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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城中事,井中刀

紙上得來終覺淺。

沒到過楊柳城的人,怎麼都不會相信在十四州疆域版圖最西北,居然會有這麼一座佔地規模不次于楚州岳陽城大小的敗落城池,或許除了懾于大周太祖李向橫掃六合的聲威而無奈肆意抹黑前朝的史書之外,這座名不見皇輿圖的城池跟江南蘇州久負盛名的金陵城,就是天底下最後兩處還能依稀看出前朝由興盛到衰敗痕跡的地方。

一者是興,百姓苦;另者是亡,百姓苦。

殊途同歸。

作為最靠近西北大漠的一座城池,慕容百勝對不見楊柳樹的楊柳城熟悉的好像是自家院子,一行三人即將穿過常年洞開的東城門時,伸手指著年久失修的高大城牆上千瘡百孔,跟頭一次見到如此破敗城池的年輕觀星樓主解釋,說那些痕跡都是一千余年之前留下的。

說起來,正是這里如今不堪入目的淒涼慘狀,孕育出世襲罔替富可敵國的康樂侯許家。

當年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的太祖皇帝興兵征伐涼州,誓死不降的楊柳城守將仗著高大而堅固的城牆負隅頑抗,李向麾下先後有幾位戰功彪炳的名將都不得不承認在此處鎩羽而歸,最後是康樂侯許家先祖不計代價率眾持續猛攻十七日,才終于破開城門一蹴而就。

按理說楊柳城中該有涼州都督派駐在此的一千駐軍,但這里實在是沒有半點油水可撈,那些無利不起早的兵卒想扮成馬賊打劫商隊,可畏懼大漠馬幫真正的馬賊就在左近而不敢有所動作,又見都督府根本不拿這里當回事,甚至悶聲發財的大都督都不見得知道這里還有一座城池,索性紛紛另尋出路各奔前程去了。

現在四座城門的守衛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十人。

無非是些走投無路、指望靠著說不準什麼時候才發放一回的餉銀勉強度日的老弱病殘。

許是經年累月在楊柳城見慣了呼嘯如風的馬賊,陳無雙三人縱馬進城時,東城門處一左一右兩個須發花白的老卒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身上的大周兵卒軍服已經破舊的慘不忍睹,比之京都城白獅坊靠著討錢過活的叫花子還有不如。

陳無雙以前就听不靠譜的老頭陳仲平說過,要想看清楚一處所在是真富庶還是當地官吏粉飾太平的表面功夫,就只需要看百姓的面色和神態舉止,俗話說錢是男兒膽,衣著穿戴或許可以作假,但家中有余糧、懷里有銀子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底氣。

楊柳城的百姓顯然沒有這種底氣。

放眼看去,幾乎個個都是瘦弱不堪面有菜色,好在這時候還是天氣炎熱的盛夏,倘若是能凍死人的隆冬臘月,整個楊柳城路上的行人恐怕都找不出幾個有棉衣御寒的來。

進了城之後,慕容百勝就不再一馬當先頭前帶路,他不知道這位錦衣玉食的公子爺究竟來楊柳城是為了做什麼,索性扯下臉上黑布,跟在那匹神駿無比的墨麒麟身側緩緩信馬由韁,城中修士少有不認得大漠馬幫慕容教頭這張冷峻含煞的臉孔的,相熟的遙遙拱手,不相熟的則遠遠避開。

從小視金銀為不共戴天仇寇的陳無雙散出神識四處探查,先是訝然不可思議,而後就是長長一聲嘆息,他多年來早被京都城的繁華氣象遮了眼,上次跟谷雨出京時又是一路往南,經過自古天下商賈聚集的楚州境內,以往雖听說過肅州、涼州如何如何窮困,可百聞畢竟不如一見吶。

楊柳城居然已經窮到了沿街屋舍頂破瓦的地步。

「我出京之前,四師叔在觀星樓底下跟我簡單說過些西北的境況,說涼州有三處所在是兵家必爭之地,首先自然是鉗住官道中州、涼州交界的青槐關,其次是巡撫衙門、都督府所駐的武威城,再次就是這座邊陲楊柳城,可這里•••」

接下來的話不用再說出口,慕容百勝就明白年輕觀星樓主的意思,陳無雙是想不通兵家何必要爭這麼一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城池,其實不光是他想不通,只怕連現在楊柳城的這些百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熟讀兵法的慕容百勝輕聲一笑,不答反問道︰「以咱們大漠馬幫目前的聲勢和實力,完全可以在涼州境內除武威城之外的任何一座城池立足,公子可知,為何偏偏選在荒涼大漠?」

