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十六道聖旨

朝堂上的熱鬧比之江湖更有看頭。

經首輔楊公與禮部尚書王盛懷、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等幾人議定,呈給新皇選用的年號有三,嘉興、天佑、永安,三個待選年號里的寓意都不言而喻,大周第六十三任天子本來是選定了永安,期冀著明年正月初一改元之後,亂象紛呈的大周局面能逐漸安穩下來,但在即將頒布聖旨昭告天下的前夜里,從東宮搬到養心殿居住的李敬輝做了一個堪稱祥瑞的好夢。

夢里有一頭渾身散著柔和青光的瑞獸麒麟,腳踏一朵七彩祥雲從天而降,落在保和殿門外的丹墀下,踟躇片刻,一步一步昂首挺胸走進大門,神威凜凜站在大殿正中,而後一躍跳上龍椅前面的楠木御案,從口中吐出一枚四四方方、光華流轉不休的玉璽。

一覺醒來,李敬輝只覺得夢中所見景象歷歷在目,朝會上突如其來否決了先前議定的三個年號,乾綱獨斷,令王盛懷當場擬旨草詔,定年號為元璽。

御史台幾位清流文官最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紛紛出列恭喜天子,說此夢大吉,瑞獸口吐玉璽于御案,正是君權神授,看來天意不絕大周,要為新皇登基送上賀禮;更有阿諛奉承之輩借機發揮,說夜觀天象帝星氣勢磅礡,周遭群星燦爛,昭示著主明臣賢,人才輩出。

李敬輝喜不自勝,一天之內在保和殿上頒旨十六道。

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晉爵平安侯;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兼領吏部尚書職;恩準原吏部尚書孟春生回鄉告老、賜爵輔誠伯;兵部尚書衛成靖加封武英閣大學士,一年之內由正三品兵部左侍郎扶搖直上,官居足以名留青史的正一品;王宗厚卸任戶部尚書職,遞補文淵閣大學士;遠在涼州的郭奉平卸任天策大將軍之職,領武泰閣大學士,仍任樞密副使,侯旨調兵雍州抵御漠北妖族入侵。

至此,大周兩殿四閣大學士除有次輔之稱的朝天殿大學士一職空懸外,盡皆補全。

御史台左都御史古正明遷任戶部尚書,開御史不入吏、戶兩部之先河;原右僉都御史紀箴接掌御史台;賜爵禮部右侍郎陳季淳輔正伯,一千三百六十余年來陳家首次一門兩爵位,輔正兩個字的用意可謂路人皆知。

最有意思的是,這位元璽皇帝居然啟用被太祖皇帝李向棄而不用的前朝舊官職,在一十四州都督之上另外增設從二品兵馬節度使一職,而且在袞袞諸公還沒反應過來此番堪稱大刀闊斧變革的時候,就定下了總共四位節度使,所任用的人選無一例外,都大大出乎朝堂意料。

新皇登基之後,從平公公手里接任了內廷首領太監的吳廷聲兼領安北節度使,名義上統率雍州、涼州以及京畿所在中州的三州兵馬,讓任職中州都督的二皇子李敬威屈居一個閹人之下;另一個先帝在位時不過任職御馬監總管太監的宦官毛煥容,從正四品提拔至從二品,領平西節度使,統領楚州、肅州、湖州、隨州兵馬,賜穿青色團龍蟒袍,準帶刀上殿。

如果說保和殿上以楊之清為魁首的穿紫文官正要出列嚴詞駁回陛下聖旨,甚至打算請出太祖皇帝當年官宦不可干政的遺詔,元璽皇帝後面兩個任命就更是被鐵青著臉的諸公斥為荒唐。

那位曾在鶴鳴丘上一招敗于孤舟島掌門林秋堂的十品修士,上殿接旨,一入朝便是天下讀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從二品官職,靖南節度使,統領雲州、海州、江州兵馬,復姓第五單名一個秀字的五境高人從此正式踏足朝堂。

有前面這三位震驚保和殿,曾任太子洗馬的正五品京官耿樹頤升任綏東節度使就顯得正常了些,統領青州、燕州、濟州、蘇州兵馬。

四位節度使不設衙門,只居于京都城遙領兵權,凡各州調兵遣將、官員任免都需正三品都督先報經節度使首肯,再由兵部用印批準,如有緊急軍報可酌情越過衛成靖直接稟報天子,如此一來,加封武英閣大學士的衛成靖不知不覺間就被奪取一大半權柄,頗有明升暗降的意思。

站在文官隊列中低頭冷笑的衛成靖很清楚,陛下是知道他以往明面上跟二皇子走得近了些,這是信不過他姓衛的。

再然後,元璽皇帝公然將先帝一手培養出來的宮中密探搬上朝堂,增設西花廳一處超然于九品中正制之外的衙門,不僅不顧大周宦官不可干政的祖制,硬是把明妍公主推出來做西花廳指揮使,吳廷聲、第五秀兼領副指揮使。

