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都和張詡封侯,並沒有出乎任何人的預料。
——這二人,一個是馬邑戰役的主帥,一個是馬邑戰役的‘首功’,如果他倆都不夠格封侯,那馬邑大捷,也就不再配被稱之為馬邑‘大捷’了。
至于郅都、張詡二人麾下的將官副手封侯,也勉強還算可以理解。
大王吃肉,小王喝湯嘛;
只是這七人當中,那唯一一位軍餃為‘卒’的黃弩士,讓長安街頭平白多出了許多八卦雜談。
有人說那弩士黃破奴,其實並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士卒,而是某位先皇遺留在民間的子嗣!
只是類似的事有損皇家威儀,天家不好直接承認,所以才借著這次馬邑戰役的機會,通過封賞的方式來彌補這位宗室私生子。
也有人說這弩士黃破奴,其實是當朝賈太後失散多年的手足兄弟。
——畢竟有先例嘛!
想當年,如今的太皇太後,還是太宗皇帝朝的皇後時,便同失散多年的兄弟竇長君、竇彭祖二人歡聚。
竇太後有失散的兄弟手足,那賈太後自然也不是不能有了。
什麼?
你覺得很扯?
那就要說道說道當年,竇太後那兩個手足兄弟,是怎麼個事兒了。
說是太祖高皇帝年間,清河郡觀津縣竇氏生下一女,諱曰︰竇漪房。
竇漪房上有一兄,諱︰竇建,字長君;下有一弟,諱︰竇廣國,字少君。
竇父經歷秦朝動亂,不遠為亂世所波及,便帶著家中妻兒老小隱居觀津縣,不問世事,過著清貧的垂釣生活。
日子就這麼平澹的過著,直到竇父于垂釣時墜河而亡,原本還算勉強能過活的竇氏,瞬間便失去了家中唯一的頂梁柱。
竇母體弱多病,家中重擔,便落在了家中長子︰竇建竇長君的身上。
彼時竇建年幼,家中又是上有老母臥榻,下有弟、妹嗷嗷待哺,又漢祚新立,天下百廢待興,討活路別提有多難;
無奈之下,終還是竇母含淚做主,將暫時無法為家中提供任何幫助的幼子竇廣國,賣給縣中豪強為奴,才總算讓脆弱的家庭緩了一口氣。
被賣給豪強為奴,竇廣國的童年自也就算不上多麼光明——被賣出去沒多久,竇廣國便被家主帶去了宜陽的礦山,成為了奴隸中最苦命的礦奴。
而在觀津縣,憑借竇廣國的賣身錢緩過一口氣的竇氏,卻依舊沒能躲過坐吃山空,窮者愈窮的悲慘命運。
小兒子賣了,賣身錢吃沒了,竇婦又抱病多年,無可奈何之下,就只能輪到女兒︰竇漪房被賣出。
此時,已經是孝惠皇帝年間。
竇漪房心氣很高。
至少在當時,竇漪房寧願拼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不願委身于豪強富戶之中,成為一個兼力奴、舞姬,以及生育機器的苦命人。
于是,竇漪房毅然決然的報名參加選秀,並最終幸運的通過篩選,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送入宮中,成為了呂太後身邊的侍女。
竇漪房入了宮,領走還留下了一筆錢,竇氏又只剩下兩張嘴,竇建只需要顧著病母,生存壓力自是驟減;
不數年,竇母病故,孑然一身的竇建也不願繼續留在寫作家鄉,讀作傷心地的觀津,便外出闖蕩。
至此,清河郡觀津縣竇氏,便算是徹底散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老大竇長君到處奔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宮中的竇漪房則被呂太後賜給了當時的代王劉恆,去了代都晉陽。
老三竇廣國,則從很小的年紀開始,便在宜陽的礦山經受人間的磨難。
直到竇廣國二十歲那年,這兄妹三人的命運才有了一次重大的轉機。
——竇廣國二十歲當年,竇廣國所在的宜陽礦山泥石傾瀉,供礦奴們休息的整個窩棚,都被碎石、流泥掩埋。
上百礦奴死于非命,唯獨竇廣國因為年小力弱,在爭搶鋪位時被‘前輩們’排擠到了窩棚邊緣,方得以僥幸生還。
出了這樣的事,那上百冤魂的家人自是哭天喊地,要那礦主給個交代;
而當年買下竇廣國,並帶他前往宜陽挖礦的礦主,則最終選擇離開宜陽這個是非之地,跑到長安避避風頭。
天子腳下嘛!
