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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涼州黃土埋腐朽

自以為萬般皆下品的讀書人總說,山窮水惡出刁民。

以前在京都城見慣了膏粱子弟飛揚跋扈,陳無雙對這個說法很是嗤之以鼻,真正涉足險惡江湖才感覺這句話極有道理。

大周十四州中最稱得上窮鄉僻壤的西南肅州和西北涼州,前者有人人得而誅之的邪修當道,後者有奉行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的馬賊橫行,江湖修士的仁義規矩亂作一團。

在以大漠馬幫獨佔鰲頭的眾多馬賊眼里,遠在金鑾殿不知何為風沙催人老的景禎皇帝,以及世襲罔替與大周國朝同齡的觀星樓主,都只是一個空洞的稱呼而已。

司天監雖說是身負監察天下修士行止的重責,可在涼州這種數千年來從未出過任何鼎盛門派的地方,要想過居于人上的好日子,就得豁出命去,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去拼死拼活,飯都吃不飽,誰還管什麼律法不律法。

規矩從來都是強者一言而定的東西。

坐在墨麒麟背上跟馬三爺並肩縱馬的陳無雙想明白這個道理,斗笠帽檐遮住的俊朗面孔情不自禁莞爾一笑,窮酸書生要給天下修士立個規矩,委實是任重而道遠吶,可細細一琢磨,要想做到這件難如登天甚至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也只有背靠司天監這棵根深蒂固的大樹才有一線機會。

盡管,這棵大樹已經衰老敗落的不成樣子。

說到底,縱馬江湖還是要憑借自身本事,對涼州境內大大小小無數路徑似乎都極為熟悉的慕容百勝頭前帶路,循著人跡稀少的野徑往楊柳城方向馬不停蹄,再加上緊隨其後的馬三爺和陳無雙,即便不提在西北荒漠比司天監更響亮的大漠馬幫名號,三個實打實的四境劍修也是足以讓無數居心叵測之人聞風喪膽的強大陣容。

慕容百勝愛惜馬力,絕不肯為求盡快抵達而一味催持坐騎疾行,遇上好走的平坦路況才放開了奔襲一陣,最多半個時辰就放緩速度,頗有一張一弛的嚴謹章法。

這一段路程不算好走,據慕容百勝所說,曾是一條壯闊大河蜿蜒向東奔流的故道,馬底下的地面看起來沒有什麼異常,其實也就最上面一層幾尺厚是干燥硬實的黃土,兩道劍氣斬下去就能看見淤泥,所以尋常商隊的負重馬車寧願繞遠也不願意走這條近路,為防坐騎陷蹄,他們三人也走得不緊不慢。

慕容百勝一直策馬在前,與馬三爺和陳無雙有意無意拉開三丈遠近距離,如此一來,一旦在前面遇上什麼事情,身後兩人都有寬裕時間做好應對準備,連不通兵法的陳無雙都看出來,這個被馬三爺大材小用的馬賊一路上的行止,很像是大隊騎兵派遣的先行斥候。

「難怪這些年大漠馬幫的盛名無以復加,四叔手底下的兄弟,可謂人才濟濟啊。」

四野無人時陳無雙也沒有扯下蒙面黑布,既是為了擋風沙煙塵,也是為了以防萬一,若是被有心人查探到行蹤,他自己的安危且不用多說,也許會給上千人之眾的大漠馬幫帶來沒頂之災,第一次出京時陳無雙就學會一個痛定思痛的淺顯道理。

小心駛得萬年船。

臉上有光的馬三爺哈哈笑了兩聲,伸手指著慕容百勝的背影,得意道︰「要不是當年一樁舊事,慕容家至今在涼州也能是數得上號的散修世家,你听听百勝這個名字,沒讀過幾本正兒八經的兵書敢這般托大?我能收攏起那上千馬賊,有一多半是他的功勞,大漠那幫兔崽子都得叫他一聲教頭。」

