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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在這個世界上, 有太多我這般的無名小卒, 所以不必執著于知曉我的長相,亦或者是姓名。

幾天前, 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在了這漠北之野。曾經橫掃匈奴的漢軍, 如今又登上白狼山,與單于的探卒不期而遇。戰爭爆發在此一瞬, 然後,就是兩天兩夜的死戰。漢軍取得了勝利,殺死了塌頓單于與諸位名王, 二十余萬口人,無論夷、漢, 都成了漢軍的階下囚。

我的父親是鮮卑人,但我的母親是被他擄到漠北的漢人,從小到大,母親時常給我講起她的故鄉,講起恢弘浩然的長安城, 講起繁華神麗的雒陽都。在大漠的南邊, 沒有風沙, 沒有寒涼, 美輪美奐的大殿中,五音紛兮,金石陳,絲竹鳴, 舞女長袖飄飄,珍饈流水疊疊,飲不盡的美酒,永無夜的歌舞,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

我是幸運的,因為母親從小給我講的這些故事,又因為她給我的與漢人無太大差別的面容,我在意外被俘入漢軍後,並沒有經過什麼波折,就成為了漢軍的一員。軍中的其他士兵也只把我當因母親而被迫在漠北出生的可憐人,並沒有將我當作夷狄虎狼。

在與他們的閑談中,我和他們打听起了母親口中的那兩座城市,那是母親一輩子隔著大漠南望,想要回去的家鄉。然而,在我將母親給我的描述告訴他們時,得來的只有哈哈大笑︰

「雒陽城?早被那群西涼人給燒沒了。至于長安,恐怕也早是人吃人的死城了。」新認識的幾個時辰的漢人士兵大哥十分熱情。他似乎是看出了我听到回答後的失望,又安慰我道,「沒事沒事,雖然長安和雒陽沒了,還有許都呢,如今那里也是大漢的皇都。」

在母親的故事中,從未出現‘許都’此地的存在,所以我立即生了好奇心,纏著他繼續講那許都的情形。大哥挨不住我的強烈請求,于是,便給我講起了十幾年前的那次遷都,講起了許都同樣氣勢恢宏的皇城,同樣美人滿席珍饈酒釀的宴會。

也是此時,我才知道,幾個時辰前以那麼少的兵力,徹底擊敗塌頓單于的人,是大漢朝的司空曹操,曹孟德。

同時,我也是此時才知道,他們之所以能在發大水的季節這麼快打到漠北來,是因為他們在路上扔掉了大部分的輜重,塹山堙谷,走尋小道,輕兵北來。如此,才能這麼快,在塌頓單于還沒有準備好之前,就打到柳城來。

「你們簡直是一群瘋子!」當我听到他們在大漠中扔掉輜重時不禁高聲驚呼。大漠茫茫,不見邊際,多的是走進去就再也走不出的例子,就算是經驗充足的旅人,也會以防萬一盡可能的多帶干糧與水。而他們不僅舍去輜重,甚至連軍糧飲水都扔到只剩十日的量,若非他們的確已經佔領了柳城,我一定會堅信這是傻瓜行為,只會必死無疑。

「可不是嗎。」出乎意料的,漢人大哥竟點頭贊同了我,「我們當時也覺得這是要送死。可是出這主意的是郭祭酒,將軍想都沒想就直接下令了,我們只能服從。」

「郭祭酒?」我听到這又一新出現的人物,連忙好奇的追問他是何人。

「軍中的軍師。要說特別之處,無非是無論他出什麼主意,將軍都會毫不猶豫的听從。」說完,他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又對我小聲說道,「我告訴你件事,你可別說出去。這一路不斷都有人想逃回去,尤其是將軍下令第二日拋棄輜重出發的那個晚上。有些人還計劃偷偷把力主北征的郭祭酒殺了,這樣,沒準將軍就會听其他人的勸,停止北進回鄴城去了。」

「那……」我吞咽了口唾沫,也跟著緊張起來,「那郭祭酒,是……已經被殺死了?」

「你可別亂說啊!」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又確認了一遍四下無人,才松開我繼續小聲提醒道,「我們將軍可忌諱著談這個呢。」他見我仍舊好奇的看著他,終究也耐不住性子,又為我解釋道,「郭祭酒身體不好,現在留在平岡城養病。當初他一意孤行堅決阻止將軍退軍時,軍中巴不得他立刻死了的人有,恨他的人就更多了。但既然現在已經殺了塌頓,攻佔柳城,就說明郭祭酒當初的堅持是正確的,當初恨他的人,現在估計也沒了。」