陳無雙愕然之後,一笑置之。

在他看來,大漠馬幫選在大漠立足的原因很簡單,馬賊終究是馬賊,不入流的那些江湖草莽積習難改,長久以來,已然將打劫商隊殺人越貨看做是養家糊口的正當生意,馬三爺若是約束幫中弟兄太多嚴格,嘗不到甜頭、撈不著油水的馬賊很快就會一哄而散。

而且,即便約束的再嚴,大漠馬幫也不可能成為一個被朝堂或是江湖認可的修士門派。

既然是賊,不管涼州都督跟坐擁數萬精銳騎兵的二皇子是什麼態度,總歸與官兵天然就是不可調和的對立關系,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幫中弟兄難免就會各思退路,只有把根基設在無邊大漠,才能安穩長久。

馬三爺坑了謝逸塵八千萬兩銀子,姓謝的能咽下這口氣,還不是因為沒把握能趟平大漠?

慕容百勝當然能看出陳無雙避而不談的用意,轉頭看向自家幫主。

馬三爺點點頭,這些事情的確由自己來說更為合適,「定在大漠,是當年你二叔的決定。花二爺高瞻遠矚,說總有一天楊柳城會被有心人再記起來,到時候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大漠馬幫或許就有了真正扶搖直上的機會。」

陳無雙挑眉詫異道︰「這是什麼緣由?」

熟諳兵法的慕容百勝這才接口,笑著伸手指去城西方向,解釋道︰「楊柳城西門之外不遠,在大漠邊緣處有一尊霸下雕像,其背上馱著的石碑據說是被當年破城的康樂侯許家先祖一劍毀去,但有人早就將碑文拓了下來,據上面文字記載,前朝曾有修士在大漠之中見到過漠北妖族的行蹤。」

年輕觀星樓主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道︰「妖族?那些畜生是如何越過雍州邊境到了大漠?」

慕容百勝搖搖頭,「對于此事,江湖中曾一度多有猜測,有人說縱貫大漠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漠北去,妖族可能就是順著這條路來的,不過也有人說那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是真是假眾說紛紜不好判斷。說楊柳城是兵家必爭之地,原因之一就在于此,不論錦繡中原最終姓什麼,都得守住這里才好。」

陳無雙微微頷首,不用多問,如果現在大漠還能找到妖族的蹤跡,馬三爺毫無疑問就是天底下最先知情的人,瞧楊柳城目前的境況,想來這一千三百余年中早就沒多少人還記得慕容百勝提起的碑文,即便有人記得,也多半不會相信。

但這個所謂的原因不算能立得住腳,寧信其有的話最多往楊柳城加派駐兵就是了,不至于成為兵家必爭之地。

慕容百勝頓了一頓,緊接著道︰「涼州自古缺水,一年到頭能有十場雨雪就能稱作天公垂憐,境內只有一條每隔數十上百年就要改道另行的大河,其源頭就在無人敢涉足深入的昆侖群山之中,正巧流經楊柳城南二十余里處,佔住此城,就等于佔住了涼州水源,從兵法上來論,大有文章可做。」

陳無雙恍然大悟,立即想到了什麼,皺眉問道︰「那謝逸塵跟郭奉平一旦放開手腳廝殺,應該誰都不會放過爭奪這里,如此一來•••」

馬三爺哼聲道︰「咱們馬賊不懂什麼兵法不兵法,就知道一件事,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年輕觀星樓主默然半晌,才抬頭問道︰「四叔,若是把楊柳城交給你,咱們馬幫的兄弟能守住多長時間?」

馬三爺挑開斗笠,思量著道︰「攻城守城,騎兵都沒有太大用處,很難說得準。要是能把這座城池的四面高牆重新修繕一番,或許還有個盼頭,重中之重還是要看攻守兩方各自有多少修士。」

慕容百勝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陳無雙擺擺手,笑道︰「都是後話,現在說這些也沒用處,四叔佔住大漠最好,謝逸塵一時半會也分不出兵力來搶佔楊柳城。我來這里,既是想看看四師叔說的兵家必爭之地是怎麼回事,也是想著找個人,城里有幾家鐵匠鋪子?」

半分猶豫都沒有,慕容百勝斬釘截鐵道︰「只有一家,就在前面不遠處。」

這倒是有些出乎陳無雙的意料,要知道天下所有城池中最不缺的就是鐵匠鋪子,這與世間修士數量眾多有關,尤其是江湖上的散修和游俠兒,沒有師門賜予的兵刃,只好想盡辦法尋些勉強能算不錯的材質,托鐵匠鑄造一柄刀劍。

