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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三思而後行

京都城很像是一間四下里漏風的破茅屋。

保和殿的朝會剛散了不多時,元璽皇帝接連頒布的一十六道聖旨就只字不差地傳到了鎮國公府,照舊坐在連廊里曬太陽的陳無雙,此時又饒有興致听局促不安的五城兵馬司原副指揮使董三思從頭到尾重復了一遍。

這一次,請旨要北上雍州的觀星樓主遲遲沒有定下動身出京的日子,原因有兩點。

一是料定朝中必然會有幾個位高爵顯的重臣登門拜訪,譬如首輔大學士楊之清,譬如至今沒模清其用意的原戶部尚書王宗厚,在明妍公主離去之後,陳無雙覺得或許還會有讓他出乎意料的角色登台唱戲,眼前拘謹偏著半邊坐在連廊里的董三思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點,墨莉的修為已經一只腳踏進了四境,說這幾天不僅體內真氣流轉速度有了變化,且靈識也比之前更為凝實,明顯是即將晉升七品境界的征兆,孤舟島掌門正在觀星樓一層悉心指點,想著能讓她在跟隨陳無雙再度出京前穩固修為。

林秋堂私下里跟陳無雙聊過一次,直言不諱,說沈辭雲能在這等年紀修成八品,多半是得益于幼年時間服下的那顆離恨仙丹,十一年之久,至今他體內仍有沒能完全吸收的藥力殘存,可見那枚被陳仲平稱為不該是人間應有之物的丹藥何等霸道。

而陳無雙則不同。

他能修成八品境界,除去司天監從燕州守拙劍廬得來的抱樸訣功法尤為殊異之外,也確確實實是天資卓越,林秋堂甚至覺得,陳無雙或許能在二十歲之前登臨九品,有望摘得江湖千年有余最年輕的五境高人名分,孤舟島對此自然樂見其成。

林秋堂本想著盡心盡力指點幾句,可在細細感受過陳無雙不破不立的蓬勃劍意之後,遺憾地嘆息良久,說他有心指點卻實在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想來想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另闢蹊徑,說破而後立這四個字中隱含浩然大道,既然陳無雙走了一條前無古人的路,不如就潛心精研《春秋》,興許能再從中悟出一門不同于任何御劍術或是劍法的絕學。

陳無雙當然知道這是金玉良言,索性天天听著賈康年一如既往的翻書聲默背《春秋》,寧退之當年能創出一套圓潤自如的劍法,他也想試一試身兼四門頂尖御劍術的自己能不能青出于藍,所以在听董三思說話時,一直扯著蟒袍衣袖輕柔擦拭焦骨牡丹劍身。

這個舉動看在董三思眼里,不禁冷汗直冒。

擔任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的這些年來,他不止一次听人或用譏諷、或用贊許的語氣說他名字取的貼切,位卑而權重的五城兵馬司是京都里頭一號容易沾染是非的衙門,一十九處坊市里最愛惹是生非的,不是世家豪門的膏粱子弟,就是妄議國事的清高書生,前者惹不起、後者不好惹,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副指揮使大人只能委委屈屈夾著尾巴做人,委實是凡事不能不三思。

久而久之,盡管有樞密副使郭奉平在身後做靠山,董三思的性子也難免越來越優柔寡斷,要不是家里明白些自家夫君苦處的婆娘出言開導,他還不見得能下定決心來鎮國公府拜見陳無雙,眼下郭大將軍遠在涼州溱川城,而他卻馬上就要離京去雲州麗水城履新赴任,天南地北,那座靠山想來是很難再指望得上了,不如另覓高枝。

如果說司天監觀星樓主不值得他投靠,那承襲了鎮國公爵位之後的陳無雙就是真正的高枝了。

十六道聖旨,董三思抹著冷汗說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連賈康年的翻書聲都逐漸變得越來越慢,張正言則始終面帶笑意在一旁嗑著瓜子,兩個讀書人听得津津有味,倒是苦了替陳無雙搖扇子的徐稱心,嘟著嘴面色不善地看向董三思,恨不得上前踹他兩腳,好出一口手腕都酸了的惡氣。

年輕觀星樓主有言在先,這幾天徐稱心表現不錯的話,他就親自去跟林秋堂說情,讓孤舟島十一品境界的掌門高人教她幾手精妙劍法,還說會在出京以前送她一柄好劍,所以小坤道近日來連師父都不多理會,天天跟在陳無雙後面殷勤伺候,端茶倒水就不提了,已經立秋的天氣,偏要讓她搖扇子。