他見我似乎對郭祭酒很感興趣,就又開始給我多講陳年往事。我听著他講起曹操從未反對過郭嘉提出的任何一條計謀,講起在徐州郭嘉貪功近乎屠了一座城,後來卻又因為過了軍令狀立的時間偷雞不成蝕把米差點喪命,講起在曹操和與單于交情深厚的漢人袁紹大戰後,郭嘉向曹操進謀,一晚上就坑殺了八萬人。

听著他的描述,我已然在腦海中大概勾勒出了郭嘉的形象︰

既是得曹操寵信,那必然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極會諂媚作態,所以才能迷得曹操言听計從;貪圖軍功視人命為草芥,那郭嘉此人在私下,內心必然極為殘酷冰冷的。就像這草原上的禿鷹,有一雙冰冷的鷙眸,一旦看到它的獵物,就會猛地從高空俯沖而下,將獵物抓的皮開肉裂,鮮血淋灕。

我還想與新認識的漢人大哥再多聊些什麼時,卻被曹操派來的士兵叫了去。一路上我走的極為忐忑,不久前曹操那猶如鬼煞,殺人如麻的模樣,還在深深地折磨著我的膽量。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無名小卒,被曹操特意叫過去,會因為什麼,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我來到曹操面前跪下,不敢抬頭看他,但卻隱隱感覺,取得大勝的他並沒有十分高興。他的聲音猶如日暮時的鐘聲般低沉︰「你母親說,你是這里最善騎術的人,是嗎?」

我下意識的點點頭。多虧了從小父親的嚴格教導,與那匹日行千里的寶馬,年年在草原上舉行的騎術比賽,我總是取得勝利,贏得父親的獎賞的牛羊的那個人。

如此看來,我其實並沒有所想的那麼默默無聞。即便是再平凡的小人物,總還是會有那麼幾分讓他們驕傲的東西。

曹操見我點頭後,當著帳中母親與弟弟的面,給我下了命令︰即刻穿過大漠,前往平岡城,帶去柳城已克,塌頓已死的喜訊,並將在那里養病的那位郭祭酒身體狀況的消息帶回來。

即便恐懼于這個季節荒漠,我仍是選擇牽上我的愛馬,依照命令踏上南去的路。好在,我比較幸運,一路向南,沒有遇上流沙,也沒有遇上風沙,在日夜兼行三天後的那個清晨,我到達了平岡城的治所,然後在那里遇到了那位郭嘉。

我見到郭嘉時,他正披著貂裘,站在治所的院子里,向北望著那棵被吹得枝葉搖曳的柳樹。夕陽的血色落在他的身上,為他鍍了層金輝,遺世獨立的仿佛下一秒就會如雲煙般隨風而去,徒留天地俱淨。

除了的確生得一副好相貌外,我見到的郭嘉竟完全與我之前腦補的那個形象不同。沒有諂媚小人的卑躬阿諛,也沒有和禿鷹一樣狠絕冰冷的眼楮,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俊秀、帶著病態蒼白、令人極難生出厭惡之心的臉。

郭嘉叫僕人給我上了茶和甜膩的點心,而後認真的听我要送來的消息。在听到我說大軍已經攻破柳城時,他十分的高興,明澈的眸子閃著灼灼的光亮,發白的唇角輕輕上揚。那張蒼白的臉上,剎那間風華無雙,讓我猛地一怔,半響才喃喃感慨,中原之地,果然是風水養人……

我的腦海中,沒由來的又開始根據眼前所見到的人的形象繼續勾勒起那些,我只在他人講述中听到的故事︰

在北風嘶吼的荒漠絕境中,人騎在一匹高高的駿馬上,衣衫隨風獵獵作響,面龐被吹得染塵滄桑;在寒月清霜的塞北雪夜,人點著一盞小燭,在搖曳的微小光芒中一邊咳嗽一邊研究著北上的地圖;在歌舞升平的皇宴,人一手搖著酒籌,青絲高梳,端得一派自在風流,風華天成。

