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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保和殿,綢緞莊

一場秋雨一場寒。

大周景禎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九的朝會上,前不久剛由御史台左都御史升任正二品戶部尚書的古正明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如果只是元璽皇帝龍顏大怒,滿朝文武多半會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看戲,眼見即將就要進入仲秋八月,戶部居然還沒有把各州今年的秋收數目匯總呈報,身為堂官的古正明確實有瀆職之嫌,但天子的斥罵中還夾雜著內廷首領太監陰陽怪氣的揶揄,不光他姓古的臉面上掛不住,一眾文官實在難以接受。

聖人雲,天子當親賢臣、遠小人。

治國理政從來都該倚重月復有經綸的讀書人,前朝宦官亂權的前車之鑒就在史書上字字泣血,先帝景禎在位時雖說也極為信賴平公公,可那位在朝堂上口碑不錯的老太監行事有知輕重、知進退的分寸,如今元璽皇帝對吳廷聲的厚愛,已經讓袞袞諸公覺察到了社稷將傾的危機。

平公公統領內廷時,看在他的面子上,朝中很少有人會以輕蔑語氣稱呼宮里太監為閹人,現在不一樣了,吳廷聲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出身卑賤的閹貨,堂而皇之以安北節度使的身份在名義上執掌雍州、涼州以及京畿所在的中州兵馬不說,竟膽敢在保和殿御階上,對一位朝堂穿紫的正二品重臣極盡冷嘲熱諷,坐在花梨木太師椅上的首輔楊公臉色無比難看。

不只是戶部尚書,連新任御史台左都御史的紀箴也被指著鼻子挖苦了一通,面對這種對清流言官莫大的侮辱,紀箴比當日被陳無雙左右開弓甩了兩個耳光還難受,想要出列駁斥,卻突然意識到戶部尚書就是前任的御史台主官,古正明都只顧著擦拭額上冷汗不敢多做辯解,他跳出來爭個什麼?

相比而言,另一位有資格在保和殿上穿蟒袍的太監就顯得安分了許多。

領了平西節度使官餃的御馬監太監總管毛煥容為人很低調,盡管有讓一眾文臣武將艷羨的帶刀上殿殊榮,卻一連多日來在朝會上秉持沉默是金的做派,顴骨高聳的白淨瘦削臉龐上似乎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模樣,低著頭站在武將隊列中,身後是刻意跟他拉開一步距離的綏東節度使耿樹頤。

自從太祖皇帝頭一次在保和殿召集群臣,大周朝堂就是文武對峙涇渭分明的光景。

耿樹頤是景禎九年的殿試狀元,入仕之初在翰林院先做了幾年侍講學士,然後輾轉禮部、戶部、吏部任職,為人老成持重,元璽皇帝李敬輝繼位登基之前才官至正五品太子洗馬,據內廷里不知從何處傳出來的說法,是先帝景禎有意壓他幾年,十年不鳴厚積薄發,一朝得勢就是從二品的綏東節度使。

就任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武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衛成靖一連在流香江喝了三天花酒。

這場朝會好像只是為了痛罵一頓古正明,元璽皇帝扔下一句「十日之內朕見不到戶部呈報,你便趁早告老還鄉」就拂袖而去,朝會就在這種滿朝文武對吳廷聲的憤懣中散了,混在文官隊列中走出保和殿的陳季淳卻很清楚,一個時辰的功夫里,高坐龍椅的天子至少饒有深意地看過他七八眼,他低著頭只當不知道,走在他前面的禮部尚書王盛懷接連搖頭嘆息。

走下丹墀,王盛懷才匆匆加快腳步追上首輔大學士,「楊公慢些,楊公慢些。」

婉拒了小太監撐傘好意的楊之清微微頓了一頓,皺眉回頭,先看了眼保和殿被雨水沖刷得一塵不染的琉璃瓦頂,才把目光落到這位在新君登基後既沒加官也沒進爵的禮部堂官,輕聲問道︰「王大人有事?」

王盛懷走到近處,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低聲道︰「楊公啊,今日那吳廷聲的嘴臉•••」

楊之清眉頭皺得更緊,斥道︰「噤聲!」

宮城之中人數最多的不是如今拱衛帝君的龍吟營甲士,而是無處不在的內廷太監,王盛懷剛剛走出保和殿就議論位同當朝從一品的內廷首領太監,可想而知,接下來不管他還要說什麼,這些話不出一刻鐘就會傳到吳廷聲的耳朵里去,後果不堪設想。

沒想到王盛懷不顧禮部尚書氣度,扭頭狠狠往傘外吐了口唾沫,恨聲道︰「王某堂堂一部尚書,他姓吳的即便在宮中只手遮天,能奈我何?宦官專權亂政的前朝舊事就在史書上白紙黑字,若不將其苗頭扼殺,國將不國啊!楊公•••」楊之清根本不等他把話說完,冷哼一聲扭頭就走,大步流星,絲毫不顧地上積水沾濕官袍下擺。

