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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雙龍戲珠(十二)

太初宮,洛城殿,七月朔日大朝。

外藩使節,皇族諸王公卿,文武散官勛官,老老少少蜂擁而入,每人一套桌案坐榻,令這座恢弘大殿,都顯得有幾分局促,滿滿當當。

常朝之時,權策以鸞台侍郎的二品實職官,坐榻能進入前三排,此刻的大朝會上,他的席位已然後移到了十排開外,不能不說,神都的達官貴人多如狗。

在他的前頭,他看到了不少熟人,久違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斛瑟羅,得了懷化郡王的封爵,紫衣蟒袍,卻不復以往威猛強干,旬日不見,老態畢露,身軀像刺破的氣球,干瘦如同紙片,甚至不能撐起身上的袍服,前襟後擺,都垂落在地上,草原上的蒼狼,一代梟雄,圈成了奄奄一息的守戶之犬,已不足慮。

「咳咳,咳咳咳」

大殿中回響著劇烈的咳嗽聲,殿中侍御史鄭鏡思向丹墀右面的首席望了一眼,終究沒有抬起手中的笏板呵斥。

那是魏王武承嗣,曾經的朝中第一權臣,眼下佝僂著腰,氣若游絲,身軀幾乎對折,須發花白,手上和面上,都爬滿了駭人的老人斑,極是可怖,與他遙遙相對的左面,首席是梁王武三思,青須飄揚,面色紅潤,神完氣足,兩人對比,恍如隔代。

武承嗣以病重之故,請了恩旨,由三子武延秀服侍登朝,武延秀沒有坐席,跪坐在武承嗣側後方的軟墊上。

其實朝野上下都心中有數,武承嗣在朝堂的權勢根基已被連根拔起,來與不來,都沒有多大區別,影響不到什麼,只是白白給人添堵罷了,他真實的目的,應當是試探著帶武延秀出來,間接解除他的圈禁刑罰,為他的復出鋪路。

淨鞭九響,重重宮門次第洞開,虎豹嘶吼之聲震天價響,彩衣鑾儀雁翅分列,武後的大駕鹵簿徐徐來到殿前。

武後緩步下了金輅車輦,頭戴金冠,冕旒低垂,她的服飾與往常迥異,不是她一度鐘愛的金色鳳袍,也不是象征富貴的紫色衣裙,而是大紅色的吉服盛裝,上面以五色絲線繡出山川地理,旭日龍鳳,煌煌盛大。

「臣等拜見陛下」

武後在御座坐定,群臣如波浪一般,層層匍匐,山呼拜賀。

大朝議事,並無一定之規,甚至有時只行朝拜禮儀,不問政務,形同輟朝一日,武後踐祚以來,一向勤勉,多將朝政之中牽扯廣泛,事關重大的政務,在大朝會過問處斷,以集思廣益,展布恩威,漸成常例。

今日也不例外,武後坐受朝拜,還以空首禮,紅唇輕啟,問道,「諸位宰相,後突厥默啜可汗平息叛逆之事,進展如何?」

這卻是狄仁杰勾當的職司,他趨步出列,躬身道,「回稟陛下,四月,默啜可汗返回突厥,黑沙城等處部落,紛紛來歸,默棘連率軍南下攻伐,默啜可汗倉促迎擊,未能取勝,大周右玉鈐衛中郎將趙與歡部敢死團、萬騎將軍拓跋司余全軍殺出,擊退默棘連」

「五月,後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獻率援兵抵達,與默啜可汗、大周兵馬並力,共同抗擊默棘連,將他自南漠地帶擊退」

「六月中,默啜可汗轉守為攻,揮軍北上,連戰連捷,眼看即將抵達烏德山,趙與歡和拓跋司余以大周兵馬水土不服之故,頓兵不前,為默棘連所趁,暾欲谷借風勢火攻,默啜可汗慘敗,退回南漠」

