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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抗爭(下)

黃志英迷糊,黃玉忠卻很清楚,但他不是清楚兒子又說了髒話,而是听清楚了柳魁那句「你找死」。

他從小到大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的寶貝兒子,怎麼能被人詛咒‘死’?

平時為人本分,甚至有一絲迂腐的黃玉忠,在遇到所有跟黃志英有關的事情時,都是一面倒的不要原則和底線。

他沖到了王佔杰面前,用顫抖的手指著柳魁和柳長青說︰「王校長,你看看,這種沒教養的人,咱跟他們還有啥說哩?志英是年輕說話沖,說了他孩兒兩句,他孩兒往死里打俺志英啊!」

他又把手指向了周圍幾個老師︰「將將這回您都听見了吧?听見了吧?志英不是帶了句口頭

語嗎,他能詛咒俺志英死?您那心咋恁毒哩?」

轉折發生黃玉忠話音落地的一瞬間。

正拉著柳俠的崔老師忽然放手,沒什麼表情地對王佔杰說︰「王老師,我後晌還有課哩,我得去準備一下。

至于這倆孩兒的處分,我沒啥說哩,柳俠的情況我也沒看見,沒發言權;

柳海吧,是想護著自己兄弟沖動了點,這咱都能理解,處分啥的我想也沒想,我先走了。「

說完,徑直從人群中穿過去走了。

攔在柳海身邊的李老師馬上也跟上︰「我還有好幾個班作業沒改呢,王老師,我也走了,處分啥的我跟崔老師一樣 。「

連王佔杰都沒想到,第三個走的會是吳保軍,他的借口是要帶著地理組老師出考試卷。

張青林則是說他叫了個學生在辦公室等著他談話。

一下走了四個人,房隨安和安成寶雖然不好意思也找借口走,卻都表示自己也很忙。

王佔杰不再看黃家父子的臉色,招呼房隨安、安成寶、蔣老師到他桌子跟前,幾個人直接說處分的事。

黃玉忠迷茫了,那幾個人明明應該是站在他這邊的,這說走都走了是什麼意思?並且留的話還都是向著柳家父子的。

最不偏向柳家的吳保軍也只是說「處分的事,領導組啥決定我都沒意見。「

為啥啊?吳保軍不是一直說他會支持志英,一定會把那倆孩兒開除的嗎?他不是最想讓王佔杰下不來台的嗎?

黃玉忠不知道,崔老師走過他們父子身邊的時候幾乎忍不住想罵出聲。

潑婦一樣罵學生夠丟人了,還當著仨兒子的面對人家父親嘴里不干不淨,當爹的居然連一句管教的面子話都不知道說。

媽的,砸死你都不虧,榮澤高中老師的臉都叫您爺兒倆丟盡了。

黃志英看出來今兒是沒人替他說話了,干笑了幾聲表達自己根本不在乎後,干脆耍起了無賴,雙臂大開的攤在椅子背上,翹著二郎腿,搖晃著腦袋,一臉的囂張不屑。

可稍微有點閱歷的人都知道,臉上的表情可不一定能代表心里真實的想法,要不不會有‘色厲內荏’這個詞了。

確實,黃志英現在心里一片茫然,如果一定要讓他找出一個比較明確的想法,那是煩。

煩他伯黃玉忠。

他不是告訴自己王佔杰肯定得開除柳俠嗎?他不是說一定會給自己出氣,不讓自己受一點委屈嗎?現在這是啥?

狗屁!

那幾個人在旁邊商量處分決定,連問黃玉忠一聲的意思都沒有。

在榮澤高中干了一輩子,連自己兒子都兜不住,真他媽窩囊廢!

不過,他今兒沒敢再像以前那樣故意跟王佔杰對著干,他已經看出來了,王佔杰冷起臉來硬是不給他伯面子,黃玉忠那窩囊樣也翻不起啥浪。

吳保軍剛才的樣子明顯是不會再管這事了。

媽了個逼的,老子不是說了句口頭語嗎?

王佔杰在會上公開說過,他已經著手向上級申請調入大批的優秀教師和專業師範院校的學生。

上面也每天都在提‘能者上,庸者下’。

要是王佔杰硬把他弄去看大門或掃地,他也真沒辦法。

還有那個叫柳魁的,真他媽的凶……

幾個校領導和蔣老師商量了幾句,處分決定幾分鐘內達成了︰柳海寫一份檢查即可。

柳俠留校察看一年,寫一份檢查。

黃玉忠說黃志英不能白白挨疼受罪,他們商量的結果是︰學校報銷黃志英所有的醫藥費,柳家再賠黃志英十五元錢。

黃玉忠听了處分決定想站起來爭辯,看到王佔杰和另外幾個老師冷淡的表情,又坐了回去。

柳俠和柳海听到十五元,都有點懵了,他家哪有恁多錢啊?

