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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再度請旨,北上雍州

七月十二,景禎皇帝大斂。

京都城中所有寺廟庵堂,一日撞鐘三萬響。

靈堂就設在養心殿,天家重佛抑道,明黃緞子面上用金線繡滿經文的陀羅經被一床一床鋪蓋在安置大行皇帝的梓宮金匱里,大周第六十二代天子的遺體穿了十九層斂衣,西側立著一根長木,靈樞前面的一尊鎏金三足香爐內插著一支安息香,青煙細若游絲。

宮中盡著縞素,拱衛天子寢宮的五千龍吟營將士以新任營官蕭靜嵐為首,摘去象征親軍威儀的大紅披風,執刀摜甲肅然站立,森嚴目光不停在跪在殿外哀聲垂淚的文武百官臉上巡視,頭頂上陰雲層層密布,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按照禮部尚書王盛懷擬定的規程,等巳時初刻大行皇帝靈樞起駕觀德殿之後,緊接著就是新皇御極大禮,自此再稱呼謚號為景的李燕南,就要改口為先帝,停靈七日之後才開始動工在京都城西修建陵寢。

蟒袍外面罩著一襲小功喪服的內廷首領太監,陰沉著臉站在丹墀下面,寸草不生的下巴上窩出一道深紋,冷冷盯著腰懸雙刀跪在皇室宗親最前面的二皇子李敬威,一言不發。

年輕觀星樓主卯時就進了宮,此時就面無表情地站在養心殿門外,身側是即將要以保和殿大學士身份歷經兩朝帝王皇權更替的楊之清,百官痛哭聲中,首輔楊公偏頭看了他一眼,低聲問道︰「昨日沒傷著?」

陳無雙扯出一絲蔑然笑意,輕輕搖頭。

楊之清嘆了口氣,唏噓道︰「與你師伯相交數十年的情誼,卻抽不出身去送老公爺一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怨不怨我?」

陳無雙還是搖頭,輕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首輔楊公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是啊。身在朝堂,其實跟身在江湖沒有什麼兩樣。」

年輕觀星樓主雙手攏在袖子里,斜倚著養心殿門外的柱子閉上眼,究其根本,朝堂和江湖的險處都在人心二字,江湖上的莽夫就算是有些算計人的心思,總也比不過花花腸子里藏著八個心眼的讀書人,用兵也好、處世也罷,力敵終究落了下乘,智取才是所謂的君子之道。

不多時,養心殿里一聲宦官獨有的尖細嗓音傳出,「先帝起靈,百官跪迎!」

仗著觀星樓主在保和殿上都有賜座于滿朝文武之前的殊榮,腰間懸著焦骨牡丹的陳無雙冷冷嗤笑一聲,裝作听不見那聲吆喝,等大周景帝的靈樞被三十二位皇室宗親抬著送去觀德殿,才隨手扯了個苦著臉戰戰兢兢的小太監領路,慢慢在龍吟營將士深為忌憚的眼神中繞著太平湖轉了一圈,估模著時間差不多,模出一錠十兩重的銀子塞給小太監,讓他頭前引著去保和殿。

眾目睽睽之下,小太監既不敢收那錠燙手的銀子,也不敢拒絕觀星樓主的賞賜,遲疑著只好接在手里,快步往朝天殿方向走去,倘若是放在平常時候,他巴不得能跟陳無雙搭上幾句話,可現在,只想著越早遠離這個或許能讓他腦袋搬家的年輕貴人就越好。

不知道是不是小太監拿捏的時候正好,陳無雙繞了一圈,剛好趕上從觀德殿回返的百官列隊進入保和殿,他幾步截在最前列,不管身後那些或是詫異或是憤懣的目光,昂然佩劍踏進殿門。

一朝天子一朝臣,平公公默然站在龍椅右側,御階上早換了曾任東宮總管太監的吳姓宦官,心里十二分高興的吳公公瞥了眼隨著新皇落座龍椅而失勢的平公公,一揮手里嶄新的拂塵,按官場規矩應該列在陳季淳之前的禮部左侍郎出班唱儀,百官趨前跪拜。

從此,大周王朝一十四州疆域,萬萬眾生,就歸了李敬輝掌管。

身著龍袍的大周第六十三代帝王耐著性子接受百官賀禮,照舊賜座司天監觀星樓主和當朝首輔大學士,又傳旨在百官右側賜座文華閣大學士蔣之沖、虛設賜座天策大將軍郭奉平。

陳無雙手里把玩著一黑一白兩枚棋子,察覺到對面姓蔣的那位大學士在不停打量自己,皺眉側頭輕聲問向楊之清︰「楊公,兩殿四閣大學士,其余四位為何沒有賜座?」

楊之清眯著眼楮正襟危坐,緩緩解釋道︰「自景禎十九年朝天殿、武英閣兩位大學士先後病逝,六位大學士中只有老夫跟文華閣蔣公,其余四職虛設,至今無人遞補。」陳無雙有些不解,大周王朝再是人才凋零青黃不接,也不至于一直懸著四個緊要官職定不下人選,只不過他對朝堂的事情所知不多,一時想不通里面的原因,索性也就不再多問,反正這對于司天監來說應該是件好事,朝堂上沒有像樣的人物掣肘,楊公就能明里暗里多幫司天監幾分。