這一來大大出乎了王盛懷的意料,他怔怔站在原地看著當朝首輔的背影遠去,兩耳中都是路過他身側的同僚低低嘆息聲,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而且也不相信,有「文人表率」之美譽的保和殿大學士,竟會是這種態度。

直到陳季淳輕輕喚了聲尚書大人,王盛懷才像是如夢初醒,冷笑道︰「好好好,都不管,倒是王某狗拿耗子了。去他娘的規矩吧,老夫眼不見心不煩,大不了就是辭官不做!」

說罷也不理會有輔正伯爵位的右侍郎想要說什麼,扔了手中紙傘,冒雨走出這座陰冷宮城。

對把守宮城端門的龍吟營甲士而言,每日里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百官上朝、散朝,這里面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舉動都有官場大學問,比如不管楊公上朝之前來得多晚,他不率先進門文武百官就只能靜靜等著,哪怕是冷風凍透厚厚棉衣的寒冬臘月,也沒有人敢抱怨半句。

可今日最先走出宮城大門的不是楊公,而是暫代次輔之權的文華閣大學士、吏部尚書,這位在朝堂只居于楊公一人之下的蔣之沖壓低傘沿快步走出腳步回聲的門洞,招手叫來自家馬車,頭也不回地離去,有些詫異的龍吟營親軍侍衛對視一眼,秋雨連綿的天氣說府上失火是不大可能,莫非蔣大人有妾室今日臨盆,急著趕回去看降臨蔣家府邸的是貴子麟兒還是弄瓦千金?

陳家四爺循規蹈矩緩緩撐著傘走出宮城,回味著今日朝會上所發生的一切,在元璽皇帝的斥罵聲中失了神的列位臣工好像都沒有在意一道任命旨意,陛下抬舉工部衙門一個正七品的小吏入宮做了起居郎,陳季淳對那人沒有過多印象,想了一陣子也沒記起他背後的靠山是哪一位,索性不再太過在意,上了馬車。

車夫將要駕車拐進烏衣巷的時候,陳季淳突然掀開門簾一角,吩咐道︰「時辰還早,先去一趟吉象坊,不急著回府。」

車夫答應一聲,勒轉馬頭。

皇家祭奠、祭祖或是每月十九的大朝會,天子都要乘坐白象鑾駕以示威儀,大周開國之初,吉象坊就是內廷宦官在宮外飼養白象的地方,後來這個差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歸了御馬監,原來漸漸聚成一個坊市的地方就繼續沿用了吉象坊這個名字,是聚集能工巧匠的一處所在。

為皇家宮廷效力的木匠、畫匠之類都聚在一處,工部衙門也就搬到了這里,號稱天下三百六十行中就九成都匯在吉象坊,光綢緞莊就有三四家,姓陳的倒是只有一家別無分號,很好找。

陳季淳在車廂里月兌去官袍,換了一身衣裳,馬車剛剛在那家門庭若市的綢緞莊門前停穩,車夫就身子微微後仰,拿鞭稍將門簾挑開一道縫隙,輕聲道︰「老爺,咱們從進了吉象坊就被人盯上,兩個修士,一個五品一個四品,要不要•••」

探身鑽出車廂的陳家四爺撐開傘,笑道︰「是西花廳的人,不必理會,裝作看不見就是了。你在這里等著,快則一刻鐘、慢則半個時辰,注意那兩個人的動靜。」

車夫點點頭,攙著他邁下車轅,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半斤炒熟的黃豆。

陳季淳施施然走進這家頭一次來的綢緞莊,以他的身份地位,對采買布料這種以往都是府上管家操心的事情很是生疏,興許是店里剛從江南蘇州運來一批上好絲綢的緣故,寬敞店鋪里有七八個人正在跟滿臉堆笑的伙計討價還價,一時沒有人顧得上招待他,他也樂得四處看看。

這家姓陳的掌櫃確實跟鎮國公府是同宗,不過三代之後的血脈就有了親疏之別,要往上推十余輩人才是親近關系,司天監早知道這家綢緞莊的存在,甚至玉龍衛暗中多有不動聲色的照拂。

原本這是陳家二百多年前那任觀星樓主未雨綢繆隨手下了一步閑棋,當時鎮壓天下氣運的十四件異寶中卻邪古劍剛剛現世,那位祖宗或許是意識到花無千日紅,想著暗中幫襯旁支血脈一把,真到了窮途末路也能有個順勢隱入世俗的退身之步,所以才故意把綢緞莊這一支從族譜上抹去,留在京都城做些不起眼的小生意。

