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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讀書人的用處

初次見面的三言兩語,董三思就從賈康年祖籍楚州這件事上拿捏準了該如何跟他交往,離去之前當著陳無雙的面約定,今晚酉時末會在蘭草坊一處藏在花圃內的僻靜花農家館子設宴恭候,雖說雲州才是繁花似錦四季如春的所在,但楚州人更愛擺弄些花花草草頤養情操,不得不說,這一手投其所好讓病懨懨的書生很是動心。

觀星樓外連廊里,兩個身在司天監的楚州讀書人都頗有特立獨行的意思。

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張正言總想著把手伸進江湖里撥亂反正,而兩試不中的賈康年卻能對朝堂上種種動向分析得鞭闢入里,相同的是,兩者不約而同都是從大局入手,似乎不屑于落子于細微處慢慢蓄勢。

送走喝了兩碗溫茶卻流了半斤冷汗的雲州將軍,賈康年也沒了再靜心讀書的興致,隨手拿起一本胡亂翻了兩頁又合上,笑吟吟看著徐稱心不情不願地給陳無雙剝瓜子仁兒,沉吟道︰「咱們大周這位元璽皇帝倒是有趣,恐怕連首輔楊公也想不到,他會有這般大手筆。一連十六道聖旨啊,今日保和殿上任何一道恩旨單獨拎出來看,都能被崇文坊的讀書人咀嚼十天半個月其中深意,狂風驟雨般潑出來,亂拳打死老師傅,京都城得好一陣子才能醒過神來。」

陳無雙攤著手去接徐稱心剝好的瓜子仁兒,等掌心攢下十數枚就一股腦仰頭倒進嘴里,面容還算清秀的小坤道有求于人,當然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月復誹他牛嚼牡丹,下意識瞥向橫在年輕觀星樓主腿上的焦骨牡丹,又默默添上一句,確實是牛嚼牡丹!

時值正午,小滿跟大核桃提著食盒送來幾樣精致吃食,陳無雙招呼幾人先吃飯再說別的,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窮酸書生正跟自己的貼心丫鬟眉來眼去暗送秋波,恨聲道︰「公子爺養在身邊十年都不舍得下手摘花,到頭來便宜了個慣會花言巧語的!」

大核桃一張俏臉頓時羞得通紅,好在她熟知自家這位公子往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氣,偷眼看向嘿嘿傻笑的張正言,心里反而覺著甜絲絲的。

被陳家老公爺接回司天監後待人愈加溫婉有禮的小滿讓徐小道長洗手吃飯,自己坐在陳無雙身側剝瓜子,兩手靈活翻飛,眨眼功夫就在一張干淨宣紙上堆出幾十枚完整無缺的果仁兒,看得徐稱心嘆為觀止,就這門手藝,她再練半年也比不上。

小滿笑意盈盈道︰「公子這是舍不得了。妾身瞧著正言先生跟大核桃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窮酸書生慌忙放下夾了一根涼拌秋葵的筷子,起身鄭重道︰「正言謝過少夫人賜婚。」

氣不打一處來的陳無雙冷笑道︰「小滿不知道你是個屬猴的,最會順著竿往上爬,給三分顏色就敢拿去開染坊。也罷,公子爺不做戲文里棒打鴛鴦的缺德事,小滿既然開了口,你想娶我家大核桃也不難,鎮國公府打算給她置辦一份豐厚嫁妝,你好歹得有能拿得出手的聘禮才行。」

張正言像是早就胸有成竹,認真道︰「那是自然。公子放心,我哪能做空手套白狼的事兒?」

大核桃翻了個白眼,你個沒良心的說誰是白狼?再說,即便你想空手套白狼,也得有公子爺智計百處的能耐才行,當誰都能在江湖和朝堂兩邊都做沒有本錢的買賣?

陳無雙哼哼兩聲,懶得追問究竟,張正言在河陽城那座栽種著枇杷樹的院子,賣了也不值幾個像樣的銀子,如今更是心安理得吃在司天監、住在司天監,搖著司天監的折扇勾搭司天監的丫鬟,比拐走了小核桃的大寒還面目可憎。

小滿言語間促成一樁婚事很是開心,轉頭又問向另一個讀書人,「听說康年先生也未婚配,府上除了大小核桃,其余也有幾個樣貌秀麗又知書達理的丫鬟,先生要是不嫌棄她們出身卑微了些,有能看得上眼的盡管直說,小滿願意給先生保個媒。」

這一次陳無雙的態度與先前大相徑庭,不等賈康年回話就擺手笑道︰」別听小滿瞎說,賈先生以後會是名震十四州的儒將,跟張正言走的不是一條路子。我瞧著,昨天來府上的那位明妍公主倒是跟先生很相配,一者重文、一者重武,取長補短嘛,是不是這個理兒?」

