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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天子的職責

「賈氏,實在是人丁不豐。」

對于母親賈太後,劉勝並沒有任何拐彎抹角的打算,只直截了當一句話,便表明了自己默認坊間傳聞發酵的原因和意圖。

只是即便劉勝已經直白到了如此程度,賈太後一時之間,也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

「賈氏人丁不豐,又和那弩士有什麼關系呢?」

「難道要為了讓我賈氏人丁興旺起來,就去逼迫一個有功之臣改換門庭,拋棄祖先、祖姓?」

「想來那黃破奴,也當是個頂天立地的丈夫;如今顯赫了,想的也必定是整修宗祠、重整祖陵。」

「阿勝••••••」

「——皇帝這麼做,恐怕是有些不合適的吧?」

「無論于情,還是于理••••••」

話說一半,不著痕跡的將月兌口而出的‘阿勝’改為‘皇帝’,有疑慮重重的說著,賈太後那本就不經常舒展開的眉頭,便隨之徹底擰在了一起。

其實,賈太後經歷過得最舒心、最舒適的日子或者說狀態,是生下劉彭祖、劉勝兩個兒子後,又不再被先天子啟寵幸的那段時光。

在那段時光里,賈太後母憑子貴,憑借為劉漢天子誕下子嗣,而在宮中得到了一定的地位;

有了孩子,而且還是一大一小兩個兒子,賈太後自也就不用繼續期盼天子啟的臨幸,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上。

與此同時,賈太後過了三年的‘被寵信’期,天子啟已經轉換了目標,剛好又讓後宮四面八方向賈太後射來的敵視逐漸消散,並轉移到新受寵的另一人身上。

那段時光,母憑子貴不被人欺負,失去皇帝寵幸不再被敵視,同時又有了兒子、有了盼頭的賈太後,簡直別提有多舒心了。

只是在那之後,一切就都朝著賈太後不喜歡,或者說是賈太後無法控制、無法應付的方向漸行漸遠了。

——先是小兒子劉勝反復出頭,引起了皇長子劉榮及其母栗姬的注意;

雖然最終,皇長子和栗姬都並沒有對賈太後母子具體做些什麼,但那段憂心忡忡的日子,賈太後簡直是死都不願意再經歷一遍了。

——栗姬做了皇後怎麼辦?

——做了太後怎麼辦?

——皇長子坐了天下又怎麼辦?

類似這樣的擔憂——這種每一條都足以讓人茶飯不思,卻又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只能無力苦嘆的擔憂,賈太後也再也不願意有了。

好在後來,栗姬和皇長子失勢,栗姬蹊蹺身死,皇長子封王就藩。

正當栗姬要長松一口氣,事態卻又朝著極不受控、賈太後極無力應付的方向走出了一大步。

——大兒子被過繼給了曾經的廢皇後,小兒子做了太子儲君,賈太後自己,則成為了天子啟的皇後••••••

做皇後?

賈太後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住進椒房殿,頭鳳身赤,母儀天下的皇後。

但當時的一切,都根本不受賈太後控制——天子一聲令下,東宮太後默許,此事就在極短的時間內,以前所未有過的超高效率走完了所有流程。

賈姬,也就此成了賈皇後••••••

從那一天開始,賈太後的整個人生,其實就已經月兌離自己的控制和追求的方向了。

曾幾何時,賈太後畢生的願望,也不過是為先帝生下一兒半女,而後母憑子貴,借著兒子的光在宮里平平安安過個十幾二十年;

