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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當是喂狗

讀書人有八百個心眼,陳季淳話里有兩層意思。

至少吳廷聲是品出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司天監確實後繼無人了,萬一陳無雙也跟陳家老公爺一樣捐軀雍州,陳家就再沒有人可以承襲爵位執掌觀星樓;第二層意思則是說,付出兩位鎮國公隕落北境的代價之後,司天監就不打算再為大周死命效忠了。

青山雪頂喝在口中,嘗不出任何味道的吳公公沉默了足足半刻鐘,始終拿眼角余光注意著陳季淳的面色變化,見這位被先帝奚落成臭棋簍子卻多年來安之若素的陳家四爺滿臉悲戚落寞,突施冷箭忽然問起另一個話題,「依咱家看,四爺也是有些修為在身的。」

陳季淳微微偏了偏頭,下意識不讓吳廷聲看見他眼角抽搐,嘆息著點頭承認,「季淳畢竟是先祖玄素公的血脈後人,幼年時候跟著家兄仲平學過一陣子青冥劍訣,天資所限,勉強邁進二境三品的門檻之後就再也難以寸進,人有知恥而後勇,也有掩耳盜鈴的退而求其次,索性每每拿著精研棋藝為借口躲避練劍,可惜學棋沒學出個名堂來,修為也就此荒廢了,得不償失,悔之莫及啊。」

京都城其實有不少人知道,陳家四爺年輕時候也是喜歡在腰間配一柄好劍去流香江瀟灑的人物,只是他從沒有在人前顯露過修為,而且本是同根生的陳仲平又風頭太盛,後來臭棋簍子的御賜封號傳揚出去,就逐漸沒人記得這位禮部右侍郎也算是個修士了。

興許是抄書抄出來的沉穩性子,陳季淳為人處世一貫隱忍,連陳無雙都認為四師叔是個好讀書卻不求甚解的文官,只有修為精深的陳仲平心里清楚,幼弟季淳修劍的天分極高,對家傳青冥劍訣的理解可謂是另闢蹊徑,早在十二歲那年就踏足二境三品,然後突然開始藏拙。

這一藏,就是三十余年,正應了聖賢書中那句大隱隱于朝。

往年極少來往的吳廷聲能知道此事,定然是從西花廳處得來的消息,不動聲色的陳季淳心里有了數,這麼說來的話,早在先帝景禎做東宮太子甚至是更早的時候,皇家就秘密培養了一批探子,說不定就有潛伏在鎮國公府多年來不露馬腳的,才能把這種不值一提的事情記錄在冊。

吳公公笑了笑,緊盯著陳季淳,玩味道︰「僅是二境三品?」

陳家四爺神情坦然,抬起右手放在兩人之間的方桌上,袖口露出一截脈門所在的手腕,「人說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興許是下官的修為淺薄到退無可退了,這麼些年渾渾噩噩懶散度日,三品的境界倒也沒有跌落,公公若是不信,一試便知。」

高境界修士可以隱藏自身氣息讓旁人無從獲悉修為品階,但只要有機會渡入一股真氣探查,立刻就能從丹田氣海以及周身經脈中真氣是否充盈上有所判斷,吳廷聲果然抬手朝陳季淳的脈門緩緩探過去,陳家四爺君子坦蕩不躲不避,甚至都沒有看向這位內廷首領一眼。

他的目光,只落在那張棋坪上,那一局出自《拾浪集》二十一的殘局是他生平最得意,是從一卷兵書里悟出來的路子,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

手指距離陳季淳的脈門僅有兩寸時,吳廷聲轉而模了模後者的茶碗,笑道︰「四爺的這碗茶,有些涼了。」

臭棋簍子扯出一個渾不在意的笑容,隨手把那碗茶端起來一口喝下,「涼了也是青山雪頂,得來不易,潑了難免暴殄天物,實在可惜。」

內廷首領太監到底沒有做出太過無禮的舉動,蜻蜓點水地稍作試探就作罷,正好借著陳季淳的話頭嘆了口氣,語氣中很是有種遺憾的意味,「是啊,好東西總不能浪費了。大周王朝一千余年來的煌煌基業,司天監一千余年的赫赫聲威,都不能舍了才對。四爺,如果鎮國公爺此去•••你可有意從陳姓旁支中過繼個子嗣來,也好承襲太祖皇帝陛下賞賜的爵位?」