就算有些亡命之徒要為死去的父親、兄長報仇,到了天子腳下,也總得顧忌一些。
再者,在宜陽的礦山挖‘錢’挖了幾十年,礦主也早已腰纏萬貫;
經歷如此磨難,礦主也頗有了些大徹大悟,便打算余生都在天下最繁華的都邑,享受自己前半生奮斗得來的勞動果實。
于是,礦奴中唯一幸存的竇廣國,也隨即跟著礦主來到了長安。
不知是不是對自己大難不死而感到慶幸,竇廣國到了長安之後的第一時間,就尋有名的卜士佔了一卦,以問前途吉凶,
誰知卦象卻得出丕極泰來的卦辭,說竇廣國非但不用再有性命之憂,反而還會在幾日之內就搖身一變,成為皇親國戚,並得封為侯。
對于這個卦辭,竇廣國自是完全不信;
只是幾天之後,當听說當朝皇後姓竇,並且是清河郡觀津縣人時,竇廣國一整個人都亞麻呆住了••••••
原來,在被呂太後賜給代王劉恆之後,竇漪房非但得到了代王劉恆的極盡恩寵,還先後為代王生下了二男一女;
而在呂太後駕崩那一年,漢室天下發生了近乎改天換日的劇變,曾經的窮王、恭王劉恆搖身一變,瞬間成了天子的主!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恰巧就在代王劉恆入長安承繼大統前後,代王後呂氏,以及王後所出的四個嫡子,都不明所以的死在了代都晉陽。
于是,在來到長安入繼大統的第二年,也就是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天子恆頒布詔獄︰故代王後薨,子嗣亦絕;皇庶長子劉啟英年早慧,才智過人,可繼宗廟。
公子啟生母竇氏溫良淑德,可母儀天下••••••
就這樣,于幼年時期失散,並天各一方的姐弟二人,便在命運的安排下于長安重聚——以截然相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極端身份詫異相會。
成為皇後之後,竇漪房對身份的驟變感到無所適從;
又恰逢諸呂之亂平定不久,不知有多少人趁著混亂尚未完全平定的檔口,同代王一家子攀親戚。
于是,當竇廣國鼓起勇氣出現在未央宮外,表示自己是當朝皇後一母同胞的幼弟時,宮門外的侍衛非但沒有提起重視,反而對竇廣國的自白嗤之以鼻。
——那段時間,不知有多少手眼通天的人,在打听過竇皇後的身世之後跳出來,說自己是竇皇後的兄長竇建、弟弟竇廣國。
而在見過那群前僕後繼的騙子之後,竇皇後已經從最初的驚喜,到後面的失望,再到忐忑••••••
最終,竇竇皇後甚至都絕望了。
所以當宮門外傳來消息,說有一個自稱竇廣國,年方二十余,卻渾身上下烏漆嘛黑,長的四五十歲模樣的人找自己時,竇皇後只無奈的發出了一聲長嘆。
「知道我有個弟弟,就都要來做我的弟弟嗎••••••」
如是輕喃著,竇皇後只絕望的搖搖頭,示意中官往宮門外傳個話。
——以何為證?
這個話,竇皇後在那幾天的時間里,同無數人說過,只是從不曾得到過讓自己滿意的答桉。
只是這一次,命運,要跟竇皇後玩兒真的。
「請轉告皇後︰在我兒時,曾同皇後攀樹采桑,不慎失足跌落。」
「當時我實在太過年幼,身子骨也太過瘦弱,一摔便壞了腿腳,在家中臥榻歇養了一個多月••••••」
當宮門衛帶著這個消息來到椒房殿,竇皇後終于稍打起了精神。
確實有過這麼一件事。
但竇皇後無法通過這僅僅一件事,就判斷出來人的身份,究竟是不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竇廣國。
原因很簡單︰清河郡南部,尤其是以觀津縣為中心的方圓百里,是天下著名的桑甚產地。
就算那來人不是竇廣國,只要打听到皇後的籍貫是清河郡觀津縣,便可以結合觀津縣‘盛產桑甚’的美名,編造出一個這樣的謊言。
凡是生于清河郡的少年,有幾個沒爬上桑樹采過桑甚?