郭嘉此時的眸中落滿天邊火雲的艷色。以至于現在我每每望去時,都覺得似乎自己看到的,正是長安與雒陽的繁華氣派;正如在曹操的眸中,我曾覺得自己所看到的,正是母親故事中那恢弘豪邁,氣度開闊,千里浩然,遠人來服的漢家風骨。

和我說了一會兒話,郭嘉的精神似乎更好了,連那不時的咳嗽都不見蹤影,雙頰也泛起了血色,驅散著令人不安的蒼白。我一面一一回答著他的問題,一面暗暗為自己的幸運高興︰听說之前也有很多人為曹操探望郭嘉,但帶回去的多半是不好的消息;而目前來看,我帶回去的消息一定會讓曹操高興,說不定,又會多賞我一些草場、牛羊和奴隸。

「你是該回去復命了嗎?」郭嘉似乎已經看穿了我為將要得到的獎賞而壓抑不住的興奮,唇邊笑意依舊,「若是可以,歸途可否慢一些?」

「這是為何?」我疑惑道,心中還想著我的草原與牛羊。

「大戰方勝,就死了一個謀士,實在是听起來不吉利。」

「什麼?」我問道。郭嘉方才那句話非嘆似嘆,我實在是沒有听清。

「沒什麼。」郭嘉卻已收起了那眸間一閃而過的落寞。他施施起身,佇立了幾秒,而後走到院中搖曳的柳條前,折下一段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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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嘉將此帶給主公吧,就當是,嘉賀他大勝的禮物。嘉便祝他早日平定天下,千秋無期。

……嘉,只能陪他走到這一步了。」

其實,郭嘉的最後一句話我仍舊是沒有听清,我深刻的懷疑,是他故意不讓我听到,才突然說得如此小聲。但無論听到與否,我還是選擇接過柳條,這才轉身離開。

「謝謝你,阿迪拐。」

我拿著柳條,轉身將要離開。

「等等!」

郭嘉突然高聲呼道。我疑惑的回過頭,驚訝的發現他面露痛苦的捂著頭,雙眉緊緊皺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又想不起什麼事情那樣痛苦。

「明公……赤壁……東風……小心……」

「郭祭酒,你說什麼?」我向他走近了些。他的聲音仍舊實在是太小了,我只能听到音,卻听不清內容。

他含含混混的又說了什麼,聲音是高了些,可仍就听不清楚。他說到一半,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搖搖晃晃的向屋門走去。我猜,他是要拿筆將要說的話寫下來。

可一個垂死的人,怎麼可能還有時間等這麼久?

果不其然,當我扶著他坐下,代他從屋里拿了筆與竹牘出來後,他捂著頭的手已緩緩垂下,臉上的痛苦之色開始漸漸消失。

自見到郭嘉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像郭嘉這般風華的人,就算要死,也必然是在母親所說的那煌煌大殿中,身穿繡滿章紋的層層華服,令樂師奏樂,令佳子縱舞,在臨死前再隨心所欲。這其中,沒有生死將別的悲痛哭聲,只有臨幸訣別的灑月兌與轟烈。彼此大笑痛飲三百杯,作揖長別,無訴離殤。

而現在,沒有舞樂,沒有美酒,沒有煌煌長安,熠熠東都。就在這個遠離中原的小城,我回頭看著這位他人口中陰冷狠絕的郭祭酒,慢?創瓜率鄭?讜鶴永 鬧襝?獻?牛?嗌?囊律榔躺16誑菀噸?稀k? 旱捻?涌?擠13└胱牽?掛中砭米芩愣崛n戲緄哪浩?ЛЛ幀?br>

他的面容是那樣平靜,以至于毫無死亡的恐怖,而僅似倦極了般,緩緩闔起雙眸,開始一場不知盡頭的長夢。

我拿著筆和竹牘,等了好久,仍舊想要知道他最後突然費了那麼大力氣,是要告訴我什麼。可惜的是,上天的運數,徹底消滅了我得到答案的機會。

院子中,除了風聲,我再也听不到聲音。于是,半個時辰後,我走出了院子,向院門口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而後牽著陪我穿越黃沙始終不離不棄的馬,帶著郭祭酒的死訊如他所願慢慢踏上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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