過繼子嗣這種事情在大周並不算罕見,陳家雖然從來不許旁支血脈染指司天監權柄,但死在北境的一萬玉龍衛中很多都是陳伯庸兄弟四人的同宗子佷,千年間總有不能免俗的時候,偶爾也會在同宗旁支中遴選資質上佳者過繼到府上開枝散葉,幾百年前寫出精妙堪輿術《雪心賦》的那位被譽為風水宗師的陳雪心就是這種情況,因才華出眾而被破例納入司天監,其實是為皇家效力。

這也是一種生不逢時。

陳仲平去年還曾在觀星樓上嘆息過,說倘若陳雪心生在如今,司天監未必就沒有法子修補那座鎮壓一十四州氣運的彌天大陣,再不濟也總能讓除卻邪古劍之外的其余十三件異寶安安穩穩,不至于陸續現世。

陳家的旁支遍布十四州,多是庸庸碌碌、永無出頭之日的販夫走卒,不僅沒有修習青冥劍訣的資格,連讀書也沒能讀出幾個考中秀才功名的來,世人都說陳家嫡傳血脈一枝獨秀,佔盡天賜福緣,世道往往就是這麼厚此薄彼,該有的東西往往一出娘胎就有,不該有的東西想爭就難如登天了。

可是吳廷聲知道,陳家有一支血脈就在京都城謀生,在吉象坊經營一家規模不大的綢緞莊,跟富貴綿延的鎮國公府自然是不能相提並論,談不上身家巨富,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寬裕,花開兩朵各有顏色,陳伯庸兄弟四人全都膝下無子,那家姓陳的卻有三個兒子。

長子已然是綢緞莊的掌櫃,吳廷聲讓西花廳的探子前去模過底細,性子倒是稱得上忠厚,只是生意人嘛,不免有些小家子氣的市儈,早就成了家,婆娘孩兒熱炕頭,唯一的心思是想再納一房年輕妾室;次子也有二十歲出頭的年紀了,時常往返與京都、蘇州、楚州等地進貨,是個多多少少見過些世面的,走南闖北的倒也學過幾手三腳貓的劍法防身,一直盼著能遇上個慧眼識珠的明師,可惜至今沒修成二境,錯過了最佳年齡,即便日後能邁進二境,此生的成就大抵也就僅限于此了。

至于年僅十二歲的幼子,最受老掌櫃寵愛,先是在吉象坊的學塾里念過幾年聖賢書,後來听多了茶樓說書先生的賣弄,總想著能像故事里的游俠兒一樣縱馬江湖,偏心的老掌櫃在京都城四處打听可有願意收徒的厲害修士,被騙了幾回銀子,總算找著個四品散修,在他眼里,能御劍飛行的就是高人,好吃好喝地供奉了兩年有余,把那孩子教成了二品,就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了。

照元璽皇帝的意思,是讓陳季淳過繼那心向江湖的少年做子嗣,接續香火。

陳無雙就算能安然無恙從雍州北境回來,他到底也不是陳家血脈,總有認祖歸宗繼承百花山莊的一天,到時候陳無雙成了花無雙,陳家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再者,吳廷聲今日登門造訪之前,就穿著這一襲嚇得老掌櫃跪地磕頭的蟒袍先去了趟吉象坊,在綢緞莊的後院里賞臉坐了約莫一炷香的光景,言語間避重就輕地試探幾句,以為他是來替天家采買綢緞的老掌櫃不知是故意裝瘋賣傻還是真不知情,竟然根本不認為自家能跟鎮國公府那樣的頂級門第扯上關系。

倒是他那位年近五十才得來的幼子機靈,一听這位身份不凡的太監說有機會可以給他介紹個四境修士為師,興奮地滿臉通紅,恨不得先跪下謝恩,把這件事敲死了再說。

在他看來這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機,但對吳廷聲而言易如反掌,西花廳有不少四境劍修,不過是個順水推舟的事情罷了,真要是兩廂情願,那麼這孩子以後就只能唯吳公公之命是從了,怕就怕有心栽花花不開。

等著陳季淳答復的吳廷聲還不知道,身側相隔僅有四尺的這位陳家四爺心中連連冷笑,李姓天子從高祖皇帝那會兒就試圖把手伸進鎮國公府里攪和,千余年間多少算計過司天監的人無一例外都是鎩羽而歸,不提志大才疏的元璽皇帝,姓吳的區區一個閹人,也敢有這種心思?