新皇登基的第一件事自然是頒先帝遺詔。

李敬輝的眼神從二皇子身上僅微微停頓一瞬就挪開,噙著一絲不敢表露得太過明顯的得意笑意,和聲道︰「司天監陳愛卿涉險遠赴涼州,誅殺逆賊謝逸塵,先帝留下遺詔,準陳無雙承襲一等鎮國公。朕以後還要倚重陳愛卿為國效力,另賞黃金千兩,破例加武英閣大學士餃,準宮中騎馬、佩劍入朝。」

滿殿嘩然。

連幾日來一直在宮中操辦大事的楊之清都訝然變色,兩殿四閣大學士中的武英閣雖說有個武字,但歷來都是文臣擔任,依照舊制,武將最高官餃是同樣懸而不設的正一品樞密使以及只有戰時才可以委任的天策大將軍,司天監觀星樓主從開國時就定下不入九品中正制,換而言之,是個既不屬文臣也不算武將的特殊官職,百官可以容忍陳無雙位列保和殿大學士之前,卻委實難以接受他成為大學士。

「微臣斗膽,請陛下收回成命!」

沒等先前挨過陳無雙耳光的御史紀箴出列,誰也沒料到率先出聲勸諫的,竟然會是官居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

陳季淳兩步跨出文官隊列,跪伏在地,額頭緊貼著殿中紅毯,聲音有些干澀沙啞︰「陛下三思,我朝太祖皇帝定下祖制,司天監觀星樓主不可在朝中兼任官職,況且陳無雙雖有微末功勞,才學實在難以服眾,當不起武英閣大學士重任!」

顯然沒想到新君會有這種突如其來封賞的禮部尚書短暫愣神,第二個出列跪拜道︰「臣附議!明君之明,首先在于愛民如子,其次在于知人善用,鎮國公爺修為不凡,于江湖中聲名顯赫,臣以為,陛下當用他統領司天監平息江湖亂象,收攏世間千萬修士為大周所用,抵御漠北妖族、南疆凶獸,而不是困他于朝堂之中,請陛下三思,祖制不可違!」

戶部尚書王宗厚剛要出列,就見衛成靖搶先一步跨出,雙膝跪倒高呼︰「臣附議!」

入仕多年來破天荒得了賜座殊榮的蔣之沖饒有深意看向陳無雙,比剛登基皇帝還要年輕幾歲的觀星樓主似笑非笑,手里似乎在緩緩捻動著什麼東西,從偶爾傳出來的輕微聲響推測,可能是兩枚小巧玉器。

平心而論,陳無雙對此也很是驚訝,很快就猜到這是李敬輝有意示好,聯想到景禎皇帝先前的種種舉動,新君似乎不甘于去走他父皇鋪就好的道路,反而有意順勢而為,唱一出欲揚先抑的戲碼,只是這拉攏人心的手段太過于明顯,也太過于急切。

龍椅上的天子瞬間臉色陰郁。

李敬輝早就猜到朝中百官會對他這一道旨意百般阻撓,所以特意把定年號的事情壓後,第一件事就先提加封陳無雙為武英閣大學士,以為眾人會看在這是他登基之後第一道聖旨的份上退讓一步,沒想到轉眼間,保和殿的紅毯上就跪了十數位穿紫的重臣勸諫。

最讓他逐漸生出怒意的是,出列附議的人還在陸續增加,大有眾志成城逼他收回成命的意思。

李敬輝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一句話,「眾愛卿,這是要抗旨?」

陳季淳抬頭看向首輔大學士,楊之清的嘆息聲重而深沉,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可天子不等他說話就揮手一拍御案,剛好瞥見二皇子嘴角露出一絲戲謔笑容,登時心下一凜,想要發作的脾氣硬生生壓了回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溫和,「先帝在時,今年三月已經欽點陳愛卿為探花郎,況且武英閣大學士之位空懸已久,朕命陳愛卿領此職務,正是知人善用之舉,眾卿拿祖制勸諫是一片好意,但朕自有朕的分寸,且平身吧。」

在陳無雙看來,李敬輝這番話倒是說的綿里藏針,要論祖制,你等盡管去觀德殿跟最先破了祖制先例的大行皇帝論去。

話音剛落,不容任何人辯駁,李敬輝就急著一錘定音,問道︰「陳愛卿,意下如何?」

跪在地上的幾位御史立刻抬頭緊盯著陳無雙,生怕這一貫橫行無忌的紈褲會說出一句什麼君賜之祿、臣不敢辭,好在年輕觀星樓主沒讓他們擔心得太久。

大咧咧坐在太師椅上的陳無雙沒有起身行禮謝恩,而是輕笑一聲,「陳某沒空。」

輕飄飄一句話,听在天子耳中好似雷鳴,雙眼中登時滿是怒氣,呼吸粗重,他竟然敢用這種輕佻的語氣拒絕朕的封賞?