又有幾人沒從樹上摔下來,在家躺上個十天半個月?
拿不定主意,竇皇後最終決定︰見一見這個‘竇廣國’。
無論此人是真是假,都在見過之後再做出判斷。
「我們是幾歲分離的?」
「——皇後的年紀,民記不得了。」
「——只依稀家主曾說過︰草民是在五歲的年紀委身為奴,之後不久,皇後便選秀入宮••••••」
一听這話,竇皇後徹底不澹定了。
世人只知當朝竇皇後,曾有過一個哥哥叫竇建,字長君;有一個弟弟叫竇廣國,字少君。
就連著,都還是竇皇後托人去找時,所透露出的、僅有的信息。
竇皇後很確定︰自己托人尋找兄弟手足時,並不曾透露這二人的年紀。
甚至若非自己成了皇後,恐怕連竇漪房的年紀,都仍還會是鮮為人知的秘密。
——竇漪房記得很清楚︰弟弟五歲被賣給了豪強,之後不久便被帶去了宜陽,據說是去挖礦;
而在弟弟離開之前,剛下定決心要參加選秀的竇漪房,也曾有過最後的訣別••••••
「還有什麼事,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呢?」
听聞皇後此問,竇廣國只不假思索答道︰「民依稀記得當年,皇後要去郡衙報名選秀,而民也即將被帶往宜陽。」
「于是,民于皇後在觀津十五里亭的驛站生離死別,約定來日再會。」
「臨別時,民用溫水為皇後洗了發;」
「而皇後見民饑寒交迫,更親自乞食于驛站上下。」
「皇後說︰再見許就是在九幽冥曹,生死訣別之跡,總歸要讓幼弟吃上一頓飽飯••••••」
說完這番話,竇廣國早已是泣不成聲;
而听聞這番話,竇皇後也終是抑制不住情緒,毫不遲疑的沖上前,一把摟住失散多年的弟弟,姐弟倆抱頭痛哭。
听聞皇後與弟弟團聚,天子恆也為之感慨不已,便派御史前往清河郡,打听舅哥竇長君的下落。
很顯然,比起曾經‘托人找找’的代王姬嬪竇漪房,天子恆所能動用的力量無疑打了不知多少個檔次。
沒過多久,竇氏兄弟姐妹三人團聚長安,天子恆也難得沒有吝嗇,賞賜竇氏兄弟田地、宅院還有大筆金錢,讓他們便此在長安住下。
得知此間時,薄太後也對兒媳的身世感到心疼不已,便也頒下一封懿旨,追封竇皇後的父親為安成侯、母親為安成夫人;
安成侯爵雖然沒有讓竇建、竇廣國兄弟二人承襲,但也還是在清河郡設立了竇氏墓園,封邑二百戶;
這二百戶人家,便是竇氏墓園的守靈人;租稅所得,便是竇氏墓園的開支來源。
以上,便是太宗竇皇後、孝景竇太後,當今竇太皇太後與南皮侯竇建、章武侯竇廣國團聚的整個過程。
有了這件剛過去沒多少年的往事作為‘鋪墊’,如今再多出個賈太後與兄弟團聚,似乎也就不是什麼令人難以理解的事了。
只是在最開始,朝野內外都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
——那弩士黃破奴雖然孑然一身,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卻也是能查到族譜、世系的良家子出身。
再加上其本身,就是重狙兵性質的黃弩士,在戰場上狙殺幾個匈奴貴族,甚至憑此得以封侯,也不是多麼駭人听聞的事。
只是隨著事件的推移,事態的發展方向,就開始變得有些不受控制餓了。
一開始,未央宮的天子勝對這個流言,抱得是‘我漢家不因言治罪’的態度。
這句話說出來,意思就是愚民百姓胡說八道,朕不計較,也計較不過來。
但短短幾天之後,那即將得封為侯的弩士黃破奴,便得到了東宮太皇太後的接見!
雖然不是賈太後本人,而是太皇太後竇漪房,但也足以讓長安街頭巷尾的八卦黨們,過了一把‘果然如此’的癮。
尤其當朝竇太皇太後,就是先前那個‘先例’的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