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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蟬與黃雀(中)

如意元年十月初一,朔日朝會之期。

武後召集宗室諸王、文武勛戚及外藩使節,于則天門接納西南百萬羌人的土王拓跋司余內附。

搞風搞雨許多年,他總是蝸居在幕後,說起來,這是萬象神宮火起,薛懷義授首,他以千牛備身降職為公主邑司令以來,頭一回出現在朝堂,掐指一算,快三年了。

長身玉立,年方弱冠,英氣勃勃,一襲紫袍,站在大多垂垂老矣的散官隊列中,格外顯眼。

權策倒不會不自在,于他而言,站在一群老人中間,與站在一群士兵中間,並沒有什麼分別,默默站著,如松如鶴,眼神淡漠,並沒有將周遭看在眼中。

淨鞭九響,文武班齊,武後身著盛大的金黃曳地長袍,內襯深藍刺繡訶子,頭戴紫金皇冠,謝瑤環和上官婉兒在兩側護持,韋團兒帶著一眾女官侍從品級裝扮,裊娜登樓,奼紫嫣紅如同翩翩錦雲。

武後御門憑欄而立,大批太監腳步紛沓,在門樓石梯和御道兩側整齊列隊,都是些中氣十足的壯年,隨時將武後對外藩土王的一言一語傳遍四方。

門樓上,武後兩側站著上官婉兒和謝瑤環,韋團兒等女官環繞四周,她們身後一個身位,站的是皇嗣李旦,由他起始,向兩側延展,依次是宗室勛貴和外藩使節,無爵的文武大臣在更後方站班,個子要是不夠挺拔,幾乎看不到門樓下的景象。

羌人土王,也是大周的扶國公拓跋司余身著羌人盛裝,花花綠綠,各色金銀飾品掛了一身,騎著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率領同樣花花綠綠的羌人儀仗,沿著御道緩緩行來,肩扛手抬搬運各色貢品的隊伍,綿延出去數里遠。

為昭示大周天威,土王一行行走極其緩慢,令洛河兩岸的神都百姓盡情觀瞻盛典。

武後看得有些不耐,初冬冷風拂面,向來不畏寒冷的她竟感覺有些涼意,這種大不如前的感覺,令她分外煩躁。

「讓權策上前來」金口輕啟,武後傳下命令。

韋團兒當即彎腰低頭,邁著碎步走到權策面前,行了個福禮,素手一伸,「權大夫,陛下有請」

權策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個類似于看醫生的稱呼是自己的,趕忙躬身還禮,「不敢」

隨著韋團兒一路前行,走到文武百官最前方,越過諸王公卿勛貴,來到皇嗣背後,頓了一頓,見韋團兒沒有止步的意思,便只好繼續向前,他早已見慣風雨,也頗感落在身上的視線有些灼人。

一直來到武後身邊,韋團兒低聲復命,武後轉身招招手,謝瑤環嫣然一笑,向旁邊讓了讓,權策便站到她的位置上。

武後看了看他的面孔,青春韶華,朝氣蓬勃,心頭都舒服了幾分,牽住他的手,輕聲敘話,「朕听聞,你贈了千金兩包茶葉,一包是甚子炒茶,另一包,竟摻雜了花瓣?」

權策感覺背後的視線更加炙熱,心中甚是無奈,感覺到武後玉手微涼,便稍稍張了張手,將她的手包住,輕聲答對道,「陛下聖明,臣素來不喜茶湯,嫌其油膩,迫于交際所需,不得不飲茶,此行劍南,于甘松嶺川主寺覓得一高僧,將茶葉炒制成干茶,只需熱水浸泡,不需烹煮,滋味清淡醇香,頗合臣口味,後又于吐蕃高原見一種花朵,名為金盞花,听當地人所說,此花可烘干干嚼,有養血滋陰之效,蒙陛下隆恩,千金殿下遠赴長安迎接于臣,故贈予千金殿下兩包試飲」

金盞花茶除了千金公主,他也給了義陽公主和高安公主,芙蕖自然也有一份,只不過反饋不大好,都說寡淡,飲之無味,加了花瓣還說寡淡,大抵盛唐中人都口味偏重,他便熄了將茶葉運作成一門生意的心思,只留作自用罷了。

