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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原因有四

說起來已經是去年的事。

河陽城那位窮酸書生剛到京都城鎮國公府落腳的時候,曾經在供奉陳家歷代先祖靈位的祠堂門外,跟陳叔愚開誠布公長談過兩個時辰之久,從日暮談到月掛中天,才開始還有些拘束,後來見陳家三爺談吐不凡,不是個古板守舊的人物,也就索性大著膽子針砭時弊。

張正言很瞧不上大周千年來科舉取士的制度,直言如果是僅憑幾篇策論文章就斷定一個人是否有匡世濟國的真才實學,未免有失偏頗,一來這樣會有不少能干實事的能吏變成漏網之魚,二來即便高中狀元也不過是按慣例入職翰林院,相比前朝,李家天子的格局氣量就顯得小了些。

做文章和治國是兩回事,天家不肯任用紙上談兵的秀才去統兵,卻寄希望于文采風流的士子會治國,況且大周太平一千年有余,科舉中所謂英才名士寫出來的策論,大多都是故作驚人之語的變法、革新,乍一看似乎言之有物,其實盡是些不能腳踏實地推行出去的空談,尤為可笑。

在他看來,兩試不中的賈康年,就是這麼一條從科舉漁網窟窿里漏出去的鯉魚。

有舊疾纏身的賈康年愛惜身子極少飲酒,以往在楚州偶爾被同窗故友拉著去應酬,也都只是淺嘗輒止,可當陳無雙扯去那壇鐵榔頭的紅綢封口,這位讓陳家四爺私下里贊譽過幾次的書生卻好像被濃郁酒香氣勾動了饞蟲,把身側瓷杯里已經涼透的茶水潑出去,舉到身前笑吟吟道︰「說來話長。」

陳無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酒,提醒道︰「這是西北涼州出了名的烈酒,喚作鐵榔頭。」

賈康年端著杯子放在鼻下聞了聞,沒等酒水入口,就被辛辣氣味嗆得咳嗽兩聲,「好烈的酒!叫做鐵榔頭?听名字就不難猜出來,一定比楚州久負盛名的燒刀子酒勁更大。無妨,公子能喝得我便能喝得,就飲這一杯。」

陳無雙一笑置之。

在江湖上行走慣了,好像沒有一壇子酒陪著,話就說不痛快。

賈康年把盛滿烈酒的茶杯端在手里,目光越過陳無雙的肩頭,落在那一潭微微蕩漾的清水上,語氣很平靜道︰「公子離開京都不久,我就發現有人在我常取書來讀的書架上放了一套《燈下策》。這套兵書據說是大周太祖皇帝歷時十年寫就,正本原跡應該供奉在宮城太廟里,我猜興許是四爺有意讓我涉獵用兵法度,就把那洋洋灑灑十二卷從頭看了幾遍,不敢說倒背如流,所獲確實不小。」

久在京都城混跡,陳無雙當然听說過飽受後世贊譽的《燈下策》名頭。

這部兵書里所引用的戰例全部是驚才絕艷的太祖皇帝親身經歷,有強攻有奇襲,有圍城有守土,而且言無不盡地對天下疆域形勢、山川險關等做了概述,何處可以據險而守、何處可以輕騎突進乃至如何借助天時用兵,十二卷中文字近十八萬,一直被後世歷代皇帝視作大周的定海神針。

陳無雙不知道的是,陳季淳在作二十八局《拾浪集》之前,曾用兩年時間為這部《燈下策》做注解,只是注解到最後,升任禮部右侍郎的陳家四爺將自己心血扔進火爐付之一炬,又覺得沒人知道他在其中指出多達百處謬誤而深感可惜,然後才有了難住孤舟島鄭老前輩的那冊棋譜。

「今日先不說太祖皇帝的兵書優劣兩端,就說公子為何該先去北境。」賈康年臉上有淡淡笑意,頓了一頓,豎起右手四根手指道︰「原因有四。」

陳無雙仰頭灌了口酒,放下酒壇擺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勢,挺直腰背端坐道︰「願聞其詳。」

賈康年挑眉笑道,「願聞其詳這種咬文嚼字的詞匯,倒不如公子一句說來听听更順耳。那賈某就不藏著不掖著,先說其一。坐在觀星樓下喝茶的那位,听說是當今世上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師常老先生?听正言兄說起過他老人家幾次,司天監已有多日沒接到南疆的消息,但反過來想想,常老先生既然肯在這時候離開雲州跟公子進京,那就說明南疆的形勢還沒有到火燒眉毛的地步,再者,即使有變,聞名遐邇的越秀劍閣總不會瞪著眼往褲襠里拉屎,實在抵擋不住的話,盡管景禎皇帝的駕崩跟靖南公牽連不小,他們也會跟江湖或者朝堂求援。可北境不同啊,老公爺隕落之後,雍州那道城牆就形同虛設,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公子想要救萬民于水火,定然得先去北境。」