「眼下,兩部突厥對峙,時有小規模沖突,互有勝負,西突厥可汗阿史那獻請旨,他新晉可汗之位,民心軍心未附,久離屬地,有宵小之輩,串聯逆謀,請陛下準許撤回,平滅不臣」

「唔,後突厥謀逆未平,西突厥亂事又起,不意默棘連一小輩,竟能逞凶至此?」武後嘆息一聲,轉頭看向眾多藩屬,神色肅穆,「止戈為武,天下太平,民生安樂之所系也,朕為萬邦之主,不樂見人間有刀兵久矣,奈何國有逆賊,家有不肖,曉諭爾等,傳告國主酋首,為天下萬民計,有鷹視狼顧之徒,盡早剪除,切莫姑息養奸,朕持神器,護世間道統,絕不容有人敗壞天理綱紀」

「臣等叩謝陛下隆恩,陛下英明」大片大片的藩屬使節,萬國衣冠,風行草偃,俯伏跪拜,心悅誠服。

武後袍袖一擺,「後突厥平叛,進展甚和朕心,加扶國公、萬騎將軍拓跋司余大將軍號,投右玉鈐衛中郎將趙與歡為固始縣子,準阿史那獻所請,率所部返回西突厥屬地」

藩屬使節大多懵懂,戰戰兢兢,仰慕天朝女皇帝發號施令的英姿。

朝堂重臣,大多心有戚戚,武後滿意的,不是拓跋司余和趙與歡立下的戰功,而是他們恰到好處的頓兵不前,後突厥的內亂,持續得越久,對大周越有利。

「諸卿可還有奏議?」武後象征性地垂問了一句。

梁王武三思出列,面上帶著幾分忐忑,他以察言觀色,猛扯順風旗見長,這也是他的立身之術,像這樣預先謀算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堆著笑臉,「陛下,吐蕃贊普赤都松的嫡長子赤德祖贊即將入朝,隨行使團人員上千,足可見赤都松贊普服膺王化,權侍郎調理陰陽,功在四方」

武三思堆著外藩隊列中的吐蕃使節點頭,又對著權策賠笑,說了半天,卻是不得要領。

「有客遠來,神都的氛圍極為重要,眼下大理寺卿敬暉、洛陽尹鄭重,聯手肅清民間妖言,雖頗見成效,卻也殺伐過重,血腥氣幾乎遍布神都,實非盛世天朝應有之景象,臣以為,用刑之意,在于震懾,而非殺戮,二人所為有乖天朝仁恕之風,應即行糾正」

武三思的話說到一半,權策身上便落滿了或明或暗的視線,武三思的舉動,分明是在做低烈度的試探,試探武後的真實心意。

武後深深看了武三思一眼,他四下賣好,只論事,不彈劾,又選了大朝會上,外藩使節齊聚的場合,口口聲聲將盛世天朝掛在嘴邊,用綿柔力道,令她別無選擇,卻是用心良苦,她輕哼了一聲,吐出一個字,「可」

朝中微微騷動,武三思眸光大亮,「陛下英明」

「陛下,臣有本奏」他話音未落,另一宰相歐陽通便邁步出列,朗聲道,「臣彈劾地官衙門度支郎中李跋,于聚宴之時,妄議皇族,語出不堪,有失人臣之體,臣以為,當付諸御史台勘問」

武後唇角微挑,紅唇再啟,仍是一個字,「可」

武後模稜兩可,仍是不允公然用權策和太平公主之事說嘴,旁的,卻並無禁忌。

那要定下風波,只有盤外爭斗一途。

朝中氣氛陡然緊張。

「咳咳咳」武承嗣似是許久未曾經歷這般詭譎,在低氣壓下,終是忍耐不住,劇烈咳嗽。

武後瞥了他一眼,稍一沉吟,「令淮陽王武延秀為藍纓軍都尉,值守神都苑」

「臣,臣叩謝,叩謝陛下,隆恩」武承嗣搖搖晃晃,掙扎著跪地行禮。

「承嗣,日後莫要再上殿了」

晴天霹靂,武承嗣雙臂無力,往前一撲,撲倒在桌案上,桌邊硯台打翻,濺了他一臉墨汁淋灕。

武承嗣四肢舞動,努力擦拭面上,似是要擦淨雙眼,卻是越抹越黑。

只能依稀見到一抹大紅色,在夏日刺眼的天光下,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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