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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抗爭(上)

校長辦公室。

王佔杰坐在自己辦公桌後。

他右邊靠東牆一溜椅子上坐的依次分別是︰副校長吳保軍、房隨安,教導主任安寶成,黃志英的父親黃玉忠,頭上纏滿紗布的黃志英,柳海的班主任張青林,柳俠的班主任蔣老師,被柳海撞過的崔老師和李老師。

對面是柳家父子四人。

柳海和柳俠是站著的,倆人低著頭不敢看父親和大哥。

他們不怕黃志英那樣的人,但因為這樣的原因讓父親和大哥來接受這麼多人的審判,讓他們羞愧難當。

黃家父子和其他人是吳保軍叫來的。

柳長青和柳魁進來的時候,他正好在傳達室,直接找學生通知了其他幾位相關的老師。

黃玉忠這幾天一直在學校照顧兒子,但卻沒找過王佔杰,王佔杰去看黃志英的時候,他也總是借故躲開。

這是一種姿態,他听吳保軍說了王佔杰這幾天對柳家兄弟的態度。

他用這種看似示弱的方式給王佔杰施加壓力。

王佔杰簡單的說明了情況,並把黃志英和黃玉忠單獨指出來讓柳長青和柳魁認識,讓柳長青先說說他的態度。

東面一排人都看著柳長青。

柳長青平靜的打量了兩個小兒子兩遍,問柳俠︰「ど兒,你來榮澤上學前,我跟您媽咋教你哩?」

柳俠低著頭說︰「到學校好好學習,尊敬老師,老師和先生都是有學問的人,是最該尊敬的人,是教人學好的人,老師是哪一句說的不對,下了課找老師問清楚;

要是萬一有啥事老師冤枉了自己,不能記恨老師,只是因為我們人老多,老師照應不過來,跟老師說清楚好了,老師永遠都不會故意冤枉學生。」

柳長青猛的沉下了臉,厲聲呵斥︰「誰教的你說話時候低頭彎腰跟犯了罪一樣?是你真犯了罪也得站的挺挺直直認錯,看著我!」

柳俠和柳海‘呼’的一下立正站直。

東面的人也全都一震,身體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都坐端正了。

吳保軍隨即意識到什麼,有點懊惱的和黃玉忠交換了一個眼神。

柳長青接著對柳俠說︰「既然我說的話你都記得,那今兒當著您這些老師的面跟我說說,你為啥敢在課堂上打老師?」

柳俠剛才羞愧溫馴的神情立馬變成了憤怒,他瞥了黃志英一眼,然後看著柳長青的眼楮,把他從教室門口喊‘報告’開始,一直到他被兩個老師拉開,但中間黃志英罵人的幾句話,他無論如何學不來,只好說︰「他罵的老腌他……,伯,我說不出來。」

柳魁輕輕的叫了聲︰「ど兒!」安撫著憤怒的弟弟。

柳俠倔強的看著柳長青,不再說話。

柳長青轉向黃志英,恭敬的說︰「黃老師,您是老師,我尊敬您,我想著您當老師哩,肯定不會說瞎話。

那黃老師能不能當著俺的面,說說小俠哪兒說的不對、不符合事實?也說說你罵了小俠啥,叫俺都听听,也心里有個數,知道回去咋教育他,看看要是以後有人再這樣罵,他該不該動手打人。」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