陳無雙嗯了一聲,攤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病懨懨的書生呷了口鐵榔頭,瓷杯里酒水沒見下去多少,他臉上就瞬間騰起一抹紅暈,雖然已經做好了烈酒入喉的準備,卻還是輕視了涼州這種土產,只覺好像咽下去一縷火苗,好在喘了幾口粗氣之後,辛辣就在肚月復中變成一股暖意。

「再說其二。公子斬殺謝逸塵自然是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可涼州的局面更加亂成一團,謝家王旗倒了,群龍無首的那幾十萬邊軍仍然讓朝堂不敢片刻掉以輕心。听三爺說,前陣子景禎皇帝曾傳旨意去雍州,賜爵撥雲營營官楊長生為守正伯,擢升正四品靖遠將軍,令他回返涼州收攏邊軍。這麼一來,等于明擺著告訴郭奉平,天家對這位領兵在外的天策大將軍不信任,依我看,郭奉平雖不至于抗旨不遵,但一定會盡力拖延時間,甚至從中作梗,不讓楊長生過得太舒坦。鶴蚌相爭,其中就必然有利可圖,公子去北境,就意味著司天監前後兩任觀星樓主都不肯放棄雍州百姓,起碼曾經鎮守過城牆的邊軍心里會有感念,公子既然能勸楊長生臨陣辭別謝逸塵,為何不能用他收攏邊軍?」

賈康年說話的同時,一直在盯著年輕觀星樓主的神情看,見他皺眉沉思,趁熱打鐵道︰「康年不懂什麼是氣運,但公子啊,身在亂世光有氣運加身可遠遠不夠,當年十二品境界的劍修李向,也是靠麾下雄兵逐鹿四方,眼下正是大好機會,失不再來。」

陳無雙手里多了一枚包漿透亮的黑色棋子,不置可否道︰「這次在井水城南斬殺謝逸塵,我連司天監那三千白馬輕騎都沒有動用,江湖•••」

「公子怎麼能只著眼于江湖?」

情緒激動的賈康年幾乎是喊出這句話來打斷他,旋即意識到八仙桌邊喝茶的幾人都轉頭往連廊看來,稍待歉意地報以一笑,竟把杯中烈酒一飲而盡,自己起身拎起酒壇又斟了滿滿一杯。

陳無雙深為訝然,很快就灑月兌笑道︰「先生剛才說,只飲一杯。」

賈康年不接他的話頭,擺手道︰「不是康年小看那三千白馬輕騎,放眼一十四州疆域之遼闊,區區三千人馬能砸出多大水花來?司天監一萬玉龍衛,人人效死,結局又如何?公子啊,且把江湖放一放吧,老公爺那句遺言說的再好不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陳無雙默然半晌,「其三?」

緩過勁來的賈康年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好道︰「兵部那位姓何的左侍郎率玄武營奪了五城兵馬司的權,是一步堪稱一箭三雕的妙手,康年猜測,這大概是首輔楊公的部署,一來將京都城牢牢握在掌心之中,有這兩三萬親軍听令,不怕二皇子能耍出什麼花樣來;二來,就藩江州的寧王除非挑明了要篡位奪權,否則進了京也是無計可施;三來,我猜五城兵馬司那一正兩副三位指揮使,至少有一人是郭奉平的暗子,天子親軍接管京都城九門防務,天策大將軍奉旨回京,就只能輕車簡從。雖然單獨一人翻不起風浪來,但怕就怕郭奉平跟二皇子或是寧王暗通款曲,公子在雍州,總歸是比身在南疆離著京畿近些,一旦風向有變,可以帶兵迅速平亂。」

捻著棋子的觀星樓主笑意淺淡,問道︰「平誰家的亂?」

賈康年答得行雲流水,「平京都城的亂。」

陳無雙又問道︰「帶誰家的兵?」

賈康年更加理直氣壯,「自然是公子的兵。」

陳無雙幽幽嘆息,低頭道︰「師伯的遺言,我一個字都不敢忘。只是•••賈先生可知道,看顧萬里江山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啊。」

