞雅賦為趣樂閑事,自無不可。但和王仲宣等人走得近了,二公子未免會沾染上文人氣,所以除卻必須,二公子還是少與他們接觸為好。」

曹丕皺眉︰「文人氣又有何不好?」

「思想天真,不識時務,自以為一己之力可以匡扶政道而不知權變,桓靈年間那些不知死活結黨橫議結果被黨錮下獄而死的,都是文人氣太重了。」

司馬懿冷聲說完,才覺得語氣重了些。這樣勸曹丕,只怕會適得其反。于是他不得不壓著心口煩躁,溫和了些對曹丕繼續道,「二公子,你要做的不是簡簡單單一個誦詠風雅的文士,這大好山河,遲早有一天是你的。你要學的是帝王心術,是權謀暗道,是如何御群臣為己所用。王仲宣也好,你的兄弟也好,即便你與他們再交好,也不可全心相信。兵者詭道,帝業詐術,二公子多研究些這些,會讓主公省心許多。」也讓他省心許多。

「仲宣也好,丕的兄弟們也好,都不可全然相信,這便是帝王心術……」曹丕喃喃重復了遍,突然抬眸看向司馬懿,笑問道,「那仲達呢?」

心下一凜,司馬懿立即起身,斂色合袖向曹丕深揖︰「司馬懿能為二公子信任重用,是懿的幸運。」

「最後將你征闢到丞相府的,可是父親,不是丕。」曹丕繼續保持著淡淡的笑容,只是仰頭看向司馬懿的那雙眸子,帶上了些許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威嚴,「仲宣通透灑月兌,子文子建與丕是一母同胞,至于倉舒年歲尚小,相比之下,仲達謀略過人,又心懷大志,丕遠遠不堪比肩。如此看來」他的鳳眸微微眯起,被遮住的恰好是眸間余留著稚澀的光亮,

「丕最應該堤防的人,是司馬仲達才是。」

「二公子所言甚是。」司馬懿身子躬的更低,以至于曹丕哪怕坐著,也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帶著無盡謙恭的聲音,「所謂帝王心術,便是以孤君之權御天下之臣。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無論是懿也好,是他人也好,二公子都不可全然相信。」

「高處不勝寒,為君者,煢煢一人,未免太苦了。」曹丕似嘆而非嘆般輕聲道。半響,他又看向司馬懿,眸間陰霾厲色已全然不見蹤影,「不過,父親教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丕既用仲達,就是肯相信你。

巧詐不如拙誠,惟誠可得人心。帝王之術,絕非僅在權謀詐術,否則就算得了天下,也坐不穩。」

司馬懿不言不語,作揖之態紋絲未動。

司馬懿這副樣子,讓曹丕眸間不禁又閃過一絲怒色︰「不過,仲達方才也有道理,丕近些日子的確玩物喪志,今後不會如此了。仲達軍務繁忙,丕就不再打擾了。」說完,曹丕站起身,一把拿過司馬懿案上寫著詩的竹簡,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

曹丕走了之後很久,久到腰間已傳來酸澀之感,司馬懿才緩緩直起身,垂下手,面無表情的望向早已空無一人的帳外。

莫名其妙。

他只想送給曹丕這四個字。

因為張繡一事,曹丕已然讓曹操很是失望了。現下如果又讓曹操看到大戰在即時,曹丕只醉心于詩文,還不知道會不會更加動搖曹操的立嗣之心。雖然推波助瀾讓曹丕除了張繡,以此讓曹丕將來的嗣子之位不再穩如泰山,是他的計劃之一,但這並不代表,他想讓曹丕徹底失了曹操的喜愛。

如果曹丕的地位穩如泰山,則沒必要重用他司馬懿出謀劃策;但如果曹丕徹底失了曹操的喜愛以至于直接喪失了立為嗣子的可能,那他可就是一點不剩,全賠進去了。

然而曹丕那莫名其妙的態度,讓司馬懿方才也只能說那麼多。他不禁在內心感慨,小了近十歲果真就難以互相理解,那些詩賦,是能換來國泰民安,還是兵甲百萬,良谷千頃?曹丕最後「玩物喪志」四字是賭氣之語,但在司馬懿眼中,卻的的確確,正是如此。

也不知道當初郭嘉帶他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現在這般心累。

陡然想到那人,司馬懿神色一變。雖然很快就恢復到了原本的平靜如水,但卻抑制不住內心不自覺地,更多想著那人的事。

當日在河內,當郭嘉與他第一次徹底翻臉之後,他是切切實實的盼著郭嘉趕快喪命的。但同時他也知道,那時郭嘉已經解去了司馬徽下的毒,再加上有華佗在,再生病早亡根本不可能;至于刺殺,對于在層層保護之下的郭嘉更是絕無可能。所以當時他那麼一想,卻也只是那麼一想。

然天命無常之處,便在于此。不過是他的隨意一想,卻在幾年之後,成了真。

當他听說郭嘉病到連下床都困難,還要隨曹操北征烏桓時,他真的覺得,郭嘉簡直是瘋了。停留在他記憶中最深處的,還是當初那視功業于浮雲,天下為草芥,日日夜夜想著到何處隱居,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郭嘉。