反正自己本事也就稀松平常,這柄刀劍的用處主要在于讓平民百姓認出修士身份罷了。

再者,農耕勞作所用的鋤頭鐮刀之類,也是出于鐵匠鋪子之手,楊柳城這麼大規模一座城池,竟然只有一家鐵匠鋪子,可見生意慘淡到了何等程度。

也能由此而見,城外四周可供耕種的土地委實少的可憐。

「這些年咱們大漠馬幫沒少照顧他生意,與那鐵匠兩口子有些相熟,只是鋪子里的學徒好像每隔一年半載就要換一茬,以前沒怎麼上心,現在說起來,那些出了師的學徒都不知道去了哪,肯定沒在楊柳城里謀生就是了。」

慕容百勝微微皺起眉頭,以他的心思確實早就注意到了鐵匠鋪子的這樁怪事,先前也旁敲側擊跟姓呂的鐵匠打听過幾句,只是覺得跟大漠馬幫沒有關聯,也就不願意多管多問,江湖上隱秘的事情多不勝數,知道的多了不是好事。

陳無雙呵呵一笑,竟未卜先知,道︰「鐵匠家里的婆娘,可是姓單?」

馬三爺跟慕容百勝對視一眼,瞬間就想到了一個令人咂舌的可能,聯想到剛才陳無雙提及陳家四爺說楊柳城位列涼州三大必爭之地,鐵匠那姓單的婆娘身份幾乎呼之欲出,後者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是。難道那娘們兒是•••」

已經能隔著很遠就听到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陳無雙抿嘴一笑,不出意外的話,雍州城棺材鋪子里姓單的瞎眼老頭,在西北楊柳城給他留了一步能派上用場的棋子,「她爹叫單正康。」

馬三爺低聲重復了好幾遍單正康這個陌生名字,想來想去都記不起江湖上有這麼一號人物,再看慕容百勝,也是同樣一臉茫然。

這時,年輕觀星樓主才補上後面一句話,「曾是司天監玉龍衛六名副統領之一。」

兩人面面相覷,本以為大漠馬幫這些年對楊柳城熟悉到一草一木都心中有數,沒想到那家沒怎麼當回事的鐵匠鋪子,居然彎彎繞繞能跟遠在京都的司天監扯上關系。

慕容百勝剎那間就明白了,那姓單的娘們兒,是她爹安在此處的一顆閑棋,難怪他們兩口子有本事把教出來的學徒神不知鬼不覺送出城去,這就情有可原了,司天監的手段終究是大漠馬幫所望塵莫及的。

只是馬三爺和慕容百勝都不知道,這座楊柳城里,還有一條比鐵匠夫婦更大的魚藏身渾水。

城東一家在門口挑起斗大「酒」字幌子的客棧里,斜倚在櫃台上搖晃蒲扇的掌櫃嘿聲一笑,端起只能盛一兩酒的小杯子,吸溜一口就見了底,喃喃念叨︰「楊柳城啊,可算是要熱鬧起來了。」

這位姓厲的客棧掌櫃不貪杯,謝逸塵偽裝成商隊送來的五車好酒夠他細水長流喝很久很久,一兩酒下了肚之後,神情就很是滿足。

有酒喝有肉吃還能守著這麼一處客棧,日子過得可就比在江湖上浮浮沉沉愜意得多了。

放下酒杯,厲掌櫃眯著眼楮屈起手指虛握成拳敲打櫃台做節拍,哼著一曲風格迥異與京都那些所謂名曲的涼州小調,聲音極輕,調子悲愴。

小曲從頭哼到尾,厲掌櫃起身走到後院角落一口水井前,彎腰探身朝井里看了一眼,水面在井里很深的地方靜如銅鏡,他嘆息一聲,伸出右手五指張開覆于井口之上,無聲無息,一柄光亮如水的大周邊軍制式長刀破開水面倒飛而出。

時隔多年,這柄孤寂于井底不見天日的長刀,終于又握在手里。

這柄刀甫一現世,就似乎斬斷了闊別已久的主人作繭自縛的枷鎖。

厲掌櫃身上稍顯猥瑣的市儈小民氣質陡然為之一變,修刀者講究的是雖千萬人吾往矣,有刀在手心無所懼,便是十二品境界的蘇慕仙在眼前,他姓厲的也敢悍然出刀問一問生死勝負。

「躲在楊柳城,就是不願意看熱鬧。可熱鬧找上門來,適逢其會,不看看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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