陳無雙訝然挑眉,想到他們表兄弟利落斬殺兔兒爺那兩個轎夫時的手段,若有所思地問道︰「教頭?這麼說,四叔麾下馬賊的本事,是他教出來的?」

不屑于搶佔他人功勞的馬三爺坦然點頭,笑道︰「全涼州各個山頭都加起來,干馬賊這個行當的怕不有兩萬多人,之所以肯認下大漠馬幫為首,一來是誰都知道咱們背後有蘇昆侖另眼相看,二是咱們手里的好馬最多,謝逸塵也好、朝廷也好、馬賊也好,誰想買馬都繞不過去,其三就是真本事了,別看二皇子殿下練出來的那幾萬騎兵如何如何,擺開架勢明刀明槍打一場,他們三千人也未必能勝得過咱們這一千弟兄,這就是慕容百勝的本事了,不怕你笑話,馬三也就打個頭陣還勉強湊合。」

驚喜莫名的陳無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公子爺倒是撿著寶了,卻讓四叔身邊少了最得力的臂助。」

馬三爺擺擺手,故作不悅道︰「再說這話,休怪當叔的翻臉不認人。馬三能有大漠馬幫今日的氣象,七成歸功于花二爺當年的盡心指點,兩成歸功于蘇昆侖照拂,最後一成歸功于兄弟們抬舉,慕容百勝這樣的人物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兔子不拉屎的大漠里,當個懷才不遇的狗屁教頭,不說前程不前程,你能給他一個真正的用武之地,就是幸事。馬賊馬賊,畢竟扯不掉那個難听的賊字,男子漢大丈夫,誰不願意建功立業,以後老了也有跟子孫吹噓的本錢。」

陳無雙嘆了口氣,苦笑道︰「當馬賊有什麼不好,至少能在大漠里活得自在,四叔,我能給他們用武之地,可是建功立業是要死人的。」

馬三爺猛然揚聲叫住慕容百勝,等三匹馬並駕齊驅,才板著臉肅然問道︰「你怕不怕死?」

有風,但是並未吹散馬三爺跟陳無雙剛才的幾句談話,四境修為的慕容百勝听得清清楚楚,很明白這時候自家幫主為何會有此一問,轉頭看向默然等著他回答的陳無雙,輕松笑道︰「怕。娘生下來都是一條命,怎麼不怕死?」

一句話說完,慕容百勝突然收斂起笑意,鏗鏘有力道︰「可我更怕這條命死得無人問津,死得不值一提!自古就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是死在往前走的路上,慕容百勝就不會覺得憋屈,怕不怕死跟要不要赴死,是兩回事。」

陳無雙有些動容,跟身側這個馬賊相比,朝堂上穿紫佩玉的那些所謂大人物,除卻以辭官致仕的前任兵部尚書邱介彰、心懷芸芸眾生的首輔楊公等寥寥少數,幾乎更無一人是男兒。

馬三爺這才偏過頭去狠狠吐了口唾沫,「你叫我聲四叔,姓馬的就不要臉皮說幾句長輩話。無雙小子,要在涼州境內萬軍陣中斬殺謝逸塵,不是看輕你,單槍匹馬決計做不成此事。我能猜到你去楊柳城定然是有些可以倚仗的後手,但總歸是可用的人多了才有個照應,你不願讓我跟大漠馬幫插手也行,那就讓慕容百勝回大漠挑些本事說得過去的人手來,跑跑腿也好,算是你看在四叔面上,賞他們個出身。」

陳無雙默然良久,終于緩緩點頭。

得知自己就是百花山莊那場大火之中幸存下來的花家血脈之後,這位司天監唯一的嫡傳弟子心里其實很有種無依無靠的苦楚,當時所能依靠的人里,花扶疏自困于十萬大山,陳伯庸死守雍州北境城牆,陳仲平又不能從南疆月兌身而出•••