王佔杰端起茶缸喝了口水,他剛剛連續上了兩節課,口渴的很,不方便多說話。

其他幾個校領導和老師听了柳長青的話,心里有點不是滋味,為啥不是滋味,他們自己也說不清。

黃志英頭上縫了四針,這些天都沒有上課,他給王佔杰撂下一句「你看著辦」,天天躺在宿舍里睡覺,萬事都由他伯黃玉忠伺候著。

他听了吳保軍和黃玉忠的話,覺得他不鬧給王佔杰的壓力更大。

他是正式工,他伯是榮澤高中的元老,教育局局長來也得給他伯幾分面子,他不信王佔杰敢留下那個土鱉。

今兒他是抱著高高在上準備大發神威的心態來的。

以前他打過的學生不止一次叫過家長,哪個家長不是一見面誠惶誠恐地跟他賠不是?他最後開恩答應不追究,然後家長感激涕零的把膽敢冒犯他的學生打罵一頓算給他賠禮。

不過,這次他不打算給這兩個土鱉學生的家長面子,以前都是他單方面打罵學生,學生在打罵之下不夠溫順,讓他不高興了才叫的家長。

而這次,是柳俠還擊了他,他不但不會大恩大德開一面讓柳俠留在榮澤高中,還要當眾再奚落一下他的家人。

他要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土鱉看看,他不但敢打他罵他,還敢當面腌他的家人,他要戲弄夠了再讓這個鄉巴佬卷鋪蓋滾蛋。

但現在是怎麼回事?那兩個穿著破舊的撅頭棉襖、一看是鄉巴佬的男人,沒有小心翼翼的給他賠不是,沒有打罵柳俠,卻在指桑罵槐的嫌他沒有老師的樣子,現在,竟然要讓他解釋?

黃志英扭頭看他父親和吳保軍。

世間的事,許多是做得說不得的,比如夫妻之間的人倫之道,人人都要做,卻不能拿出來說;

還有許多是粗人說糙話,大家听了都跟沒听到一樣,說的人基本上都是不過腦子隨口胡扯的,沒人會認真,會當真。

可一旦有人認真起來,結果會是非常的難堪,比如後面加了料的國罵。

黃志英罵人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只是在面對學生的時候更囂張更口不擇言些。

不平等的師生關系決定了他對學生絕對的優勢地位,所以他隨心所欲地毆打辱罵學生,從來沒有人認真的追究過他的言行。

沒人追究,便意味著不會受到懲罰。

一個從來不用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的人,會被慣壞,會失控,會膨脹到以為整個世界都要圍著他來轉。

這樣的人永遠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所以也永遠想不到自己會有坐在被告席上的一天。

現在的情況,完全超出了黃志英的認知,他有點慌了,因為他罵學生的那些髒話,絕不僅僅是一般的粗糙男人隨口瞎扯。

黃志英是驕橫,是強勢,但他還知道自己是個老師,不是這幾年社會上那些打架斗毆的小流氓,那些不堪入目的髒話,他敢肆無忌憚的對著學生罵。

但現在,在自己的領導和同事以及學生家長的注視下,要鄭重其事的說出那些話,他發現自己根本張不開嘴。

黃玉忠忍不住了,他憤怒的盯著柳長青說︰「你啥意思?志英是帶了個口頭語兒,咋,您不說您家孩兒把老師打的縫幾針,還打算跟俺志英計較這個?」

柳魁不緊不慢地接過話︰「既然只是口頭語兒,那應該是無傷大雅的吧?黃老師說出來叫俺听听。

要真是你說了兩句平常的口頭語兒,俺小俠打你,黃老師,各位老師,我保證,不出這個屋子,我當著您的面打斷他的腿,黃老師,你說吧!」

說完,作為家長來學校的柳家兩父子那麼略帶謙卑的、平靜的看著黃志英,坐等他的解釋。

沒人能想到柳長青和柳魁會用如此看起來謙卑,事實上卻異常強硬的態度說出這樣一番話,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黃志英扭臉看向他的同事們,希望有人出來替他解圍。

但蔣老師幾個都無視了他無辜求助的眼神,專注地看著自己眼前某一物件

他只好把目光再次落在了吳保軍身上。

吳保軍也經常打罵學生,雖然不像他罵的那樣痛快,但在對待學生的大方向上,他倆特別能談得來。

可,吳保軍是打罵學生,但他的罵確實只是口頭語,也是國罵那仨字;

其他的,他侮辱學生人格時,經常是不帶髒字的,事實上,他挺看不上黃志英用潑婦老娘們兒那些髒話罵學生。

太下作,太沒水平。

但,黃志英對王佔杰當校長很不忿,經常給王佔杰楚難題,這點很合他的心意。

這次的事,一听到有學生打黃志英,吳保軍知道肯定是他罵的太腌了。

不過吳保軍並不介意,在維護老師的臉面和學生的尊嚴之間,他根本不用選擇,後者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

而且,可以順便給王佔杰找點麻煩,他何樂而不為?