真當無人可用的司天監,淪為紙糊的老虎了?

論城府心術,元璽皇帝加上這位內廷首領太監裹在一塊再翻一倍,在禮部右侍郎面前也不算是一盤像樣的菜肴,興許正是因為多了這些無知的人和可笑的事,世間才不會讓人覺得太過無趣,氣運加身的陳無雙是跟天斗,笑意儒雅的陳季淳此時是跟人斗,一樣的其樂無窮。

「不瞞公公說,季淳確實有過這個念頭,只是•••」

吳廷聲挑起眉頭,無須的下巴上窩出一道深紋,見他突然頓住像是有難言之隱,身子側傾,語調上揚問道︰「哦?」

陳季淳苦著臉重重嘆息,「唉,季淳有念頭也不好真去過繼誰家子嗣來。其一,要過繼也是長兄伯庸在旁支血脈中挑個資質中上的過繼,如今長兄撒手人寰,家兄仲平就是我陳家這一代的嫡長子了,他來做這件事名正言順,只是•••公公也知道他的性子,要有這種心思恐怕早就著手去做了,哪里會這十余年來一直將無雙視如己出?其二,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季淳從入朝為官以來就從不插手司天監的一應事務,這是長兄的意思,也是我自己的意思,現在就算過繼了子嗣來,也是以後遞降承襲陛下賜給我的恩典,我那兩位兄長都不會讓他入主司天監。」

吳廷聲突然哈哈大笑,「此一時彼一時啊,咱家當然知道無雙公子是老公爺指定的觀星樓主,這個不容外人置喙,但無雙公子要是死在北境,難道仲平先生與陳家三爺真會眼睜睜看著傳承千年之久的司天監後繼無人,就此斷絕香火埋沒于塵土?四爺若是有心,不妨先探探三爺的口風,怕就怕三爺有意讓寧王殿下的世子•••」

陳季淳皺了皺眉。

一番談話從頭到尾,吳廷聲每逢提及身在雍州境內的陳無雙都遮遮掩掩,這次竟公然說到「死在北境」這種露骨的話,這讓陳家四爺嗅到一股子危險氣息,莫非元璽皇帝要趁無雙身涉險境時,從背後再捅一刀?

吳廷聲的後半句話陳季淳根本不以為意。

如今已是寧王正妃的陳佩瑜跟先帝六皇子李敬廷成婚很早,已經有了兩個子嗣,出生于景禎二十年冬的世子還不滿四歲,次子剛剛蹣跚學步,都是皇家的血脈,單說禮部和御史台,就不會允許天家貴冑降貴改姓為陳,陳叔愚更不允許外孫來繼承觀星樓主的位子。

沉吟片刻,吳廷聲終于看見陳家四爺微微點了一下頭。

「接續香火茲事體大,四爺哪天有暇,不妨去吉象坊那家綢緞莊親自看一看再做決定,陛下的意思是,鎮國公爺總是要姓陳的,若是姓花,看在無雙公子斬殺逆賊謝逸塵的份上,那身黑色團龍蟒袍賜了他穿可以,再承襲司天監的爵位就于理不合了。陛下還說,四爺的爵位賜得低了些,事情總得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季淳再次點頭,暗自冷笑不止。

一個閹人而已,居然大言不慚的在禮部右侍郎府上講道理,先不提有沒有道理,用陳無雙的話說,這樁子事兒又他娘的算是哪門子道理?

最讓人憤憤不平的是,這位內廷首領太監在心滿意足告辭時,還端走了陳家四爺泡著兩錢青山雪頂的茶壺,倒不是真心疼一撮名茶,那把茶壺,是蘭草坊藏嬌巷里的王素心所贈,今天是頭一次舍得拿出來用。

目送著吳廷聲越走越遠,陳季淳站在府邸門外嘿笑一聲,「罷了,當是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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