賈康年啞然失笑,吃相規規矩矩。

陳無雙只提了一句就點到為止,隨意吃了幾口停下筷子,喝了杯茶漱口,借著賈康年先前的話頭往下說︰「我在新皇登基大禮上辭了武英閣大學士的封賞,元璽皇帝轉頭就把這個官餃給了兵部尚書衛成靖,然後在十四州都督之上增設四位從二品的兵馬節度使,公子爺不會下棋,卻也覺得這一步能稱得上妙手,嘖嘖,一石至少二鳥,不知道是誰出的陰損主意。」

賈康年點點頭,「對衛大人來說這是明升暗降不假,可好歹還得了正一品大學士的實惠,二皇子殿下可就要憋氣了,按理說新皇登基應該給他一個親王的封號,沒想到不僅只字不提,還讓個太監壓在他中州都督的頭上。我猜,如果他再找不到法子出京回涼州的話,不用多久,再下去三五個月就得憋出心病來。」

張正言嘩啦一聲抖開折扇,「听剛才那位前來投誠示好的董將軍講解過一番,我倒認為十六道聖旨里最有意思的,是賜爵咱家四爺,這可是開了大周一千三百余年未有的先例,世襲罔替一等鎮國公的陳家再添一個爵位,雖說是個放在京都城里並不如何顯眼的伯爵,但輔正兩個字的封號嘛,意味悠長啊。」

陳無雙突然嘿笑一聲。

想來,官居禮部右侍郎的四師叔是不敢學他一樣,在保和殿上肆無忌憚地說一句「陳某沒空」拒辭不受,甚至連婉言謝絕的舉動都不會有,不是陳家血脈的觀星樓主可以遵從陳伯庸「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遺言,但陳家上一代兄弟四人,起碼在明面上還都要秉持一個忠字,這是祖宗教誨,不可違背。

賈康年咂模著嘴道︰「正不正且兩說,重在前面一個輔字。」

陳無雙撇了撇嘴,「江湖上才有正邪之分,朝堂上只講忠奸。」

聰明人在一起說話總是能省去很多挺費口舌的麻煩,不僅董三思在提及受封為武泰閣大學士的郭奉平時蜻蜓點水一句話帶過,此時連廊里的三個人也都沒有說起他,元璽皇帝那道有關于郭奉平的聖旨用意再明顯不過,是想用正一品大學士的位子奪了天策大將軍的兵權。

這一手談不上如何高明,但是很有效。

元璽皇帝是想用恩賞逼迫郭奉平不得不回京接旨,一旦他奉旨回京就任兩殿四閣大學士之一,皇家就再也不會養虎為患、給他執掌兵權的機會,余生安安穩穩老死在京城里落個主明臣賢的名聲;可他如果敢抗旨不尊的話,這就不是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說辭能搪塞過去的了,放著正一品大學士的殊榮不要,抓著兵權不放手,不是有心造反還能是什麼?

到時候天下讀書人就會有公論,天家李姓對他仁至義盡,而郭奉平是跟謝逸塵一樣罔顧皇恩浩蕩的賊子小人,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郭奉平掉回頭來反攻京畿大獲全勝,那些梗著脖子比御史還硬氣三分的史官也不饒他。

陳無雙一粒一粒吃著小滿親手剝的瓜子仁,嘆了口氣道︰「我是瞎子,沒了玉龍衛的司天監也成了瞎子,不知道現在北境和南疆到底是什麼形勢,先前听說鷹潭山孫澄音一人擋住了數千妖族,這時候想來雍州城是攥在黑鐵山崖手里了,急也急不來,我得等著本月十九的大朝會以後再動身。賈先生不妨猜猜看,下一個登門拜訪的會是誰?」

賈康年默然片刻,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道︰「公子想要自創一門劍法?」

年輕觀星樓主愣了一愣,起身搓了搓手,面朝平靜潭水苦笑道︰「無中生有,委實是難吶。」

賈康年深以為然,感同身受道︰「不瞞公子,康年兩試不中就早斷了憑著科舉入仕的念頭,沒來司天監之前,總覺著不能辜負了半生讀過的聖賢書,琢磨集百家所長或許能著稱一本為後世所稱頌的文章,可每次真到了下筆的時候,肚子里的墨水就好像褪了顏色,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才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

陳無雙輕輕挑眉。

世間萬事道理相通,經林秋堂點撥以後的陳無雙確實有跟賈康年同樣的想法,也有同樣的感受,身兼四門江湖艷羨的頂尖御劍術在這時候好像成了累贅,陳無雙只想了半個時辰就決定先從嘗試著草創一套劍法入手,逐步鴻漸于陸、由易及難,或許等踏足五境、對自身劍意有了更深刻理解,就能模索著創一門御劍術出來。