王佔杰不是來這里四年跨過他這個當了五年的副校長當上了校長嗎?這麼有本事,這回讓他好好抻抻吧!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他的同事有好幾個都在這里,那兩位乍一看貧窮拘謹的家長,現在看起來,骨子里絕對不是本地農村那些對老師敬畏到迷信的家長,他們的要求听起來非常給老師和學校面子,但

吳保軍覺得今天的事情不太好掌控,他好歹是副校長,不想被黃志英當槍使,而且這槍當不好的話還會非常惡心,可能給自己惹一身騷。

但也不能看著學生家長那麼囂張,站在老師頭上拉屎拉尿。

吳保軍清了清嗓子︰「咳,啊——,柳俠的家長,看來您是覺得您家孩子沒有錯,錯都在老師身上了!」

「俺沒這麼覺得,」柳魁接住了吳保軍的話︰「俺要是那樣想,不會坐在這里听黃老師說了,俺是想弄清楚是咋回事,知道回去該咋教育俺倆兄弟。」

柳魁的話,讓吳保軍和安成寶都有些惱羞成怒,安成寶冷笑了一聲說︰「那照你的話,今兒黃老師要是不說,他倆打老師是應該的,他們沒錯,是不是?」

柳魁聲音不高,但卻沒有示弱︰「我沒那意思,我的意思是,啥事都得是有原因的,不能說因為罵人的是老師,俺兄弟是學生,錯兒一定全是他們的。

老師是該受人尊敬的,學生應該尊敬老師,俺一直是這麼想的,俺家也一直是這麼教孩兒們的。

但是,是人都會犯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毛-主-席號召的,那響應毛-主-席號召下鄉的應該都是好青年,都該受人尊敬吧?

可事實並不是那樣,這您都應該知道吧?知青打架犯事兒、偷雞模狗的多了。

俺那邊有幾個男知青,去俺大隊調戲長得好的女知青和俺大隊的閨女,俺照樣修理他們,把他們按在大隊院兒的磨盤上,扒了褲子,一人上三十鞋底兒;

俺村兒知青去跟三道河的知青打群架,回來後一樣被按在磨盤上月兌光了打;

人,不是說你頭上頂了個好的名頭不會犯錯了。

老師和知青都是人,知青是些年輕孩兒,犯了錯兒打幾下讓他們長點記性,省得以後犯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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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俠跟小海犯了錯兒,俺一定會教訓他倆,但俺得問清楚原因,才知道該教訓到啥程度。

俺那幾個知青是,本來是想一人打五十鞋底兒哩,因為是三道河的先欺負俺村兒女知青他們才去打架,所以一人打了二十鞋底兒。」

連王佔杰都驚呆了,用這種方法修理知青,他們想都不敢想。

黃玉忠臉色憋的通紅,想說什麼,他右邊的安成寶把身子往右又挪了挪,他敏感的察覺到了什麼,去看吳保軍的臉色。

吳保軍陰沉著臉看著自己的腳。

黃玉忠惱了,關鍵時刻,都裝起好人了。

被打的是他兒子,他最聰明、最寶貝、唯一的兒子,他得替兒子討回公道︰「今兒叫您來是說您家孩兒打俺家志英哩事,您說剛才那些話啥意思啊?您再不認,俺志英也是榮澤高中哩老師,俺頭上那個名頭是國家給的,您不想認也不中。

俺志英是國家的正式職工,您孩兒把他打的頭上縫了恁多針,說到哪兒您也逃月兌不了罪責。

您別想著揪著他罵了您孩兒兩句不放有理了,那不可能,不中把教育局的領導叫來。

打學生的老師多了,打他們是為他們好,何況俺志英只是年輕,看不慣不遵守紀律的學生罵了兩句,他有多大的錯,您孩兒下這樣的狠手打他?