「端的沒有孝心,怎生忘了朕?」武後手心的溫度緩緩升起,斜昵他一眼,口吻不輕不重。

權策恰當好處流出些誠惶誠恐,「陛下恕罪,只是此物入口,臣不敢造次,況且,千金姨母用了,說是滋味素淡,不合口味,臣更不敢拿來獻丑」

「朕也用了,淡是淡了些,卻需細品,才能得其中香味,你能愛此物,足見心性容止,常有靜氣,與朕相類」武後從不吝嗇褒獎臣僚,權策更是常听到她的贊許,但與朕相類這句話,卻是頭一回听到,太重了。

權策嚇得不輕,立刻翻身跪倒,「陛下過譽,臣萬萬不敢」

他的一只手還舉著,在武後手中,模樣有些滑稽。

武後手上微微用力,蹙眉呵斥一句,「起來,不成個樣子」

權策順勢起身,心中劇烈蹦跳不停,微微躬身退後半步,姿態謙沖恭順,也實在不想再與武後敘話了。

好在此時,門樓下奔上來一個四旬左右的盛年官員,前來請旨,「臣鴻臚少卿薛稷,奉旨典掌西羌土王內附儀制,羌王思慕王化,臣服天朝,叩闕而拜,請陛下恩旨」

權策眯著眼看他,薛稷,鴻臚少卿,他設謀提拔入朝的太平公主羽翼,卻是個強勢的性子,極其擅長拉大旗作虎皮,黨同伐異,鄧懷玉在鴻臚寺經營了二三十年,奈何性情耿介,不事經營,硬是被他打著太平公主府的旗號壓制得無法喘息,羌人內附大事,司掌儀制,最是體面光彩的差事,也被薛稷奪了去,鄧懷玉氣怒之下,告病在家。

「準」武後紅唇微動,清亮的嗓音下達了旨意。

薛稷領旨下去,捧出一卷黃綾,朗聲宣讀,武後一個字,他愣是念了半個時辰之久,駢四儷六,文采飛揚。

拓跋司余接了旨意,叩拜如儀。

「咨爾羌王,生民幾何?禮儀如何?」武後輕啟紅唇問道。

「咨爾羌王,生民幾何?禮儀如何?」兩排的太監次第傳音,洪亮尖細的聲音,傳于四野。

「民戶三十萬有奇,布于山野,少蒙教化,禮儀有缺,今內附聖王,沐浴恩化,伏乞陛下垂憐」拓跋司余躬身答對,念的詞語都是鴻臚寺早早備好的,四平八穩,無法出新,卻也無大錯。

……

「諭爾羌王,仰體朕意,恩撫黎民,奉我正朔,行我禮法,莫失莫忘」又咨問了幾輪,武後依照禮制曉諭勸誡。

「臣謹遵敕令」拓跋司余再拜,薛稷前往引導,下一步當入則天門,入洛城殿配殿更衣。

陡然間變生肘腋,方才安安穩穩呆在原地的烏黑駿馬,猛然發足狂奔,橫沖直撞,將四周鑾儀和傳音太監撞得人仰馬翻,拓跋司余奮勇,上前要去馴服,卻一時不慎,被碗口大的馬蹄踢中胸月復,當場口吐鮮血,昏迷不醒。

後宮門守衛一擁而上,揮舞刀槍,萬箭齊發,將那匹駿馬當場擊殺,鮮血在宮門前廣場流淌一片,四周興沖沖觀禮的百姓見到這一幕血腥,驚懼不已,狼奔豕突,自相踩踏,踩死的,落入水中的,不知凡幾,慘叫聲連成一片。

「啊,羌王,醫官,醫官……」薛稷像一根風中之燭,滿面青灰色,殘留火苗,隨風搖擺半晌, 當一聲暈厥了過去,倒地不起。

武後冷哼一聲,「權策,下去料理了此事」

「臣遵旨」權策低著頭,掩飾了面上的異樣神情,匆匆下去門樓。

他細致慣了,身邊的事情無不關注在心,路過皇嗣李旦的時候,注意到他的站位,瞳孔陡然放大,許是長得矮了,神經又繃得太緊,听得刀兵四起,人喊馬嘶,不自覺向前邁了幾步,墊著腳往下看。

逾越了本位,便是逾制,旁人逾制,罪過可輕可重,他逾制,卻不知又是何等風雨。

權策此時無意針對他,瞥了一眼便下樓去,他沒看到,他身後,韋團兒死死盯著皇嗣的腳下,面孔無意識地揪扯開,呈現出一個很奇異的形狀,眼楮冒著灼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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