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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二章 雙龍戲珠(十三)

太初宮,浴湯殿。

武後沐浴之後,一身素色紗衣,一頭青絲,直垂到後臀,在尾部挽了個發髻,赤著足,一步一個水淋淋的腳印。

權策有片刻恍惚,他很少去想起武後的年齡,屈指算來,她已經年過花甲,但眼前她的容貌體態和精氣神,卻決然與年紀大不相符,儼然徐娘半老,韻致猶存。

「陛下」權策愣神的功夫,武後已經走到他的面前,湊得很近,瞪著眼楮上下打量他,他猛地醒過神,忙不迭後退半步,躬身施禮。

「呵呵」武後心情似是不錯,戲謔地笑了幾聲,「在想甚?朕,還是朕的女兒?」

「陛下恕罪,臣無德無形,愧對陛下栽培」權策心驚之下,屈膝就要跪倒。

武後伸出手,用力將他扶住,沒好氣地叱道,「給朕站直」

權策感覺到武後的力道,立時便停了下來,站直身子,有幾分愕然,此時儀軌,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行禮,即便要表示善意和好感,也多是虛扶,因男女之別,武後對臣僚,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臣,從未虛扶過,像這般用上力氣,更是不符合她的皇帝身份。

換句話說,武後逾禮了。

「你這一跪,朕不受,你沒有愧對朕,也無須下跪」武後捏住他的臂膀,神情有些激越,張了張口,似要有所生發,終究欲言又止。

「謝陛恤」權策謝了恩,垂首緘默,不動聲色隱去了面上的罪惡感。

他卻是忘記了,眼前這位開天闢地的女皇,曾服侍父子兩代,綱常之亂,遠甚于他,再做出一副罪不容誅的姿態,只會觸怒了她。

沉默片刻,武後牽著他的手,緩步走出,來到浴湯殿左掖,一處翹角飛檐下,憑欄而立。

「陛下,仔細著涼,落下病根」權策亦步亦趨,出言勸說,在殿內還好,踩在地毯之上,走出門來,赤足走過漢白玉石路面,怕是冰涼。

「無妨,朕與太平一般,喜涼不喜熱」武後仰起臉,夕陽晚照,贈她一臉金暉,天候轉涼,氣息淨爽,她深吸了口氣,眉眼間頗為愉悅,輕聲問道,「兩邊府中,交代得如何?」

「攸暨世叔豁達,崇胤體諒,寬宥于我」權策言簡意賅,心頭卻是塊壘重重,他傷得最重的人,給的這些情分,令他無地自容,只能托以來日,徐圖後報,「母親雖未曾責備,卻顯見存了心事負擔,寢食有異,日漸憔悴,雲曦出身突厥,倒是未見縈懷,她身懷六甲,也許是為母則強,為了月復中孩兒強作歡顏也不一定」

權策口中說著,層層涼意環繞周身,他能做的,只是對家人加倍更好,卻終究難以徹底消除已經留下的傷痕,即便雲曦為了孩兒,才不與他計較,留待分娩之後,再與他清算,他也是感念的,若在這個當口兒,月復中孩兒有個三長兩短,不僅他會抱憾終身,他與太平公主方才揭開的情愫,也將永世蒙灰。

「世間男子,多負心薄幸之輩,托詞大丈夫胸懷大志,實則貪婪無度,自以為是,可笑可鄙」武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滿口銀牙咬得緊緊,唇邊一抹冷笑,側過頭來,盯著權策,意味不明,「在這等時節,你還能體諒到這些,勉強算得有情有義」

「臣愧不敢當」權策鼻頭微酸,心頭萬般焦灼,難堪無以復加,以往朝野交口稱贊他重情義,他敢坦然接受,眼下,卻是當不得了。

「你這小東西,與你外祖父,太像了」武後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撫,繼而仰天大笑,笑得腰肢彎彎,站立不住,靠在權策身上,輕聲呢喃,溫柔之至,「見識過尸山血海,見識過陰謀詭計,你總算曉得,人世間最可怖最無奈之事,不在別處,只在人心里」

