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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豪門逆子(上)

五姓七望,站在士族頂端,世代聯絡有親,李唐皇室眼熱,曾經明令禁止五姓通婚,他們寧願破除禮儀,不辦婚禮,互相送女上門,絕不肯折節。

權策進了滎陽鄭氏大門,除了鄭氏子弟,還見到了不少崔氏、盧氏、李氏子弟,這個李氏說的是隴西李氏和趙郡李氏,與胡風嚴重的李唐皇室不太相干,嚴格說起來,他們的隴西李氏身份,是偽造的。

宴席之上,滎陽公鄭懷仁熱情溫煦,極有大家風範,有曲樂佐餐,歌舞中正平和,舞姿優雅翩躚,不鬧騰,比較符合權策的胃口。

鄭懷仁為他引見族中近支子弟,權策暗自心驚,這個家族,實在是太大了,飯桌大,房子大,田地大,規模也大,當打之年的中青年子弟,接近千人,少年一輩人丁更旺,更可怕的是,個個家學淵源,讀書識字,這個人數,放到嶺南、西南甚至是關中,他一個家族完全抵得過十余個州郡,再有聯姻、親友、師生,說是一網打盡天下讀書人,絕不為過。

五姓七望敢于自成體系,抗拒皇權,底氣就在這里,李唐皇室百般壓迫,還是擋不住他們的子弟出將入相,冠蓋如雲。

「權將軍,出身蘭陵蕭氏,說起來,與我家也有親」鄭懷仁性情闊朗,不喜陰私,當著眾人的面,問起來意,「老朽托大直言,敢問此來,意欲何為?」

驕傲,打不死的驕傲,不提他母親的皇家血統,反倒給他外祖母蕭淑妃面子,權策拱手,「晚輩失禮,做了不速之客,此行,為招募千牛而來」

鄭懷仁白眉挑了挑,臉上不可遏制的浮現一絲嘲弄,搖了搖頭,「我老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不管,你能帶走多少人,都算數」

他臉往後一側,長孫鄭鏡思當即彎腰趨前,向權策發出邀請,「听聞將軍博學多才,畫技獨具一格,明日古柏渡,霜冷長河,美不勝收,滎陽才俊齊聚,以畫筆留美景,將軍可有意前往品評?」

權策微笑點頭,心中舒坦,「承蒙鄭小郎君盛情,品評不敢當,願以畫會友,與諸君同樂」

「權將軍,領軍當在馬上,畫筆不過是消遣」宴席末座,有個冷面青年憤憤出聲,「可敢與我一較武技高下否?」

權策赧然,坦誠以待,「我武藝並不精湛,常引為憾事,昔日身在京師,不得閑暇練武,正想在東都錘煉一番……」

「休要如此多托詞」青年冷聲打斷,「你若看不起我,指派手下人跟我比也可」

「兄台誤會了,我絕無輕視之意」權策起身,快步穿過大廳,來到青年面前,握住他的手,「我年十五,家世雖不顯赫,也是嬌生慣養,除了騎馬代步,武技一竅不通,不過,若是兄台執意要比,我願舍命陪君子」

青年用手隨意一握,權策的手指關節嘎吱作響,劇痛來襲,權策面容扭曲,強忍著,保持微笑,青年嘴角冷笑,滿臉桀驁之色,聲音放輕,「貴人惜命,收起你收買人心的嘴臉,你可稱我行刺,我正可一展身手,掂量掂量千牛衛的成色」

權策搖頭,既然要收買人心,又豈能半途而廢。

青年微愕,松開手,提高音量,撩起袍袖,擺出架勢,眼楮緊緊盯著他,「將軍可是真心願比?」

「但從君命」能不比當然最好,權策心里發苦,挨打一頓是小事,丟了臉面,可就不好帶兵了,後退幾步,扎了個馬步,這是他僅知的跟武術有關的姿勢。

權祥在門外守候,見此情景,急得跟熱鍋螞蟻似的,團團轉,卻牢記本分,沒有大郎召喚,不敢輕舉妄動,大廳里入座的來沖、韓齋等人,紛紛站起身,權策親自招募的庶族子弟,反應更為激烈,橫沖直撞,將權策和那青年團團包圍起來。