這些事情陳叔愚跟陳季淳都清楚,只是沒料到會被西花廳查到底細,不得不承認,皇家培養出來的大內密探的確有些為人稱道的本事,這倒不至于讓陳家四爺心存戒備,值得一提的是,這意味著皇家一直就對司天監不放心。

想到這里,陳家四爺忽然低聲一笑,自嘲地心想,如果不是司天監一千余年來始終謹守為人臣子的本分,始終對大周王朝報以赤誠之心,恐怕無情無義的天家早就對鎮國公府下手了吧,世襲罔替一等公爵的陳家,還是難免伴君如伴虎啊,也好,你先無情,我才好無義,這可就不用覺得對先祖玄素公心懷愧疚了。

盡忠是一回事,總不能人家三番兩次騎在脖子上拉屎,咱姓陳的還甘之如飴吧?

陳伯庸至死沒有等到哪怕一個百夫長的馳援,無雙請旨北上去雍州平定妖族禍亂,不用說元璽皇帝有了從背後捅刀子的想法,就算皇家打算拖一拖年輕鎮國公爺的後腿,陳季淳也忍不下,你們李姓父子先拿著自家江山不當正事看,司天監何必跟著往火坑里跳?

二十八局《拾浪集》里,每一局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其實扭轉局勢都只需要一枚承前啟後的關鍵落子就夠了,陳季淳自己就是那枚棋子,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從棋盒里跳出來,落在縱橫十九道交錯的棋坪上,他之前覺得第一個對手會是江湖來著,既然是皇家,那也無所謂。

櫃台後面 里啪啦撥打算盤的老掌櫃在賬本上記下一筆,然後抬頭抻了個懶腰,年紀大了,一到這種陰雨天氣就覺著身子骨不舒服,早年扛布匹落下的舊疾隱隱作痛,尤其是肩膀後面,一陣一陣酸脹難忍,店鋪里的生意已經交給了長子操持,但賬務上的事情他還是放不下心,總要親自驗算過一遍,年輕人畢竟耐不住性子,打錯了算盤也是常事。

抬頭這一眼,剛好跟陳季淳對視。

老掌櫃覺得這人好像有些眼熟,就裂開嘴笑著拱手,陳季淳也朝他笑,頗有種一見如故心照不宣的意味,老掌櫃挪動腳步繞過櫃台走出來,迅速掃了眼陳季淳的穿著打扮,此人身上的衣裳料子很是出眾,看年紀倒不像是哪家豪門望族的管家,于是笑問道︰「客官貴姓?」

陳季淳平靜的語氣中多少有一絲親近感,「姓陳。」

老掌櫃笑意更盛,「巧了,與老朽是本家。小店剛從江南蘇州進貨回來一批綢緞,不知道客官有沒有看中的,老朽做主給客官打個折扣,以後常來常往,多照顧小店生意才是。」

陳家四爺隨手指了一匹淡青色綢緞,「想著給敝府公子做一身抵御秋寒的厚衣裳,店里可有手藝好些的裁縫?」

老掌櫃有些洋洋自得,點頭道︰「有的,小店的幾位裁縫在吉象坊遠近聞名,手藝很是精致,必然能讓貴府公子爺滿意,身量尺寸可有帶來?」

陳季淳唔了一聲,擺擺手道︰「我家公子在外求學還沒回府,去年的尺寸是用不上了,家里夫人的意思是估模著先做一件,一來看看手藝,二來下次再做也就心里有數,貴店有裁縫就再好不過,約莫著按十二歲少年的身量做就是了。」

老掌櫃先是皺眉,而後笑道︰「老朽的幼子今年正好十二歲,就在街上亂跑,老朽讓人去叫他回來給客官看看,先照著他的身量做一件,可好?」

陳季淳此來就是為了見見那少年,當即痛快答應。

老掌櫃隨手叫來個伙計出門去找小兒子,請陳季淳移步後堂喝茶稍待,正好陪著這位本家閑聊幾句,興許能探听出來他是京都城哪家貴人府上的管事的,四十余歲能做到一府管家的人物,綢緞莊巴結好了可就是個財神爺。

可惜陳季淳言語間滴水不漏,茶喝了半壺,老掌櫃愣是一句有用的都沒套出來,不僅沒有失望,反而心中更是驚喜,身在京都城做生意,他很清楚越是高門大戶里的規矩越是森嚴,看架勢,這位客官的主子少說是個正五品京官,弄不好會是六部中任職的大老爺也說不定。

一炷香功夫,有個英氣勃勃的少年從外面不情不願趕回來,衣裳濕了半邊,顯然是路上走得急,被斜著落下的雨水淋了,走進後堂看見笑吟吟的陳季淳先是一愣,倒很有禮貌地行了個禮。

陳家四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老掌櫃見他面色和緩,笑問道︰「客官看他如何?」

老掌櫃問的是身量,客官答的是印象。

陳季淳起身笑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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