可現在回過頭去想想,陳無雙才是天底下最得祖蔭庇佑的人。

邋遢老頭跟白馬禪寺,都曾不止一次說過,天下人都欠花家的。

所以手段莫測的常半仙才會鼎力相助,所以空相神僧才說佛祖跟他有緣,所以十一年前陳仲平才會把他帶回京都城收為嫡傳弟子。

所以劍山之中才會得了那柄曾斬殺過仙人的焦骨牡丹,所以蘇慕仙才會愛屋及烏對他青眼有加,所以一到涼州,就能讓大漠馬幫這位重情重義的馬三爺如此不遺余力。

「我不想求什麼建功立業,只想著讓涼州所有人好好看看,慕容家還有百勝!」

而後就是一馬當先,並駕齊驅的只剩下陳無雙和馬三爺兩人,且行且遠。

少年很喜歡慕容百勝跟祝存良的脾氣秉性,有志氣的人到什麼時候不會被人看不起,只要不死終有出頭之日,慕容百勝是這樣,張正言是這樣,他陳無雙也是這樣。

「四叔,二皇子那六萬騎兵在什麼地方扎營?」

整整六萬騎兵,在涼州毫無疑問就是最大的一股力量,而且早就被所有馬賊視為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刃,消息靈通如馬三爺怎麼可能不知道,當即答道︰「在武威城南七十里處校尉墳。」

陳無雙顯然沒听過這個古怪的地名,「校尉墳?」

馬三爺點點頭,知道少年不會無緣無故有此一問,盡可能詳細地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耐心解釋道︰「那可是涼州少見的依山傍水所在,听說大周太祖開國之前就有精通堪輿術數的人物看過,涼州這個地方有龍脈穿行卻無地氣逸散,有山無神、有水無靈,那座山估模著能有二百余丈高,原先叫做芒什麼山來著,只怕沒多少人還記得了,太祖皇帝奪涼州時,有個驍勇校尉戰死後埋骨山上,也就都校尉墳、校尉墳這麼叫著。兵馬不可入城,山腳與河流中間有二十余里寬闊空地,二皇子那六萬騎兵就在此處扎營,防範極嚴,周圍遍布哨子,依我看•••」

見他突然頓住話頭,陳無雙嗯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

馬三爺像是猶豫了一陣子才繼續開口,「這句話做不得準,只是沒有根據的猜測。依我看,二皇子練出來的那些騎兵,未必就真有六萬之數。」

少年緩緩皺起眉頭,陷入沉思。

剛出京都城時陳無雙就有了定計,要殺身在五十萬銳卒大營環護之中的謝逸塵,甭說眼下已然無人可用的司天監,即便是同樣率領數十萬精兵的郭奉平想來都只能徒呼奈何,因此這件事只能用江湖手段來嘗試,能聯系上陰風谷馮秉忠里應外合,潛入營中暗殺才是上上之策。

本來陳無雙想的是先找到最信得過的生死之交沈辭雲,兩個四境修為的高手,只要有機會模到謝逸塵近處驟然動手突襲,那位有些修為的大都督絕對抵擋不住。

至于怎麼混進大軍之中,陳無雙倒有個現在說不準能不能成的法子可以一試,只是一旦沒能在謝逸塵出聲示警呼救之前將之一劍斃命的話,兩人想要月兌身可就千難萬難了。

這些暫且都不提,真殺了謝逸塵或許能解了雍州北境之困局,但陳無雙接下來要面對的恐怕就是皇家的忌憚,到時候首先發難的多半就是二皇子,郭奉平會是什麼態度還不好說,畢竟皇家現在更希望陳無雙真是個不可雕的朽木才好。

做出不讓大漠馬幫插手的決定,陳無雙所考慮的無非有兩點,一者是人心終究都是肉長的,馬三爺言語中幾次提及花千川時都是感激仰慕,少年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斬殺謝逸塵,很清楚如果大漠馬幫真牽扯進去的話,失手以後謝逸塵就會把滿腔怒火都撒向大漠,連帶那被坑了去的八千萬兩銀子,新仇舊恨一並報還。