窮酸書生看了眼徐稱心的表情,忍俊不禁。

董三思對聖旨上加以封賞的人物都頗有了解,只是那搖扇子的可惡小丫鬟至今連一杯茶水都沒有端來奉上,讓眼下已經升任正五品雲州將軍的他很是口干舌燥,眼見日頭有了偏西的跡象,有些于心不忍的賈康年才斟了一杯溫茶遞過去。

受寵若驚的董三思瞥了眼陳無雙的臉色,慌忙起身接過茶杯,輕聲問道︰「下官失禮,還未請教先生尊姓?」

精神一天強過一天的賈康年擺擺手,笑道︰「不敢當。在下只是一介區區沒有功名的書生,免尊姓賈,名康年。」

董三思立刻就听出賈康年有楚州口音,順勢問道︰「賈先生是楚州人?」

賈康年嗯了一聲,不再多說,重新坐回去剛要低頭看書,抬眼看見徐稱心歪頭苦著臉,拿起身側摞著的幾本書,溫聲道︰「這幾本書賈某已經看過了,煩勞徐小道長去觀星樓換幾本,拿什麼都好,賈某看書不挑。」

徐稱心如蒙大赦,把那柄從張正言手里搶來的折扇扔在陳無雙懷里,一溜煙沒了影兒。

陳無雙呵呵笑著把折扇合上,還給眼巴巴的窮酸書生,「賈先生心善吶。董指揮使,唔,現在該稱呼你為董將軍才合適了。」

董三思再次起身,連聲道不敢。

陳無雙親手拎起茶壺,替他滿上一杯,笑問道︰「將軍此來,想必除了給我講解一遍今日喜得升遷的幾位朝中重臣,還有別的說法?司天監不算是開府建衙的所在,有什麼話不妨直說,猜來猜去打機鋒的那一套我懶得听。」

董三思茫然看向抱膝而坐的賈康年。

他早就知道眼前這位身穿團龍蟒袍的公子爺最不講規矩,可今天才算徹底領教了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原先在家里反復斟酌好的說辭竟然好像一瞬間都忘了個干淨,囁嚅幾聲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心善的賈康年輕笑一聲,提點道︰「照剛才所說,董將軍是要遠赴七千里外的雲州赴任?賈某看過《大周皇輿圖》,昨天還听常老先生念叨來著,說百花山莊所在的山谷離著麗水城不算很遠。」

不知道他口中那位常老先生又是何許人也的董三思被一語點醒,感激地看了眼賈康年,找回思路來恭恭敬敬放下茶杯,「公爺,天策大將軍調兵出京時,曾跟下官密談過一次。」

陳無雙笑吟吟坐回原處,揣著明白裝糊涂道︰「哦?董將軍跟郭奉平有交情?」

董三思狠了狠心,想要讓這位年輕鎮國公接納自己,就不能再有任何事情瞞著他,索性和盤托出道︰「不瞞公爺,下官出身卑賤,能坐上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的位子,就是走了郭大將軍的門路,說是他一手扶植也不為過•••」

陳無雙打斷道︰「知遇之恩吶,董將軍該當好好回報才是。」

這句平淡如水的話登時讓董三思臉色為之一變,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緒,肅聲道︰「公爺說的是,羊羔尚且知道跪乳,生而為人豈能不知恩圖報?可知遇之恩再重,也重不過皇恩浩蕩,郭大將軍的恩情,下官實在不敢回報。」

陳無雙兩根手指輕聲敲擊身後連廊圍欄,默然片刻,問道︰「董將軍的話倒讓我有些听不懂了,盡忠職守就是上報皇恩信重,知遇之恩與天家重用並不矛盾,怎麼能扯得上不敢兩個字?」

賈康年卻與張正言相互對視一眼,各自都心下了然。

董三思咬牙抹去額頭上的涔涔冷汗,一語驚人道︰「郭大將軍•••有反意!」

陳無雙停住手指上的動作,凝重而詭異的氣氛讓捧著五六本書走回連廊的徐稱心不敢出聲,躡手躡腳走到賈康年身側,不知道自己離去的這片刻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雙眼楮悄然打量幾個人,尤其停頓在低頭站著的董三思臉上。

年輕觀星樓主抿著嘴唇不出聲,心下卻冷笑不止,果然如此。

說出郭奉平有謀反意圖以後,董三思好像如釋重負,接下來的話就說得很是流暢,「京都城共有九處城門,五城兵馬司里與涼副指揮使分開管轄,在兵部左侍郎何大人甩玄武營接管城防前,有五處城門是下官的親信把守。郭大•••郭奉平找下官談的那一次,是授意下官把正北昭勝門、正西興平門牢牢攥在手里。」