同樣身為父親,你可以想想,如果被打的頭上縫針的是您孩兒,你現在是啥感受。「

柳長青等黃玉忠真正停下了,才說話︰「你想知道俺家哩孩兒要是當了老師,因為罵學生被打破頭,我這個當爹的是啥感覺?

那中,我現在告訴你︰

我會覺得柳家列祖列宗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我會叫他滾回家,別再禍害別人家哩孩兒們。

我會跪到柳家祖墳上請罪,養不教,父之過,我這個當爹的沒把孩兒教好,叫他出去給列祖列宗丟人了。「

柳長青說的絕對不慷慨激昂,甚至還有點過于平淡,但听在幾個老師的耳朵里,卻像是巴掌扇在自己臉上。

沒人說話,只有黃志英父子對柳長青怒目而視。

黃玉忠氣的哆嗦。

柳長青視而不見︰「不過,俺家養不出那樣哩孩兒,我跟孩兒他媽雖然沒啥學問,還多少知道點禮儀廉恥,孩兒們也…….」

黃玉忠一下站起來指著柳長青︰「你這是罵誰哩?你還知道啥禮義廉恥?我看你是狗屁不通,您孩兒打了老師,你不說給老師賠禮道歉,還對著俺指桑罵槐,你這是欺負誰哩?「

柳長青看著黃玉忠,不卑不亢的說︰「老師不是光叫憑嘴說哩,也不是國家給你個名號你真成了老師了,一個人,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要是心術不正行為不端,連做人起碼的道義都不知道,他算站在講台上,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師。」

黃志英也站了起來,還往前上了一步︰「你說誰心術不正哩?少雞-巴給我廢話,您是不是打完我了現在想耍死狗哩?哼哼,您這樣佔完便宜耍賴的土鱉我見多了,您也看清楚,這是哪兒?憑您這幾個土鱉,也想來榮澤闖光棍兒欺負老子?「

柳魁‘霍’的站了起來,但隨即被柳長青拉住,示意他好好坐著。

柳長青穩如泰山的坐著,看著對面的人︰「我當年去朝鮮打過美國佬,您誰能說說,咱國家當時恁難,為啥跑恁遠去跟美國人打仗?」

幾位老師都面面相覷,不說話看著柳長青,等著听他還能說出什麼聳人听聞的話。

柳長青說︰「不知道?那我告訴您︰那是咱們被欺負狠了,再不還手沒活路了!「

他看看臉色明顯變化的一群人,氣勢凜然的說︰「你想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安安分分過日子,可是人家不讓,窮日子人家也不讓你好好的過。

要是咱再不還手,美國把咱們給掐死了,所以,咱是知道人家有飛機大炮原子彈,咱只有三八大蓋手榴彈,那也得打,打了沒準兒還能打出一條活路,不打只能等死,毛-主席的決定很英明。」

黃志英不耐煩的說︰「叫你來說您孩兒打我哩事呢,你說這些球閑話有啥用?想拿你去朝鮮打過仗嚇唬人?」

王佔杰淡淡的說︰「黃老師,咱先听家長把話說完,你一會兒有啥想說,俺也都會听著。「

柳長青繼續︰「我的意思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沒人吃飽了閑的跑幾千里冰天雪地的去跟人打仗,也沒有哪個學生敢主動去打老師…….」

黃家父子同時又站了起來,黃志英手指著柳長青說︰「說了半天,你他媽了個逼的還是想……」

他話沒說完,柳魁一直拿在手里的上衣已經摔到了身後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黃志英︰「你找死!「

王佔杰的茶缸重重的響了一下,茶水濺了一桌子。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蔣老師和張老師跑過來拼命拉住了柳魁。

柳俠手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攥住了鐵爐子邊的火鉗子。

屬于榮澤高中老師的幾個人臉色都難看的不得了。

黃志英被柳魁臉上的悍色給震住了,同時他還有點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那句是他真正的口頭語,和同事、和他家里的姐妹說話時他也經常隨口來,所以他還沒意識到柳魁為什麼會突然間被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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