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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打虎人,虎打人(一)

公孫勝在羅真人門下修行多年,雖然沾染了一身江湖氣,但能修成地煞術法的修道人,又哪里會是真正的白痴?

一聲「老羅」,公孫勝就隱約想起,那個桃花開滿二仙山的春日,無數片桃花飄離枝頭,化作一道緋紅的橋。

橋的盡頭,是一朵冉冉升起的紅雲。

二仙山羅真人飛升而去。

入雲龍公孫勝的本師飛升而去。

沒有祥雲簇擁著紫虛觀拔宅飛天,沒有雞犬舌忝丹灶而同得長生,只有雲中一鶴,直入飄渺碧空。

而公孫勝也沒了那許多清規戒律來拘束,可以憑著本心,走入江湖,從此兄弟義氣,熱血騰于胸臆,好不快活。

然而今天,卻有師叔從天而降。

看手段,似乎與飛升而去的師尊也是相差仿佛,何況那神將更是口稱真君。

道門中人,更知道真君二字的分量是如何沉重。

但公孫勝也不是嚇大的,兀自爭辯道︰「我師尊羅真人,從不曾說自己有個師弟!你便是有道的真仙,又憑什麼來教訓……」

話未說完,公孫勝卻感到一股熟悉無比的氣息,帶著極高妙的境界,猛然罩定了自己。

只見面前這年輕道士手中托著一卷玉軸,那卷玉軸未曾展開,卻自有平靜淡然澄淨之意,散出一片親和萬物的氣質。

正是二仙山鎮山之寶,《紫虛天府洞微靈章》。

望著對方手中的玉軸,公孫勝重又想起了在二仙山學道而度過的那許多個寒暑,心有所悟,心有所感,沉默不語。

良久後,他恭恭敬敬俯去,叩首如儀︰「弟子拜見小師叔。」

魏野點了點頭,然後掂了掂手中的這口松紋古劍,算是認下了這個師佷。

當然,認下了這個師佷,便表示從此之後,听著某人那些沒什麼用處的廢話,卻美其名曰是訓示的可憐人,又多了一個。

仙術士緩聲說道︰「雖然老羅把你托付給了我,但有一點不得不說明,魏某不是一個擅長教學生的人。」

以這句話開篇,魏野很有自我檢討精神地說道︰「比起教育,我似乎更擅長散養。所謂散養,就是把羊趕上草原,把雞放入林間,任由它們去吃草捉蟲,也任由它們去和餓狼搏斗,與狐狸廝殺。不過好在阿衍和孟起都是難得的良才美質,這麼散養著,他們也沒有長歪,我很欣慰啊。」

公孫勝跪在地上,听著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師叔的話,心中不由得起疑,暗自想道,為什麼您的腔調像極了瓦子里說笑話的藝人?

微微想念了一下自己的兩個學生,仙術士將目光重新落到了公孫勝身上,說道︰「我和老羅的道法路數有別,在具體的道術上面,我不會再教你什麼。但今天見著你運使飛劍來斬我,卻有些話不得不說。」

魏野輕輕一彈松文劍,如秋水般清亮的劍身傳出一聲悅耳的鳴響︰「你斗法的本事太弱。」

望著被小師叔收去的那口松文劍,想著之前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公孫勝垂頭不語,就听著小師叔繼續編排︰

「當然你看人的眼光也差了點,比如去和晁蓋這等坐地分贓的地保湊一伙,跟著吳用這只會出些歪點子的刻薄酸子,去搶蔡京的生辰綱。」

公孫勝听著小師叔的嘲諷,很想站起來反駁說,自家這些江湖兄弟不是您眼中這樣不堪。但是還沒等他開口,話就全被魏野堵了回去︰

「你公孫勝在二仙山學道一場,就算學的只是地煞變化之術,又哪里是晁蓋、吳用那些臨時起意的路匪可比?黃泥崗冒充販棗子的客商,賣酒的椰瓢里摻蒙汗藥,這都是什麼下作手段,沒得丟了你師尊的老臉!」

說到這里,魏野把松文劍一摜,反問道︰「你公孫一清,雖然還沒得了老羅的全套本事,可我問你,招雲布霧、剪紙成兵、驅神弄鬼這等地煞變化之術,你難不成一個不懂?高俅家的堂兄弟高廉,不過是學了點旁門左道的三山九侯邪法,就已經做到了高唐州知州的位置上,可沒見人家這樣苦哈哈地為了幾擔子金銀珠玉,就玩這樣下作的花樣!」