不用說得太透,張正言就先倒吸一口涼氣。

眼下統領燕州、青州、濟州近三十萬兵馬的郭奉平就在涼州,听陳無雙說,青槐關守將臧成德先前也是這位天策大將軍的舊日心月復,如果天策大將軍真要起兵造反,就能率兵從青槐關一路東進中州地面,再從京都城正西興平門直搗黃龍。

至于牢牢攥住正北昭勝門的用心更是昭然若揭,宮城可就在京都城北坐落,要是有騎兵直入昭勝門的話,半柱香時間就能圍了天子宮闈,更讓張正言吃驚的是,郭奉平好像早就料定景禎皇帝命不久矣,算準了太子登基前夕會把扎營在京都城外的龍吟、虎嘯、鳳翔、玄武四營共兩萬親軍調入京都城中。

如此一來,偌大一座承載千年繁華的京都城,就剩下外圍護城河這一道防線。

相比于謝逸塵明目張膽的殺官造反,郭奉平的縝密心思更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賈康年有些慶幸,好在陳無雙已經有了先手準備,將青槐關臧家父子收為司天監所用,否則一旦郭奉平下定決心想要動手,恐怕他先前勸觀星樓主北上雍州的四條原因里,就有最至關重要的一條立不住腳了。

敲擊圍欄的細微聲音終于再度響起。

陳無雙把那柄惹得徐稱心羨慕不已的焦骨牡丹緩緩歸鞘,饒有深意地笑了一聲,「我以為,董將軍這些話該進宮跟陛下說說,即便沒機會面聖,也可以先告知首輔大學士或是兵部衛尚書。」

董三思很清楚,陳無雙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他想憑這個消息投靠司天監還不夠分量,對此不禁暗自稱贊了一聲自家容貌遠比不上兩個妾室的正妻,果然被那婆娘提前料中!

「下官即將遠赴雲州麗水城赴任,雲州大都督麾下號稱有十三四萬駐軍,其實下官已經跟兵部一位朋友打听清楚,真正可用的青壯最多只有六成之數,下官這雲州將軍名頭听起來不小,其實按規矩的話,還不如個正五品的營官有用,搶不到多少兵權。」

陳無雙點了點頭,像楚州撼山營的營官鄧思勉一樣,雲州的幾位營官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正五品官職,這也是當年戎馬半生的太祖皇帝思慮不周的地方,品秩與雲州將軍相同的營官,怎麼肯听董三思一個外來的說三道四?

所以雖然名義上董三思赴任之後可以統率一部分兵力,但如果雲州都督不給他好臉色,多年來盤根錯節的營官們再仗著同樣是正五品的官餃不買賬,董三思就會寸步難行,倘若元璽皇帝真有意要重要他的話,至少也會給個從四品的雜號將軍,讓他能在品秩上壓住其余營官一頭,才好行事。

董三思繼續道︰「剛才賈先生說得沒錯,聖旨上讓下官去麗水城赴任,這座城池距離公爺重新興建的百花山莊僅有不到百里。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不假,可好歹也能算是帶兵的,下官不才,卻也多少看過幾本兵書,此去雲州別的不敢保證,如果公爺能信得過,南疆凶獸真要是能越過劍山,下官願意效死為公爺守住百花山莊!」

不提為大周朝廷守住雲州百姓安危,只說為陳無雙守住百花山莊,這句話很值得回味。

陳無雙沉默許久,嘆了口氣道︰「董將軍有心了。我不日就要北上雍州,董將軍若是不急著赴任的話,這幾日可以多跟賈先生走動走動。「

董三思頓時大喜,雖然年輕鎮國公爺沒有明確表示立刻就接納他,但話里的意思總算是願意給他一個以觀後效的大好機會,忙轉身朝坐在圍欄上的賈康年躬身一禮,「董某能以交接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一職的借口拖延幾天,請賈先生多多賜教。」

賈康年笑著起身回了一禮,「康年不過是一介布衣,能與將軍相識相交,喜不自勝。」

陳無雙最不耐煩听這種客套話,擺擺手道︰「客套話你們兩人回頭私下里去說,怎麼掉書袋我都管不著,現在還有一件事想問問董將軍,你去雲州以後,可還能攥得住京都城幾處城門?」

董三思沉吟片刻,如實道︰「先前做了些準備。若是玄武營撤去把守城門的兵力,別處不敢說,正北昭勝門、正西興平門兩處,就算換了人去接任下官的副指揮使,一年半載之內也不會有太大變故。至于指揮使魯辛恕大人會不會另有心思,下官在的話還能頂回去,下官不在京都•••」

陳無雙哈哈一笑,「不用管姓魯的,他的腦袋安不安穩還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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