可出乎他們意料,柳魁從棉襖里面拿出了一個手絹包,直接把十五元錢給了黃玉忠。

黃玉忠接過錢後,即便已經感覺到了在座的人突然之間對自己態度的轉變,他還是忍不住表要替兒子掙點面子︰「柳俠打老師這麼大的事,寫一個處分公告貼報欄里,寫一份檢查給老師,那才有幾個人看到?哪能起到警示其他學生的作用?

房隨安是和黃玉忠共事時間最長的一個,他看了看另外幾個人,語氣依然恭敬的問︰「那黃老師您的意思是——」

黃玉忠說︰「處分得在全校大會上宣布,檢查也得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念。」

黃志英重重的用鼻子哼了一聲,翻了黃玉忠一個白眼︰窩囊廢,處分都已經決定了,提這要求有屁用,老子是以後還得在這兒上班哩沒法鬧,你他媽不會給他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

王佔杰對黃玉忠說︰「您的要求是合理的,不過,他倆每人的檢查都近一千字,現在有好多學生手腳都是凍瘡…….」

柳長青站了起來︰「不能因為俺這倆不爭氣的孩兒叫恁多孩兒跟著受罪,這樣吧,柳俠和柳海的檢查貼到學校院子里,讓全校學生都看到也是一樣的。

黃老師要是還嫌看到的人老少,那用毛筆寫成大字多抄幾份,多貼幾個地方,讓全校學生都能看到。」

王佔杰問黃老師︰「你覺得咋樣?」

黃玉忠不忿的說︰「最少一人三份。」

柳長青說︰「那,拿東西吧,我跟他哥一起抄,也算是俺沒把孩兒教好,給老師賠罪。」

榮澤高中每次考試都要全班排名次,年級排名次,都是用毛筆寫了公布出去,所以東西很快準備齊了。

其他校領導和蔣老師還有事,都先走了。

黃家父子也借口黃志英不舒服走了。

王佔杰看著柳家父子寫檢查。

王佔杰見過柳海、柳俠的鋼筆字,已經很驚訝,但他絕對想不到,柳長青和柳魁這個看起來根本是標準農民的人,竟然寫得更好,還是毛筆字。

王佔杰不太懂書法的那些流派,但他仍然被柳魁、柳海和柳俠那端莊流利、瀟灑漂亮的行楷,給震驚了。

如果說柳魁字寫的好他還能理解,畢竟柳魁年輕,接受過教育很正常。

可柳長青呢?

已經五十出頭、兩鬢斑白的柳長青是最普通的老農形象,穿著上甚至比一般農民還要差很多。

這樣一個老農民,端坐在辦公桌前,氣度在提起毛筆的瞬間變成滄桑的儒雅,一行行豎版的楷書沉穩大氣,端莊和諧,隨手而出的每一筆,王佔杰覺得都比他臨摹過的字帖還要漂亮。

毛筆字的一個缺點是慢,父子四人寫檢查寫到一點多,每人才寫了一份。

柳長青對王佔杰說︰「俺得走了,想帶倆孩兒出去說會兒話,剩下的幾張叫他們一會兒回來再寫,你看中不中?’

王佔杰馬上答應了︰「沒事,這件事我會負責到底,您帶倆孩兒去吃點飯吧!

已經耽誤這麼多天了,也不缺這一晌,今兒後晌讓他倆還在我辦公室里吧!「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今天的事,該我跟您道歉的,我們學校沒管好自己的老師,讓他做出這種不體面的事。」

柳長青拿起自己搭在椅子背上沾滿泥的上衣,對王佔杰深深的鞠了一躬。

王佔杰慌忙去扶,打翻了茶缸,茶水流了一桌子︰「您千萬不要這樣,我怎麼敢當。」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王佔杰卻對這位農民產生了深深的敬意,所以對柳長青的大禮,他真的是誠惶誠恐。

柳長青又看著柳魁兄弟仨給王佔杰鞠了一躬,說︰「百人百樣,千人千相,那個黃老師,是他自己家的問題,不關您的事。

謝謝您照應這倆孩子,以後柳俠要是有啥做的不妥當的事,還麻煩您多教導他。」

王佔杰鄭重的答應了。

從學校出來,柳長青和柳魁領著柳海、柳俠來到了東面街上的一家國營燴面店。

柳俠坐在油膩膩的飯桌邊緊張的渾身僵硬,他怕柳長青揍他。

柳魁要去報面,柳俠看他拿出的破舊的不像樣的糧票非常難受,他囁嚅的對柳魁說︰「大哥,我,我不餓,我不吃吧!」

柳魁笑笑,模模他的腦袋︰「你不吃咱伯該心疼了,別擔心那十五塊錢,不是借的,前兒您三哥寄回來一百塊錢。

ど兒,夜兒咱伯接著您六哥的信一直擔心你,怕是你挨了打,您六哥不敢說。

咱伯說,是出了天大的事,你也是咱家的ど兒,你是真被開除了,俺倆也要領著您倆吃頓好的再回家。」

柳長青沉聲喊了一下︰「柳魁!」

柳魁輕松的笑笑,去窗口排隊交錢了。

只要倆弟弟平平安安的,其他啥事都不算個事。

柳俠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柳長青嘆了口氣,模模他的頭︰「沒事了,孩兒,我知道您來這里上學,叫人看不起,您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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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海紅著眼圈說︰「沒有,伯,俺不怕別人看不起,俺學習好中了。」