「便是手上沒有銀錢花用,想弄點外財,成啊!你不會自己去堵運生辰綱的隊伍?管你是五鬼搬運還是遁甲變化,不要說生辰綱,就是劫東南應奉局的花石綱,也沒幾人攔得住你,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得了手。可你先跑去給晁蓋做說客,又被吳用那酸子嚇了一跳,擺明了就是個初哥模樣,還傻乎乎和他們一起演一出蹩腳戲,嘿,二仙山的臉都快給你丟光了!」

公孫勝跪在地上,听著小師叔唾沫星子四濺,卻不知這位小師叔從哪里查訪了自己搶劫生辰綱的過往,竟說得似掌上觀紋一般清楚,一身道袍全被汗浸得濕漉漉。

魏野也不看他,自己拿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潤了潤喉嚨,方才感慨道︰「這些糗事,姑且算是你初入江湖蒙了心吧。但你斗法的本事,怎麼也這樣稀爛?」

說到這里,魏野拿起松文劍畫了一圈,冷笑道︰「一劍穿雲,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這手段看起來是格外瀟灑,隱隱有劍仙氣概。可是縱然法劍通靈,劍飛百里,卻只是一劍。若不是那等號稱一劍破萬法的人物,這一手,也就只能是欺負弱小的把戲。可遇見了高人,你貿然一劍飛來,可有後招變化?若人家用神符封你,用佛光禁你,用法寶收你,甚至干脆喊上什麼天龍八部、本尊護法圍毆你,一柄法劍,哪經得起這等陣仗?若被收了飛劍,你上門去討,又被對手的大神通戲耍你,嘲諷你,笑話你,連師門都一起出丑,硬生生成了別人刷聲望的墊腳石,那就更成了笑柄一般。」

這話說得,公孫勝心中暗道,也不需這般假設,如今這場面,不就是您收了我的松文劍,又成了我的小師叔,所以我不得不跪听您的訓誡?

魏野也不看公孫勝臉上神色,搖頭道︰「就算要飛劍百里來斬,你又哪里知道什麼後招變化,給自己留幾分余地?身邊為什麼不勾招護法力士、五方小吏,將你護持起來?為什麼不另備法器,預防對手反噬?就傻乎乎地飛劍出去,然後就大言不慚地在那西門慶面前裝起活神仙來了。也就是你師叔我,才遣巽象神君把你拿到這里來听我訓話,要真換了個獰惡魔頭,此刻你在二仙山一場苦修,早就盡數付諸東流!」

一開始,公孫勝對這位小師叔尚有抵觸,尚有不滿,對這些訓斥還有不服,但隨著那一句句話語,他終究是低下頭,汗涔涔地不敢多言。

魏野的話還在他耳畔回旋︰「希夷先生離開了,你師尊也離開了,那些隱居洞天福地的散仙地仙,一個個都跑得差不多了。為什麼要跑?因為這個世界正在變化,而且魏某可以肯定,這變化正朝著極端、殘酷、慘烈的方向去,十頭李大熊都拉不回來。」

「為什麼我這麼肯定?因為我在這里,而我到過的地方,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公孫勝月復誹道︰您看著雖然也是得道散仙,但怎麼著也不是那等帶給世間種種大劫的凶星。

正這樣想著,魏野的目光已經落了下來,讓他趕緊收攝心神,把一應心理活動都謹慎收藏起來。

魏野看著公孫勝,最終還是將松文劍插到了他的面前︰「既然有了變化,那麼就要有所因應。光憑那些粗枝大葉的道術,欺負凡人或許可以,但在那樣嚴酷的戰爭中,又怎麼能活下來?說到底,你還是不習慣戰斗,把生死之間的較量,都變成了棋盤上的技巧比拼。但那樣的溫文爾雅,那樣的謙恭揖讓,已經過時了。」