說到底,世間萬千修士所修習的御劍術,都是前人創出來的。

可惜每次陳無雙在識海里默默推演劍法招式的時候,總會莫名其妙想到寧退之留在涼州驟雨莊的那四百二十七幅圖畫,勉強想出來個一招半式,細揣摩也都拘泥于其中一式劍法的影子。

「行路難吶。」

賈康年伸手拿起那柄焦骨牡丹,推出三寸劍身端詳幾眼,笑道︰「康年不通劍法,卻以為修士練劍跟書生讀經是一個道理,無非講求一個熟能生巧、巧又生精。當年太醫令楚大人高中探花郎辭官不做,棄筆修劍時堪稱一日進境千里,我猜他是把書里讀出來的道理不知不覺用在了練劍上。公子正好能反其道而行之,先舍了劍去精研聖賢教誨,或許同樣能有裨益。別的也不必多看,就那本五千字的《春秋》就夠了,讀出個微言大義來最好,讀不出來也沒什麼損失。」

陳無雙肩頭一聳,沒想到毫無半點真氣修為的賈康年,竟能提出跟十一品劍修林秋堂如出一轍的建議。

說完這些,賈康年話鋒一轉,笑道︰「我至今沒進過朝堂,但公子剛才問的倒可以試著猜一猜。先是明妍公主、再是董三思,這兩人嚴格來說都不算朝堂中人,那麼下一位登門拜見鎮國公爺的,十有八九也不會是保和殿上穿紫佩玉之輩。不知從江州來的那位寧王殿下,如今車駕到了哪里,如果他被天子親軍擋在護城河外的話,今日下午第一個登門的,多半會是國子監祭酒顏大人。」

陳無雙轉回身來,頗感意外道︰「嗯?」

賈康年彎腰將焦骨牡丹放在原處,抻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公子回府前,京都城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想著來瞻仰老公爺遺容以示哀悼,除了攜正妻從旁門進來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蕭靜嵐之外,就只有首輔楊公和祭酒大人如願以償,其余都被三爺拒之門外。听說首輔楊公在司天監門外有意替公子揚名,得知謝逸塵被一劍斬殺,那位顏老夫子大聲喝彩,義正嚴詞道今後哪個讀書人再敢說公子一句不是,他先不饒。」

陳無雙緩緩吐出一口氣,搖頭輕聲道︰「可惜。」

賈康年一時之間猜不到他在惋惜什麼,倒是小滿立刻就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他在是可惜早知道那位祭酒大人有這般作為,不如饒了謝蕭蕭那沒了卵蛋的兔兒爺一命,投桃報李做個人情也好。

「上次出京以前,錢興先是把他的得意弟子扔進茅坑里,又帶人在崇文坊掰了一百七十六個讀書人的門牙,祭酒大人真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見他。」

賈康年正色咳嗽一聲,「一定要見!」

張正言也跟著點頭附和,「確實要見。」

陳無雙苦笑道︰「你們兩個是不是收了顏老頭的好處?正言兄急著準備聘禮不假,那老頭可不一定能拿出多少銀子來,最多送幾本古書,咱們司天監可不差這個。」

賈康年早就習慣了他這種說著說著正經事就插科打諢的性子,見怪不怪道︰「祭酒大人不是要給我和張兄送好處,而是來給公子送好處,听說公子以前有一句口頭禪,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陳無雙哂笑一聲,「那老頭能給我送什麼好處來?」

賈康年轉頭跟張正言對視一眼,見後者退後一步示意他來說更合適,正色道︰「公子干淨利落一劍斬了謝逸塵的腦袋,天下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這就算初步得了民心擁護,所以景禎皇帝臨終前才不得不留下遺詔,讓你承襲鎮國公爵位。康年力勸公子此行去雍州而不是南疆,也是存了讓好不容易得來的民心更加穩固的心思,漠北妖族畢竟是天下公敵,有老公爺死戰不退在前,公子只要去了就好比踩在老公爺肩膀上摘桃子,百姓們或許分不清朝堂上誰忠誰奸,但總能分得清哪個是口若懸河滿嘴空談、哪個是真真正正為蒼生謀利。」

連一知半解的徐稱心都連連點頭,荒唐行徑罄竹難書的陳無雙能得民心,確實是「好不容易」。

頓了一頓,賈康年繼續下猛藥道︰「公子不必太看重江湖上的名頭。想要成大事,有了民心算是前提基礎,公子就算眼下有了謝逸塵那近五十萬雄兵在手,也還缺天下讀書人的鼎力聲援。祭酒大人能送來的好處,就在于此!」

年輕觀星樓主霍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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