賈康年冷笑道︰「難道公子作為司天監觀星樓主,就不用看顧天下了?江湖恩怨是你自己的,至于治國理政,有的是讀書人替天家操心,就算不說這些後話,公子就不擔心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陳無雙先是驚愕,領會他話里遮遮掩掩的意思之後,苦笑道︰「先生這話,說到我心里去了。江湖上出生入死走了這兩趟,過雲瀾大江、進西北荒漠,窮山惡水連番從身前逢迎,倒把死這個字輕看了。」

神情微變的賈康年嘆了口氣,都說是行走江湖行走江湖,可惜真正見過江湖壯闊、江湖險惡的卻是陳無雙這種人物,那些只敢在淺灘上撲騰幾下的小魚小蝦,嘴上掛著恩怨情仇,恐怕到死也理解不了一入江湖歲月催這句話的含義。

再度開口,病懨懨的賈康年語氣已經平靜下來,只是還能听出帶著幾分微醺醉意的疏狂,「最後還有個其四。從公子這次回京開始算,天底下對你而言就只剩下兩種人了。」

陳無雙深以為然,打趣道︰「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女人。公子爺以前喜歡往流香江脂粉堆里湊,可現在有了師伯給我定下名分的妾室,有了早定婚約的墨莉,那種地方是不大敢去了,賈先生要是說女人,大寒或者張正言那王八蛋倒是願意多听幾句。」

躲在觀星樓後邊跟大核桃竊竊私語的窮酸書生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心虛抬頭四處打量一番,見左近沒有旁人,豪氣頓生,拍著胸脯道︰「姑娘別看我現在寄人籬下,無雙公子的脾氣你當然再是清楚不過,總有張某人揚名立萬的時候。」

大核桃紅著臉,羞答答低下頭嗯了一聲,「我信你。」

連廊里的賈康年懶得理會陳無雙插科打諢,糾正道︰「一者是敵,再者是友,沒有第三個說法。那位至今未被褫奪爵位的靖南公爺應該是敵非友,听說道家祖庭鷹潭山那邊,還有個想要跟公子一競短長的年輕道士?」

陳無雙大咧咧撓了把胯下,「競他娘的屁!月兌下褲子比一比,公子爺一定比他長出一大截。」

都是男人,間或扯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反倒讓賈康年覺得司天監這位觀星樓主壓根沒有拿著他當外人,嘿笑道︰「要是像公子說得這麼個比法,賈某也不一定輸給他。」

兩人心照不宣哈哈大笑,惹得八仙桌旁的常半仙連連側目,撇嘴道︰「就說讀書人十有八九都是一肚子壞水,姓賈的書生倒跟陳無雙那混賬小子臭味相投,倆人湊到一塊,指不定在算計誰,老夫這幾天可得多長個心眼。」

許佑乾倒吸一口涼氣,往連廊里瞥了一眼,暗自盤算得跟陳大哥走得再近些,最好能跟他一起算計別人,而不是被他算計自家的銀子,一樣水土養百樣人吶,楚州岳陽城有黃大都督家那一個傻妞就夠了。

笑過一陣,賈康年問道︰「先問公子一句,南疆那些凶獸,當真能從十萬大山跑出來?」

陳無雙收斂起笑意,正色點頭道︰「賈先生不是修士,這里面的事情想不通也是情有可原。越秀劍閣再往南,有一座高聳入雲的劍山,是萬年前顯赫一時的劍修門派遺址,曾有人將七位仙人仙魂做法器,布下一座陣法作為阻隔,所以凶獸才不敢越雷池一步。」

賈康年唏噓道︰「我在觀星樓里的藏書中看過這一段,還以為是神怪話本里的故事,沒想到不只真有仙人,竟然也真有能斬殺仙人的人。」

陳無雙沒有多做解釋,就算是放在如今,江湖中知道兩百年前逢春公是因力斬仙人而身死昆侖的也是極少數,遑論賈康年這麼一個讀書人,繼續道︰「人力終有竟時,那座陣法原本就面臨難以為繼的局面,任平生踏足十二品境界時引動天地呼應,給陣法帶去不可估量的影響,沒了阻隔,十萬大山里的凶獸當然能出來作亂。」

賈康年偏頭看向水潭里只露出一個腦袋的黑虎,驚悸難言。

陳無雙笑了聲,「先生想說的其四,是不是有意讓司天監置身事外,伺機借凶獸之手,削弱鷹潭山、越秀劍閣乃至整個江湖的實力?」

賈康年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點頭稱是。

年輕觀星樓主把那壇只喝了兩口的鐵榔頭遞給他,緩緩起身,下一句話如巨石投湖︰「讀了兵書總該學以致用才是,不知道賈先生肯不肯以讀書人的身份,統兵為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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