十六道聖旨之中,只有最後一道看起來不值一提,免去五城兵馬司董、梁兩位副指揮使職務,絕口不提姓梁的何去何從,董三思則看似被委以重任,遷正五品雲州將軍,將軍府就在百花山莊七十里外的麗水城。

江湖上有句話,叫做亂拳打死老師傅。

元璽皇帝這一連串讓人目不暇接的旨意頒布出來,偌大保和殿上鴉雀無聲。

御史台那些以往恨不得能以忠言力諫而死于廷杖之下換一個百世流芳名聲的言官,像是提前有過商量一樣全部閉嘴,有生之年終于得穿正三品絳紫官袍的紀箴咬了咬牙,剛想出列跪拜,就抬頭瞧見了身穿蟒袍站在御階上的吳廷聲正面帶冷笑俯視著文武百官,登時心里一驚,低下頭暗自嘆了口氣,默然不語。

十六道聖旨之後,元璽皇帝根本不打算給眾人指手畫腳的機會,徑自退朝離去。

楊之清起身率先喊了聲恭送吾皇萬歲,幾家歡喜幾家愁,各懷心思的百官躬身退出保和殿,走在最後的首輔大學士邁出殿門時踉蹌一步,緩緩回頭,目光尤為復雜地看向龍椅上高懸的那面題著日破雲濤四個大字的牌匾,太祖皇帝墨寶,晦暗無光。

正中間,一道好像比之前更長了些的裂紋觸目驚心。

眾人在龍吟營親軍將士冰冷的眼神中走出宮門,車夫剛要扶著身披輕裘的楊之清跨上車轅,就听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來,腰間懸著一塊羊脂美玉的蔣之沖走到近處,「楊公留步。」

楊之清已經邁上車轅的一條腿又放下來,揮手讓車夫稍候,拱手道︰「蔣公,有事?」

蔣之沖臉上帶著濃濃笑意,拱了拱手道︰「先恭喜楊公晉爵平安侯。」

首輔大人環視四周,見不少官員都駐足在宮門外竊竊私語,已經有人朝他所在的位置投來探詢目光,皺了皺眉,平靜道︰「皇恩浩蕩,非楊某之功。」

蔣之沖輕笑兩聲,「楊公得此爵位是實至名歸,何必自謙?蔣某沒有別的事,昨日得了一斤多從海州送來的上好陳皮,記著楊公好這一口,就琢磨著借花獻佛,還請楊公笑納。」

他只說借花獻佛,卻兩手空空。

混跡朝堂大半生的楊之清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稍作猶豫就點頭道︰「蔣公一番好意,老夫受之有愧,如此就先謝過蔣公。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蔣公若是有暇,不妨去寒舍泡上一壺,你我二人品一品滋味。」

蔣之沖等的就是這句話,听楊之清不再自稱楊某而是換了以老夫兩個字自稱,立即笑道︰「之沖正有此意,叨擾楊公。」

兩駕馬車一前一後離開宮門,往烏衣巷駛去。

今年兵部衙門出了兩個平步青雲的人物,先是蕭靜嵐一入仕就有從五品員外郎官職,隨後幾個月還沒坐熱,就又升遷為正四品龍吟營主將;再是老尚書邱介彰告老之後,由左侍郎升任兵部堂官的衛成靖,今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加封鎮國公陳無雙辭而不受的武英閣大學士。

此時的衛大學士孤零零站在宮門外,看著楊之清馬車離去的方向怔怔出神,良久才冷笑一聲,跨上馬車灑然離去。

新任戶部尚書古正明還穿著正三品左都御史的官袍,胸前的孔雀補子明日就可以換成錦雞,滿面春風拉住王宗厚,不知在說些什麼,王大人卻面無表情,他說半天才答一句,顯然心不在焉。

很快,逗留在宮門外或喜或憂的眾人,就見著數十名雙袖各自繡著一叢火苗的勁裝修士從威嚴宮門打馬而出,腰間不管佩刀還是佩劍,柄上都系著一條扎眼的明黃色綢緞,趾高氣揚精神抖擻,看也不看旁人一眼,為首一人做了個簡單手勢,就分別往不同方向快馬而去。

王宗厚眯了眯眼楮。

古正明卻笑道︰「先帝教出來的密探,看起來可比司天監白衣玉龍衛氣派。」

王宗厚笑了一聲,更像是嘆息,拱了拱手轉身就跨上馬車,直到挑開窗簾見馬車已經快到府邸,心里才慢慢平靜下來,輕聲吩咐車夫道︰「先不回府,去崇文坊也好、白獅坊也好,揀著熱鬧地方轉一圈。」