「誰若重情,誰便是沙場敗將」武後一把將他推開,凌厲一喝,她看著的是權策,又似乎穿過權策,看到了與他神似的誰,緩緩地,一口氣泄去,肩膀一塌,「誰若無情,誰便是孤家寡人」

武後闔上雙目,轉身離去。

權策分明能看到她眼角墜著一顆晶瑩的淚珠。

「擺駕長生殿,召張昌宗入侍」

權策恭送武後的鑾駕遠去,舉步離開宮禁。

高宗懦弱,武後精強,太阿倒持,陰陽逆轉,因此天有二日,終成就一代至尊紅顏,真相到底如何,大抵只有武後自己曉得,武後一時怨懟,一時痛悔,自相矛盾,歸根到底,都不過是二字在作怪罷了。

權策沒有去太平公主府,也沒有直接返回義陽公主府,而是繞了個道,自洛陽府衙前走了一遭。

此地卻是熱鬧,府衙門已經被堵死了,數百官差分隔出一個一個的方塊區域,將人群團團圍住,鐵尺和水火棍緊握在手,似是隨時預備著施暴。

「官人為我做主啊,我家老少七口男丁,只是逛了一次永豐里,便被殺得一個不剩,我等婦孺九人,當如何作活?求大官人做主啊」一個中年婦人,穿著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哭天搶地,懷中抱著個稚女敕孺子,約莫有一歲大點,面有菜色,似是能感知母親的哀痛,嗚哇啼哭不止。

「令尹在上,你乃京畿之地父母官,我等耕讀傳家,世代良民,不曾與朝政牽上半點干系,大理寺殘暴如同虎狼,只因無良朋輩誣告,便打殺我父我兄,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令尹若不能主持公道,則這世道暗無天日矣」這是個讀書人,身著褐色衣冠,應當有功名在身,卻未能任官,拊掌頓足,大聲激昂。

……

你哭我嚎,慘不堪言,洛陽府衙前,形同人間地獄。

權策勒住玉逍遙,在不遠處默默看著。

「主人,這些百姓,都是受到奸賊蠱惑,惡意給敬寺卿潑污水的,您切莫放在心上」花奴見他神色不對,驅馬上前來規勸。

權策精神一震,抿嘴一笑,「我知道了,不必憂心」

「主人,二郎君的消息很準確」絕地看了一個貨郎的手勢,也湊上前來,「一行總共十余個煽風點火的奸人,都已抓獲」

「嗯」權策點點頭,抬了抬下巴。

薛用策馬上前,對著洛陽府衙的官差領隊,一個緋袍官員耳語了幾句。

那緋袍官遙遙一看,認出了馬上的權策,立時打躬作揖,連連行禮。

「造謠惡徒已然全數被捕,你們若識得好歹,便速速散去,本官既往不咎,再敢遷延糾纏,仔細官法無情」緋袍官員大聲呼喝,打定主意要在新安縣公面前掙個表現出來,「本官與你們半柱香時間」

鬧事百姓一陣騷動,不少膽小的,悄悄離去,有那膽大的,卻是不依不饒,發一聲喊,向著官差人牆沖撞上來。

「放肆,將他們拿下,暴力抗法之徒,格殺勿論」緋袍官員暴怒不已。

「砰砰」「啪啪」

「啊呀」「嗚哇……」

官差們開始動手,慘叫聲此起彼伏。

權策勒轉馬頭,徑直離去。

「主人,這些蠱惑人心的歹徒,定要好生審問,揪出幕後黑手」花奴怒氣咻咻。

「可以審審看」權策點頭,但如何處置,卻要仔細思量。

天水公主府給權竺傳訊的人,知曉這等機密,定然與幕後之人關聯密切。

人家一番好意,他不能只顧為自己打算,陷他于嫌疑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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