站起身來一個字都沒出口的首輔大人又坐了回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跪著的那些人都松了一口氣,這時候連跟陳無雙有過節的紀箴都沒心思去追究他言語中的不敬,在保和殿上不稱臣而稱陳某,這是藐視聖上的罪過,悖逆放肆,雖不至于置觀星樓主于死地,再從輕處置也免不了一頓廷杖。

李敬輝拍在御案上的右手緩緩緊握成拳,盯著陳無雙問道︰「愛卿說給朕听听,司天監有何等大事要忙,致使愛卿沒空•••無暇抽身兼任武英閣大學士?」

陳無雙悵然嘆息一聲,搖頭平靜道︰「沒空就是沒空,說了陛下也不懂。」

「放肆!」像是被人挖了祖墳一樣痛心疾首的紀箴跪著膝行幾步,拱手道︰「陛下,陳•••司天監觀星樓主仗著聖眷垂青,竟敢在保和殿上大放厥詞,對陛下不敬、對天家不敬,臣懇請陛下降旨,非重罰無以彰顯天子威嚴!」

陳無雙嗤笑道︰「紀大人下一句是不是要說,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有些日子沒見,你這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東西,是想念公子爺大耳刮子的滋味了?來,你上前來,本座倒是想听听,紀大人有沒有想出個合適的罪名來。」

陳季淳霍然抬頭,怒目瞪著陳無雙道︰「住口!陛下面前、保和殿上,豈容你再三無禮?」

就算是逢場作戲,四師叔的話還是要听的,已經挽起袖子作勢要再打紀箴幾個耳光的陳無雙悻悻哼了一聲,朝龍椅上隨意拱了拱手,「陛下莫怪,臣久在江湖,難免落了一身草莽做派,積習難改,委實難以勝任當朝大學士之職。」

李敬輝這才長出一口氣,慢慢松開拳頭,骨節處的青白又逐漸恢復血色,點頭寬慰道︰「朕知道你在涼州斬殺逆賊是九死一生的險事,不借助些江湖手段難以成功,聖人雲君子性非異,善假與物也,陳愛卿是真性情,朕不會怪罪。」

年輕觀星樓主終于站起身來,「臣此來,一為陛下登基賀禮,二來,卻是要跟陛下請旨。」

對殿上跪著的一眾忠心朝臣視而不見,目光始終隨著陳無雙而變化的蔣之沖頓時心里一動,暗自猜測這位觀星樓主想要做什麼,上一次他在保和殿上請旨,是主動提出要去涼州,這一次興許還是與涼州有關,只是蔣之沖多少有些擔心,修為再高陳無雙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真要去西北跟郭奉平那樣的老狐狸掰手腕,恐怕還力有不及。

想到這里,蔣之沖狐疑地看向跪在殿上的陳季淳。

如果是陳家這位一向以御賜「臭棋簍子」封號藏拙的四爺在背後指點,年輕觀星樓主說不定倒是能跟郭奉平你來我往見招拆招,至于是平分秋色還是勝少敗多,就得看涼州的局勢到底如何變化了,那一池子深不見底的渾水里有魚不假,但說是火中取栗更為妥帖。

李敬輝下意識看向楊之清,見當朝首輔安坐如山不言不語,心里頓生惱怒。

大周就只剩下保和殿、文華閣兩位大學士,蔣之沖是指望不上的,可你楊之清從半年之前就擺出架勢學著姓蔣的惜字如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是什麼道理?

身為天子,不能在殿上失態讓二皇子看了笑話,李敬輝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哦?陳愛卿要請旨?且說來,只要言之有理,朕都可以應了你。」

陳無雙笑了一聲,居然就轉身朝殿門走去。

越過跪在地上的陳季淳、王盛懷、衛成靖等人,一襲一襲的紫袍,像是路旁野花。

「先師伯雖已然隕落北境,遺志猶在。司天監萬萬不容漠北妖族踏足人間,如今先帝殯天陛下登基,百廢待興,臣留在京都一身本事沒處使,不如向陛下請旨,準臣出京去雍州平亂。」

少年擲地有聲的話語回蕩在保和殿中,背影卻已經消失在殿門之外。

面色陰晴不定的李敬輝默然良久,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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