而這樣的郭嘉,在投奔曹操之後,沒過幾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司馬懿根本無法理解的人。

什麼是士為知己者死?什麼是傾心相付雖死不惜?明知道自己去就是送死,還義無反顧,九死無悔,這種可怕的感情司馬懿完全不懂,也不想懂。

無利可圖還去做,就是愚蠢至極。而愚蠢的下場,就是和郭嘉那樣,嘔心瀝血為人賣命十多年,卻孤零零的死在了荒漠,家中僅留下一個幼子,得來曹操的幾些封賞,便沒了。

重新坐回案前,司馬懿拿起曹丕來之前看得那份戰報。

正如曹丕所說,與江東一戰所有的事,曹操都交給了荀攸負責。論常理,荀攸為謀主,負責自無不妥。論實情,賈詡自得知張繡身死的消息後,就更加謹言慎行,除非非答不可,否則根本都不會讓人想起他;而他司馬懿,被曹操毫不客氣地征闢到丞相府,卻從來都沒有得到曹操信任,不給委以大事,也是意料之中。

其實,依司馬懿看來,單就眼下赤壁一處而言,已是不必再掙扎的必敗之局。曹操號稱八十萬大軍,但真正帶來的不過五六萬,又有許多人水土不服感染了時疫,許多人根本不習水戰;反觀江東,則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兩相交戰,誰會佔上風,顯而易見。

此事,荀攸勸過曹操,賈詡勸過曹操,甚至他也勸過曹操,可已被接連大勝沖昏了頭腦的曹操根本听不進去,還是一意孤行。現在,曹操又將全盤之事交予荀攸……于必敗之局絕境逢生,可並非是荀攸的專常。

最擅此事之人,已經死了。

所以,他現在還看這些情報做什麼?

這麼一想,司馬懿頓時又沒了看軍報的興致。然而過了片刻,他又耐不住心中難以說明的感覺的催促,將軍報又一次拿起。

究竟是不忍郭嘉賠上性命都要達成的曹操的大業徹底埋葬于此,還是不希望曹丕所希望的他父親的大業在此功虧一簣,又或者二者都不是,司馬懿自己也說不清。

罷了罷了,就當是提前為大敗的曹軍布置退路吧。

畢竟誰都不想死在赤壁。

所有人都覺得赤壁一戰,曹軍的「八十萬大軍」會輸得一敗涂地。司馬懿如此認為,賈詡如此認為,周瑜如此認為,孫權如此認為,諸葛亮如此認為,哪怕曹操自己,都如此認為。

那一夜,正如無數次經歷的那樣,黃蓋詐降,點燃了曹軍的船只。東風的助推之下,大火沿著連接各船的鐵索蔓延,將船燒的 里啪啦,天地幾乎都被照的恍如白晝。

赤焰之中,連同船只一起埋葬的,還有就此統一天下的大業。

「等等!」待大火滅去後,帶著士兵來檢查戰場的周瑜看著船只的殘骸,臉上由大勝帶來的笑容漸漸隱去,

「這船上,沒有曹軍尸體。」

幾乎一具都沒有。

一個月後,將重軍駐守在荊州各郡的曹操,終于馬不停蹄的回到了陽翟那處熟悉的宅院。他甚至來不及整理一下因為日夜兼程雜亂的衣衫,近乎于奔跑的快步向宅中那處獨立的小院子走去。

可當他真的來到院子前,卻生生頓在了緊閉的院門前。

他緩緩抬起手,想要去推開院門,卻又瑟縮在了幾寸之前。那只常年拿劍,將天下都近乎握于掌中的手,竟因為一扇木門,在微微的顫抖。

「嘎吱」一聲,木門被從院內拉開。

「嘉听到聲音,以為是張將軍回來了,沒想到是明公啊。」春季和煦的陽光中,故人言笑晏晏,一如往昔,「嘉……」

話未說完,已被一把擁入懷中。力道之大,近乎讓郭嘉覺得身體被雙臂錮的發痛。

然而,只有這實實在在的疼痛,能夠向二人證明,這不是一場無數次在夜晚才會做的黃粱美夢,待天命日出,一切便會煙消雲散。

不知過了多久,郭嘉感覺曹操的手臂松了些。他拉著曹操的手,直起身,望向曹操已經不再發紅的雙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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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嘉听說明公明知道會輸還去打赤壁,結果被周郎燒的一敗涂地的時候,本是打算永遠都不再理明公了。」

意料之中看到曹操听到此話輕皺起眉,郭嘉在曹操打算說話之前繼續道︰

「不過呢,嘉又一想,陰險狡詐的曹孟德,怎麼當真會放下江山大業,不思瞞天過海的計策,惟天命是從呢?」

說到此,郭嘉突然破顏而笑。他笑得恣意,笑得張狂,笑得仿佛不知方才將他緊抱之人的眼淚已然將他背後的衣衫打濕。

「沒關系,南邊那塊地方,嘉陪明公,重新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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