另一者,則是陳無雙確實想給自己和沈辭雲留一條退路,不論得手失手,一時半會出不了涼州,總得有個能暫時容身避禍的地方,留得青山在,再說徐徐圖之的後話。

不管怎麼說,二皇子那些騎兵都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坎。

「四叔不妨多說幾句。」

一直沒有出聲打擾他思緒的馬三爺這才答應一聲,說出自己這般猜測的原因,「不當家不知茶米油鹽貴,我不知道組建這麼一支騎兵需要花多少銀子才夠,可養一個騎兵,每個月最少也需要五兩銀子。六萬人馬,一個月就是三十萬兩銀子、一年就是三百六十萬兩。听說二皇子這些年從來沒有伸手跟朝廷和皇家內庫要過錢,涼州又窮成這個樣子,他幾千萬兩養兵千日的錢財,是哪里來的?」

頓了一頓,馬三爺又道︰「都知道天下騎兵最甲涼州,六萬匹好馬,六萬套甲冑,嘖嘖,我坑了謝逸塵的八千萬兩銀子都砸進去,也不夠用。再就是,這位皇子殿下行為細細一琢磨就覺得古怪,如果是從謝逸塵陳兵壓境涼州,那所謂的六萬騎兵才開始戒備森嚴倒也說的過去,可你想想,謝逸塵沒露出野心的時候,二皇子又是再防備誰窺探?慕容百勝跟我說過什麼減灶增灶的兵法,我估模著,六萬之數是虛言夸大,能有三兩萬就算他姓李的崽子了不起。」

這番話很有道理,但陳無雙卻不置可否,轉而問道︰「涼州巡撫、都督,四叔可知道?」

馬三爺嘿笑一聲,「哪能不知道?為官一任、富甲一方,越是窮地方當官才貪得越是明目張膽,論起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本事來,朝堂上那些傻瓜捆在一處,也比不上涼州歷任巡撫,也就京都里還不知道,每一任涼州巡撫上任之前都跟死了爹娘一樣,到了武威城不超半年,皇帝開恩讓他回京去做一部侍郎,也不肯去。」

求官千里只為發財,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否則十年寒窗所謂何來?

不可否認,世上確實有很多讀書人在未考取功名之時滿腔報國為民大志向,想著一躍過龍門之後就要竭力盡心造福一方,可惜啊,進了官場多多少少踫過幾回壁,自然而然就無師自通學會了天底下最有用的本事,鑽營。

鑽營這兩個字的學問可大了去了,鑽是要有眼力會奉承,營則要有錢財會送禮。

這些送禮買升遷的錢財,當然不可能只指望著那點只夠養家糊口擺排場的微薄俸祿銀。

「驟雨莊最早,就是一任巡撫為金屋藏嬌才建起來的。我在武威城最有名的青樓上,見過現任巡撫大人幾回,那前呼後擁、揮金如土的派頭比當朝一品在京都還大,听說他特意留著一身前幾任巡撫留下來的舊官袍,打著補丁,每回進京時都得換上,景禎皇帝幾年前還親筆贈過他一幅字,寫的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哈哈哈,你看看,咱們涼州的風一貫都是卷著塵土,哪有清風?」

說完巡撫,馬三爺再說同樣是正三品的涼州都督時語氣更為不屑,「十四州都督里,最沒出息的就要數涼州這一位,也不怪他,有二皇子殿下的騎兵在城外駐扎,這個名義上統領全州駐兵的大都督連放屁都得夾緊了。悶不做聲把銀子揣進自家懷里才是正事,他肯拿出來發軍餉?外面都說涼州境內橫行的馬賊有五六萬之多,這他娘有一多半都是都督手底下那些換了衣裳出來打劫商隊的老卒油子,收了好處的都督府懶得管,想管也管不了,只把這些死了人的案子往馬賊頭上一推,實在瞞不過去了,抓幾個倒霉蛋砍了頭就是。」

饒是陳無雙已經知道涼州的局面糟糕,也沒想到會糟糕到這般境地。

少年倒吸一口涼氣,自言自語道︰「不怪大周氣運將盡吶,都他娘爛了。」

馬三爺深以為然,抬頭望去,已然穿過大河故道的慕容百勝驟然縱馬加速。

觸目所及,黃土滾滾。

這些黃土無辜啊,不知道往後幾年里,要埋葬多少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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