說到這里,仙術士低下頭,望著公孫勝的臉︰「之前我說過了,魏某不太擅長教學生,講講課還行,終究還是要回到我最拿手的散養上去。」

听著這話,公孫勝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而後就听見他這位小師叔說道︰「既然不懂得如何廝殺,那就得快點習慣它。你也不用回五岳觀去和潘捉鬼下棋了,你和他這樣長于卜算、治病、超度的文職不同,注定是要走上斗法之路的。這些天,你就先適應一下。」

這句話說罷,仙術士低喝一聲︰「王虎,看了這麼久的戲,你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隨著魏野一聲低喝,山神廟後的野林間風勢驟起,似有猛獸潛伏其中,公孫勝幾乎感到了那股猛獸逼近的壓迫感。而林梢微動間,走出來的卻是一個身形矯健的青年。

只是公孫勝修道多年,望氣觀人已經成了本能,一眼就看到青年身後,隱隱有一頭猛虎的虛形,相隨始終。

沉默片刻,公孫勝點頭嘆息道︰「原來這些時日以來,人們轟傳的景陽岡虎患,也是小師叔做下的手段。」

魏野背對著他,手中拿著一把小扇子搧著茶爐里的炭火,搖頭道︰「既然要學習如何斗法,那起碼還要遮掩一下那輩凡夫俗子的眼目。有什麼手段,要比景陽岡上鬧大蟲,來得方便容易?這片山林,我這些時日以來稍稍做了些遮掩,你只管安心訓練,不用擔心被人看破關竅。」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公孫勝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向著魏野的背影恭敬持了一禮,伸出手拔起了面前的松文劍,跟著王虎走到了野林子中去。

片刻後,野林間虎嘯獅吼,煞氣四溢,雷動電閃,劍光貫天,卻又有層層雲障,籠罩了整個景陽岡,無人能見。

不多時,公孫勝的身形倒飛出野林間,有些狼狽地落在一株老樹枝頭。

王虎背著手,走出了野林,看了一眼正在洗茶的仙術士,正確地說,是看了一眼仙術士手邊那一碟酥皮金黃、三鮮餡子隱透濃香的褡褳火燒。

直接不客氣地拿起一塊褡褳火燒送進嘴里,王虎搖了搖頭︰「還差了點意思。」

到底這說的是褡褳火燒還是公孫勝,那不清楚了。

公孫勝坐在樹枝上,默默打坐調息片刻,而後站起身來,向著王虎一拱手道︰「還請閣下再賜教。」

……

………

景陽岡上的那些獸吼,那些劍氣,終究太過遙遠,陽谷縣里的日子,卻是一切照舊。

西門慶寵愛的幾個俊僕,在公孫勝消失在香案後,嘴上的印文也消散無蹤,重新有了張嘴去說、去咬、去舌忝、去含的幸福。

而五岳觀也並沒有對公孫勝的失蹤,有什麼格外的說法,似乎觀里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西門慶也就很直接地送了一匹布、兩貫錢算是布施的香火,根本不提公孫勝的下落,而既然公孫勝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西門大官人也就沒有再多出一筆燒埋銀子的道理。

紫石街上,武大郎還是每天做兩回炊餅,獨自一人挑到街頭去賣。

武松還是沉默地在後院里劈著柴,努力無視著那位美麗的嫂子那熱切而怨恨的眼神。

只是眼神躲得開,聲音卻躲不過,小樓上卻傳來王婆的聲音︰「娘子這些日子,怎麼都不上貧家吃茶?」

便听著嫂子應道︰「這幾日害喜,酸軟軟的不願動彈,又總有些礙眼的夯貨在眼前行走,一發地有些不適,王媽媽可別惱我。」

武松听著這話,只能咬著牙,又劈了一塊木頭。

王婆听著外面響動,她也不在意,向著那婦人閑扯了一陣,忽然說道︰「娘子既然有了喜,卻趁著如今行動方便,好到城外地藏庵去拜一拜送子娘娘。那地藏庵的薛大師父十分地有道行,又會合保胎藥,解觀音簽,念許多靈驗的經咒,你肚子里是男是女,她一見便知,許多大寺的師父也不如她哩!」

听了王婆的宣傳,婦人搖了搖頭,笑道︰「王媽媽卻誤會我了,我素來是個不信神佛的人,便真有菩薩,也未必保佑我這等窮命,只尋個今天快活。明日里,隨他街死街埋,路死路埋,若一頭栽進溝里,便當是我的棺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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