柳俠哭著說︰「伯,這個黃老師他真的太孬孫了,他光揀看著窮哩人欺負。

俺班孫小毛,是三道河哩,穿的衣裳也可舊,他上課提問了一回孫小毛,孫小毛背的不完整,錯了幾個字,他把孫小毛叫到講台上扇他的臉,扇了好幾下,孫小毛這半邊臉腫了好幾天。

十班有個女生,也是家老窮,上課打瞌睡叫他看見了,他揪著人家頭發把她拉到走廊里頭,一下一個月,只要是他的政治課,把那個女生拉出來,還說那個女生長得惡心,是豬都不會去啃的爛南瓜。

我有時候也可瞌睡,可在他的課上我連栽個嘴兒都不敢,我知道,我只要敢栽一個嘴兒,他肯定會打我。

俺班幾個榮澤城里哩孩兒上課看小說,吃東西,睡覺,他最多是叫他們站起來,現在天冷了,他還不敢叫他們站走廊。

挨打,站走廊挨凍的,都是農村來哩。

那一天,他是罵俺媽,我才打他的,我要是那天沒有先打他,他肯定饒不了我,對農村孩兒,他每回都是先上腳跺,再扇臉。」

柳長青說︰「我知道孩兒,我跟您大哥都知道。

ど兒,小海,這世上,走到哪兒都有這種人,狗眼看人低,他們看人從來不看人品德行,只看穿衣戴帽家里是干啥的。

這種人咱盡量不去沾惹他,好鞋不踩那臭屎。

可咱也不是韓信,我沒想著叫您封侯拜相,咱也不去忍那胯下之辱,有人往死里欺負咱的時候,咱得還回去。

小海,ど兒,咱生到山溝里,那是沒辦法改的,可現在能考大學了,總算是咱農村人也有一條路了,這路雖然窄的很,可比以前您大哥他幾個那時候好太多了。

再窄的路也能走人。

我不是逼您非考上大學不可,您幾個是都考不上大學,算生下來是傻子,也都是我跟您媽哩孩兒,啥時候爹娘也不會嫌棄您。

不過,孩兒啊,我、您媽,您大哥,俺都還是想叫您過上好日子,不再出個門叫人看不起,所以,您都得好好學習,盡力了,考不上咱也不後悔,知道不?」

倆人一起點頭,柳俠哭的直抽氣。

柳魁端了面回來,看著柳俠哭,難受的眼圈都紅了。

柳長青用粗糙的大手給柳俠擦了一把淚︰「孩兒,人這一輩子長著呢,以後您還會遇見各種各樣的人,跟你身邊來來去去,好哩,咱記一輩子,孬哩,咱繞著走中了。

您六哥再有幾天不在這兒了,你還得再擱這兒兩年多,可也是兩年多罷了。

那個黃老師,他拿捏不了咱一輩子。

所以小俠,今兒吃了這碗面,順口氣,把那人當個屁給放了吧,好好學你自己的,兩年後咱認識他是誰?他是啥東西?

算他是吃商品糧的,算咱在柳家嶺活一輩子,也比他那種人主貴。」

柳俠用力點頭,哭著說︰「我知道,伯,我一定會考上大學,我會掙可多錢,把咱家欠的賬都還了,給你,給俺媽,還有俺大哥大嫂買新衣裳,不叫別人笑話您。」

柳俠和柳海每次路過都看到這家店人很多,不知道原來這種叫燴面的面條這麼好吃。

柳俠吃了兩口想起貓兒,下決心過了年想法帶貓兒來一回榮澤,叫他也吃一次燴面。

柳長青和柳魁又交待了倆人一些生活上的雜事,提都沒再提學習的事和黃志英。

他們對柳俠的性格非常了解,柳俠只要認準了目標,會義無反顧的走下去,用不著每天耳提面命。

至于柳海一直擔心的黃志英會報復柳俠。

柳長青和柳魁一致的看法是︰「他不敢,那是個只敢欺負比他弱的人的軟蛋,有了今兒的事,他不敢再動咱ど兒一指頭。」

柳長青和柳魁走了,他們臨走交待倆孩子放假前不要再回去,上窯過不去人。

倆人看著父親、大哥走遠,覺得街上的風都變得更冷了。

唯一讓柳俠感到安慰的是,大哥說貓兒在家很乖,柳魁教他認了不少拼音和字。

這幾天,貓兒已經會寫出來‘柳俠’和‘小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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