待先天子啟殯天,便跟著大兒子去做個某王太後,享三五年清福,這輩子也就這麼無病無災,順順利利的過去了。

只是在小兒子做了太子,自己做了皇後之後,賈太後就徹底懵逼了。

——願望徹底失去達成的可能性。

這一輩子,自己非但不能‘平平安安’‘平平澹澹’的渡過,反而要承擔起一些自己未曾想過,更從未有能力肩負起的指責了。

為了兒子——為了不給兒子拖後腿,賈太後開始學。

開始向好閨蜜,曾經的皇後︰薄夫人去學,學著做一個雖沒什麼真材實料,卻也還能讓面上過的去的皇後。

剛學了個三分形,先帝沒了。

賈皇後又變成了賈太後,住進了婆婆、當朝太皇太後的長樂宮。

對于這一系列身份轉換,以及身份轉換強加給自己的職責,賈太後其實是處于‘反復無所適從’,且一次比一次手足無措的狀態之中的。

但命里如此——命中有這樣的‘劫數’,賈太後也只能強迫自己繼續去學。

只是終歸天性溫良,學了這麼多年,賈太後也還是沒能學明白︰為什麼掌權,就一定要考慮到那麼多陰暗的方面,就一定要把每一個人都往壞處想。

尤其想不明白︰為什麼做了太後,就要連帶著自己的兒子,也得往最壞的方面去想••••••

「太後,恐怕是誤解皇帝的意思了••••••」

對于賈太後神容中暗藏的局促,竇太皇太後自是一無所知。

——如今的太皇太後竇氏,已經真的成為了自己口中的‘瞎眼老婆子’。

但畢竟也是沉浮後宮多年,從太祖高皇帝年間便于宮中謀生存的女人,甚至可以說是政治人物。

從最開始,在呂太後身邊做個普普通通的侍女,到孝惠皇帝一朝,被賜給代王劉恆充實後宮;

再到代王劉恆入繼大統,母憑子貴做了皇後,又太宗皇帝劉恆駕崩,兒子坐了天下、自己做了太後。

時至今日,可以說是花費數十年時間,從太祖高皇帝年間開始,一步步從後宮最低微、最卑賤的侍女,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坐在了這太皇太後的位置之上。

對于賈太後的擔憂,或者說是對賈太後對身份的不適應,竇太皇太後,自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對此,竇太皇太後抱有的立場,卻是冷眼旁觀,再不時提點。

因為只有這樣,賈太後才能在將來,成為天子最堅厚的依仗,而非天子最無可奈何的麻煩。

如果連這點磨難都經受不住、這點轉變都無法接受,那將來真正‘母儀天下’,就必定會為天下帶來禍事。

——竇太皇太後,自知天命無多。

在這最後的、所剩無多的時間里,竇太皇太後想要的,就是給漢家留下又一位合格的皇太後,並為自己的宗族,留下世代富貴的基礎。

除此之外,竇太皇太後別無他求••••••

想到這些,竇太皇太後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得稍涌上些許嚴肅。

見婆婆這個微妙的神情變化,賈太後也是趕忙坐直了身,擺出一副‘正襟危坐,豎耳恭听’的架勢。

——哪怕婆婆看不到,賈太後也還是這麼做了。

因為賈太後明白︰接下來,婆婆就要教自己如何做好一個太後,如何為皇帝兒子分擔天下、社稷的重擔。

賈太後或許柔弱;