車夫答應著掉轉馬頭,想著白獅坊熱鬧歸熱鬧,老爺穿著一身官袍去流香江畔總歸不太合適,有失正一品重臣的身份,就自作主張往崇文坊緩緩行進,在王家府上效力多年,他很清楚自家大人有個習慣,有想不通的事情時就愛往人聲嘈雜的地方轉悠。

可沒料到的是,馬車剛進崇文坊,就見著一頂青布小轎,車夫頓了一頓,回頭低聲稟告道︰「老爺,前面路邊停著的,是禮部陳侍郎的轎子。」

車廂里很久才傳出王宗厚的聲音,「不必管他。」

烏衣巷首輔大學士府,楊公沒有請稀客蔣之沖去書房品茶,而是交代府上家丁在後花園一處小亭子里煮水待客,等水燒得滾沸,這位文華閣大學士也沒拿出那一斤想要借花獻佛的上好陳皮來。

坐在亭子里的蔣之沖並不是頭一次來楊府做客,但時隔許久好像是看什麼都覺著新鮮,四處打量著這座景禎皇帝御賜的府邸景致,烏衣巷說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為過,安在這里的府宅就算小些也是情有可原,可楊之清的宅院足足有四進,亭子外面就是一座潺潺流水的假山。

他不拿出陳皮來,楊之清也不打算泡茶,屏退左右之後就用剛剛煮開的白水替代茶湯,談不上待客之道。

蔣之沖倒也不見惱怒,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啊。」

首輔楊公臉上表情無悲無喜,「老夫這把年紀,茶喝多了夜里就睡不安穩,還是白水養人。」

蔣大學士顯然不想跟猜謎一樣打機鋒,點點頭算是認可了無根無據的白水養人說法,直言問道︰「今日一連十六道聖旨,楊公怎麼看?」

楊之清眯起眼楮,看著杯中白水熱氣蒸騰,淡然道︰「陛下抱負遠大,看來是要力挽狂瀾,一轉景禎朝末年的頹勢了。補全兩殿四閣大學士的事情本就在情理之中,先帝懸著四職不設,就是有意留給陛下對我等施恩重用,好感念天恩。老夫猜測,朝天殿大學士一職,陛下應該已經有了人選,今日不降旨任命,或許是覺得還不到時候。」

蔣之沖嘿笑一聲,摘下官帽放在桌上,「還不到時候?十六道聖旨,接連打破太祖皇帝留下的舊制,連任用宦官為節度使這樣的荒唐事情都做出來了,還用得著顧忌我等朝臣的看法?說實話,今日就算再加一道旨意,把僅次于楊公的朝天殿大學士之位一並賞給個閹人,蔣某也不會覺得吃驚。」

交淺言深。

楊之清抬頭緊盯著他的神色,試圖在這位出言狂悖的大學士臉上看出些端倪。

蔣之沖坦然跟他對視,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冷笑道︰「力挽狂瀾?依蔣某看,陛下這是要病重下猛藥,把大周所剩寥寥無幾的國祚往絕路上推!天道有常啊,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六十三代天子,太祖皇帝泉下有靈也該知足了,蔣某愚鈍,現在才看出來為何先帝景禎會舍了明顯更有韜略的二皇子、六皇子兩位殿下,執意要讓太子登基執政,大周又不是沒有廢長立幼的先例,這是要挑個志大才疏的來替他背負亡國之名!」

楊之清陡然重重一拍桌子,竟震得面前一杯滾燙白水傾灑出來,「蔣公慎言!」

蔣之沖哈哈大笑不止,到最後竟然不顧當朝大學士的威儀氣度,捧月復道︰「楊公既然信不過蔣某人,又為什麼在宮門外當著眾位同僚的面,請我來貴府品茶?」

楊之清冷著臉看他大笑,灑出來的熱水在桌面上蔓延,已經沾濕了他摘下來的那頂官帽。

蔣之沖好不容易才收住笑聲,「夢見一頭瑞獸上殿,改元元璽?有趣,有趣。只是,蔣某听家里幾個有些修為的護院說過,司天監那位觀星樓主去年出京時,曾在洞庭湖康樂侯的官賣上自吹自擂,說陳家幼麟,舉世無雙?不知道陛下夢見的那頭麒麟•••」

楊之清滿面怒意拂袖而起,哼聲道︰「蔣公說的這些,恕楊某不敢听,今日朝會比平常多拖了半個時辰,老夫年邁力衰不勝疲乏,請蔣公另尋個去處喝茶吧。」

仍然帶著疏狂笑容的蔣之沖跟著站起身來,緩緩收斂起笑意,沉聲道︰「蔣某告辭之前,還有個不情之請。請楊公代寫個帖子,蔣某想在鎮國公離京之前,見他一面。」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