青年夷然不懼,嘴角冷笑,「將軍的部下,卻是忠心」

權策緊抿雙唇,他挨打經驗不多,只想著快些結束眼前狼狽,草草回應,「兄台不必擔憂,不得我令,他們不會為難于你」

雙方劍拔弩張,不知出于什麼心理,鄭懷仁全程作壁上觀,沒有出聲制止。

青年突地收起架勢,「你打不過我」

權策松了口氣,擺手讓千牛退下,「的確,既然是比試,須得有彩頭,我輸了,兄台可隨意,只要我有,絕無二話」

「阿堵物要來作甚,既然都說你畫技好,便贈我一幅畫吧」青年行事干淨利落,「我名鄭重,年十九,你的千牛,可願收我?」

「這是自然,我求之不得」權策大喜,沒忘了此地主人,「不知滎陽公可同意?」

鄭懷仁不語,旁邊族老回應,「鄭重乃七房支系庶子,不遵祖訓,屢遭家法,文理不通,專愛舞槍弄棒,惹是生非不少,將軍慎重」

鄭重听著族老評論自己,面上譏誚之色濃重,也不辯解,轉頭問,「將軍,可敢收我?」

權策仰頭哈哈大笑,「鄭重文武雙全,在族中名聲不顯,足可為我千牛備身,鄭氏人才濟濟,滎陽公,可喜可賀」

鄭懷仁微微笑,揮手示意,歌舞繼續。

鄭重急性子,事不過夜,宴會過後已近午夜,他還是跟著權策到客舍,要拿走自己的彩頭。

權策捧出自己無聊時的一摞畫作,任他自己選。

出手之後,心中才開始後悔,里面有家人相處情狀,比較私密,這還算了,還有一張比這更要命的,權策緊張地望著鄭重挑揀,大手飛舞,從頭翻到尾,只在權籮的肖像畫停頓了一會兒,夸了句這娃兒可愛,一直翻到最後一張,停頓良久,聲音沙啞,「此畫,何意?」

這一張畫的是權策跪在義陽公主床前,母子相對而泣。

權策微微猶豫,還是如實說,「我母親雖是金枝玉葉,因出身之故,很吃了些苦頭,前日姨母家兩個表弟得天後封賞,我和二弟沒得,母親因此傷懷」

鄭重聞聲,雙肩微微聳動,淚水大顆大顆滑落,聲音哽咽,「賢弟且珍惜,我為鄭氏遠枝庶子,父親軟弱,嫡母不容,飽受磋磨,母親含辛茹苦二十年,撫育我成人,卻……子欲養而親不待」

「兄台節哀」權策蹲身,輕撫鄭重背部,眼圈微紅,鄭重出身士族,偏偏棄文從武,這是孝道大過天的時代,他能做的唯一抵抗。

鄭重兩袖在臉上抹了兩下,「賢弟見笑了」

「非也,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權策攙扶他起身,「同是世間苦男兒,你哭,我又如何笑得出」

一句話,說得鄭重再度淚落滿襟,「賢弟此畫,送我可好」

權策自無不允。

鄭重轉身邁步,臨出門,又快步折返,轟然雙膝跪地,權策慌忙攙扶,卻扶不動。

「你我兄弟之情,自今夜始,也自今夜終,今後,你是將軍,我是備身,終生不渝」

鄭重說完,深深叩首,飛快離去。

權策陰沉著臉,在房間里長久沉默,不只是因為鄭重勾起了他的傷感,還因為那些畫。

這些畫是離開長安後,路途之上畫的,一直在他身邊。

少了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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