但為了兒子,賈太後,也並非無法做出改變••••••

「弩士獲封為侯,而且還是與一眾將官一同獲封為侯,這是必定會傳遍天下的佳談。」

「天下人都會對此人贊不絕口,同時又因此而感到雀躍——弩士可封侯,戟士亦可?騎士亦可?甲盾又何嘗不可?」

「在這天下人,都為‘弩士封侯’一事交口稱贊之際,功侯貴戚也必定會有所動作。」

「尤其是一些初呈家道中落之相,又不甘于此,且如今尚還有些許能量的貴戚,必定會想盡辦法,將此人招為自家‘中興’的依仗。」

「但如今漢家,最應該將此人招入族中,成為宗族助力的,其實是太後的家族啊••••••」

•••

「想當年,我竇氏也人丁不豐,只有我這個住在椒房殿的皇後,以及在石渠閣受先生們教導的哥哥竇長君、弟弟竇少君。」

「為了此事,太宗皇帝和薄太後,也沒少花費心思——派人去找、去查我竇氏族譜,又循著族譜去尋分支、旁親。」

「總算找了分支一、二脈,才算是讓我竇氏有了可以依仗、可堪一用的男丁三五。」

「而太後當年住進椒房殿時,先孝景皇帝,也曾以此事探過我的口風。」

「但當我告訴先帝︰賈氏歷代單傳,又經秦末著火,亦無從尋找旁支別脈之後,先帝也只得搖頭嘆息著,將此事暫且放在了一邊。」

「只是直到病重臨崩之際,這件事,先帝也還是掛在心上的••••••」

嘴上如是說著,感受到賈太後明顯有些紊亂的鼻息,竇太皇太後不由又一聲哀嘆,旋即輕輕拉過兒媳的手。

又沉默片刻,才繼續道︰「先帝大行之後,這件事就一直是我心里的頭等大事。」

「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沒能想到太好的辦法。」

「——我竇氏因我而顯貴,若再同太後的家族聯姻,就會惹來朝野內外的非議,也不利于宗廟、社稷;」

「除去我竇氏,其余功侯貴戚的家族,也並沒有適合太後聯姻的對象。」

「因為這些功侯貴戚,大都是太祖皇帝一朝的元勛功侯的後人,即便同太後的家族聯姻,也只會給太後、給皇帝帶來無窮盡的麻煩,而帶不來絲毫的幫助。」

•••

「再看那弩士黃破奴,驟然貴幸,若有貴戚登門求情,必定是會忙不迭的應下。」

「只是日後,那得了黃破奴的貴戚家族,也還是不會為黃破奴提供多少助力,而只會在惹下禍端時,恬不知恥的顯擺一句︰我家賢婿,某某將軍某某侯黃破奴。」

「既然是這樣,那與其讓這黃破奴去給某家功侯貴戚續命,倒不如就讓他太後的‘家人’。」

「畢竟賈氏,確實需要一個這樣的人——太後的家族,需要這麼一個在朝堂上說得上話,也有底氣說話的人。」

「而太後的家族雖男丁不豐,但適齡的女卷,總還是能找得出來的?」

將此事的內因外由,主要是劉勝的目的細致入微的剖析完,竇太皇太後便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

其實這件事對竇太皇太後而言,也是一件心里稍有些不舒服、氣兒稍有些不順的事。

——劉勝此舉,是母庸置疑的想要扶母族︰賈氏站起來;

為什麼?

最核心的原因,就是為了制衡如今如日中天,且已經失去竇長君、竇廣國兩個定海神針,逐漸朝著‘囂揚跋扈’的方向發展的竇氏外戚。

皇帝扶持自己的母族,來制衡自己的家族,竇太皇太後心里能舒服才有鬼了!

但心里不舒服歸心里不舒服,在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之後,竇太皇太後也還是能從另外一個角度,對劉勝感到贊可和欣慰。

因為這,就是天子的職責。

——有一家外戚勢大,就扶另一家外戚站起來制衡;

——有一位將軍功高,就扶另一位將軍顯赫于天下;

——某一位臣下權重,就扶另一位臣子去分權、去制衡。

歸根結底,皇帝的職責,也不外乎制衡二字。

只要能讓各方面的實力,處于一個彼此制衡,又斗而不破的穩定狀態,就足以讓權力決策層處于長期穩定。

做到這一點,那即便其他方面毫無建樹,也已經算得上是合格線以上的皇帝了。

賈太後的段位顯然還想不明白這麼復雜的、權謀層面的東西;

听聞竇太皇太後這番剖析,只無比遲疑的看向御榻另一側,從始至終不發一言,只含笑陪伴在母親、祖母身邊的天子勝。

「如此說來,這黃破奴,是要做我賈氏的外婿了••••••」

也不知是不是弄明白了竇太皇太後話中,以及劉勝此舉中暗藏的深意;

只如是發出一聲呢喃,賈太後終還是深吸一口氣,而後強擠出一抹帶有強烈不安的僵笑。

「即如此,便都由母後做主。」

「若母後以為可,那此是,我近幾日便尋兄長去說••••••」

見母親賈太後如此反應,劉勝縱然心中萬般無奈,也只得含笑看向身旁的祖母竇太後。

——賈太後不適合做太後,甚至不適合做掌權者;

但父母雙親,是沒法挑的。

即便貴為天子,也同樣如此••••••

「嗯••••••」

「等過幾日,我招魏其侯入朝,看能不能幫太後做些什麼。」

「——竇嬰近些年,可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再不召入宮中,當頭以棒喝,曾經的大將軍,只怕就要成又一酒囊飯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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